第17章 故布疑陣

第17章 故布疑陣

秦家地址是柳三打聽來的,位於南城平寧坊,那裡房價遠低於西城。

聚賢街北,一座黑門鐵環的二進宅院,掛著「秦」字門牌。

詢問街坊,確認地址無誤,柳湘蓮下馬走到秦宅前,叩門叫人,投了拜帖。

此時,秦業剛剛從衙門下值回來。

他已經六十多歲,身負舊疾,於繁重的公務早已吃不消,疲憊不堪。

一回家就脫掉官服,換了件寬鬆舒適的棉布舊衣,靠坐在圈椅上閉目養神。

女兒秦可卿善解人意,端來茶水遞了過去。

又走到父親身後,捏肩敲背,手法熟練,顯然做慣此事。

見到俏麗靈秀的女兒,秦業勞累煩躁的心緒大為緩解。

接過茶盞啜了幾口,隨手放在桌上,關切的詢問兒子秦鍾今日的功課是否完成了。

他望子成龍,特意聘請了名師在家授課。

秦可卿正欲回答,忽然有個未留頭的小丫頭跑來告訴,說門外有個叫柳湘蓮的少年公子來拜訪老爺,門房問是否請進來。

「柳湘蓮?」

秦業接過大紅銷金紙的拜帖,展開一看。

筆法遒勁,鋒芒畢露,內容卻極簡,只書姓名自稱晚輩,並不提來訪因由。

心生疑惑,眉頭微皺。

若是昨日,他定不知此人,今日卻不同。

日間在工部衙門裡,不少同僚跑來找員外郎賈政,詢問柳氏新戲如何。

賈政被問的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反追問旁人是怎麼回事。

昨天是外甥薛蟠生日,他知道此事,但作為長輩沒有跑過去給小輩賀壽的道理,送禮亦有夫人打點,是以錯過了一場好戲。

不過,他並不喜這些淺薄無聊的戲作,對此不以為意。

秦業當時也在場,無心中聽了一耳朵。

知道所謂柳氏新戲的作者便叫柳湘蓮。

他找自己有什麼事兒?

想了想,思之不解,也不好婉拒。

命將人請到前院客廳,他更衣前往。

柳湘蓮進秦宅后,仔細觀察秦家環境。

小院面積不大,但頗為精巧別緻,入門是一面青磚影壁,畫著青山隱隱綠水迢迢,頓舒心意。

轉過影壁,院中種植各類花卉並綠竹,頗有曲徑通幽之妙,庭院顯得深邃許多。

雖無流水,卻用磚石壘砌一方淺池,碧波微漾,綠荷婷婷。

只不過略看了幾眼,已走到正堂。

作為園林建造大家,居處如此狹隘逼仄,只能精心設置以增雅趣,想必的確不富裕。

如此,自己辦事的方向也就明了了。

柳湘蓮原有些忐忑,此時滿懷信心。

屋內,主位上坐著位老者,鬢髮斑白,老態龍鍾。

表情嚴肅端正,用隱懷戒備的眼神打量他。

拜見畢,落座奉茶。

眼前少年青色錦服,高底皂靴,年紀雖輕,倒顯得沉穩厚重,的確一表人才。

秦業暗暗點頭,溫聲詢問起此來緣故。

柳湘蓮恭敬問道:「秦老大人,不知還記得奼園否?」

柳宅布局與寧國府相似,前面宅院,後面花園,名為奼園。

面積不大但設計精巧,有幾分江南園林的風姿。

柳湘蓮自幼對花草園林不感興趣,柳三也懶得打理,將之關閉多年。

「奼園?」

秦業默念,眯著眼回想。

可惜時間太久,如今年老記憶衰退,似乎很熟悉,一時又記不起詳情。

柳湘蓮提醒道:「在興隆街。」

「興隆街?哦,是柳家吧?」

秦業這才想起,神色稍有波動。

數十年前他尚未出仕,憑著園林設計來糊口,奼園正是其作品。

再看柳湘蓮,他心下略有猜測,問道:「你與逸飛先生是何關係?」

「正是家父。」

柳湘蓮起身肅立,恭敬應道。

其父柳棱,字卓爾,號逸飛。

竟是故人之子?秦業態度頓時和藹許多,不似先前那般疏離冷漠。

歉意說道:「恕老夫眼拙,著實未曾想到竟是賢侄,怪不得有如此品貌,風采卓然!」

柳湘蓮忙拱手謝道:「世伯謬讚,小侄何以克當!」

聽他口喚「世伯」自稱「小侄」,頗有親近之意,且言語謙遜,秦業更覺這少年不俗。

沒有世家子弟矜誇浮躁之氣,儼然一個小「逸飛」。

他先問道:「最近柳氏新戲聲名鵲起,可是賢侄所作?」

秦業早年舉業不順,蹉跎日久,中年方中了舉人,功名得之不易。

舉業越艱難之人,往往越對這份功名格外看重,優越感濃厚而強烈,鄙視不求上進之輩。

聽聲聽響兒,柳湘蓮知此言絕非誇讚,恐怕對自己印象不佳。

這可不行!

他當即肅容道:「小侄雖不才,亦知戲曲小道爾。閑暇時偶然為之,不料竟贏得偌大名聲。小侄看來,這份虛名不要也罷!

今邊患紛紜,大丈夫自當殺敵報國,於疆場取功名!是以小侄無一日不苦讀兵法,無一天不精鍊武藝,從不懈怠。唯盼揚國威於沙場,方不負男兒本色!」

「說的好!」秦業頷首而贊。

他年邁老朽,多年沉悶,突然被這少年豪情一激,不禁讚歎艷羨,勉勵說道:

「事業大小,不在文武而在志向。你若能立志、能果行,將來成就不可限量!」

順口勸道:「不過,還是少留戀梨園之樂,多讀書才是。」

柳湘蓮感激道:「多謝世伯提點。小侄作此戲本意乃是自警亦是警世。」

「哦?」秦業好奇道:「竟是如此?我聽說此戲是贊虞姬貞烈。難道另有用意?」

「世伯慧眼如炬!」

柳湘蓮慨然說道:「小侄讀罷《項羽本紀》,掩卷不免為之嘆息。

項羽起於微末,數載間誅暴秦而號令天下,誠可謂一代霸王,英雄蓋世。

然其不知時移世易,分封難續,志得意滿不思進取,剛愎自用不納忠言,禍端深埋矣。

敗軍之際、臨死之時,仍不思悔悟,反以『天亡我』掩過飾非,實是枉稱英雄!

小侄時時處處以之自警,自謂『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遂作此戲以志之。

觀者皆知劍舞之妙,殊不知此劍亦足以殺敵斬將、保國衛疆!」

秦業動容,拍桌而贊道:「好個『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

好氣魄!好見識!柳公後繼有人矣!」

品味一番,他熱切追問道:「可有全詩?快快說來!」

柳湘蓮佯作訕訕,不好意思的說道:「一時偶得,倒讓世伯見笑了。」

「太可惜了。」秦業嘆息一聲,品味良久方想起正事兒。

「賢侄今日來是有何事?」

柳湘蓮正色道:「自先父母仙逝,奼園閉園十餘年未曾打理,亭台樓閣多朽壞。

小侄年已十六,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想將宅院重修一番。

世伯掌營繕司多年,營建一道爐火純青,獨步神都,還請再做一番設計,令舊園新生,更勝往昔。

小侄不勝感激之至!」

秦業聽了,沉吟不語。

幫人出圖做宅院園林設計,是當年為養家糊口的無奈之舉,入仕后便不曾再做了。

近年來少有外人知他精於此道,沒想到一個未曾謀面的少年還知此事。

若是換作以前心高氣傲的時候,秦業定不屑為之。

說不得會視此舉為羞辱,不但直接拒絕,趕出家門,還要與之絕交!

看不起誰呢!竟拿些許阿堵物羞辱於我!

可他年紀漸長,已不敢如此隨性了。

女兒可卿已經及笄,正待字閨中。不管將來婆家是何等門戶,總要準備一份可觀的嫁妝。

既是女兒將來的保障,也是做父親的臉面。

這還是小事。

兒子秦鍾如今漸大,單是延請名師授課的酬金,一年沒個幾十兩打不住。

更不要說以後讀書路長,花費還不知多少。將來成家立業也須有些家底,不然誰家女兒願意嫁來?

太上皇在位時吏治寬鬆,的確方便上下其手,中飽私囊。偏偏當年他剛入仕,只想出政績,絲毫不敢損公肥己,不想到頭來名利都成空。

十幾年前今上即位,整頓吏治,肅清貪官,格外嚴厲。處罰之重,令人咋舌。

他並不敢伸手,免得做刀下亡魂,是以至今宦囊羞澀。

秦業心中舉棋不定:想要應下,覺得有失身份,太過丟面兒。

想要推辭,可根本說不出推辭的話來——生怕對方聽了信以為真,告罪而退。

見他不應不拒,遲疑不定,柳湘蓮一拱手,誠摯說道:

「世伯只當是看在先父的面子上,幫幫小侄,還請萬勿推辭呀!」

對方連先父都抬出來了,自己也算有了面子,秦業終是笑說道:

「舉手之勞罷了,何足掛齒!」

算是應下了。

為了轉移話題,秦業狀似關心的問道:「賢侄準備何時成婚?聘的是哪家女兒?」

柳湘蓮心中一緊,來了!等得就是你這句話!

「唉!」

柳二郎一聲苦嘆,愁容滿面,無奈說道:「世伯當面,小侄不敢虛言搪塞。

似小侄這般孤家寡人,誰家女兒肯許我?

只能先準備著,慢慢尋找。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罷了。」

見他心傷頹唐,秦業還以為小傢伙兒到處碰壁,以致失望沮喪,忙安慰說道:

「這話倒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幾分相似,只是格局太小。

你年紀尚輕,何談性命?再過一二年,稍有功名傍身,事情就好辦了。」

「多謝世伯指點!」

柳湘蓮取出當年建園時留下的圖紙,正是秦業所作,恭敬奉上。

「世伯胸中自有丘壑,不需小侄多費唇舌。只一句話:請世伯勿要替小侄吝惜錢財!」

他取出一根赤光閃閃、足有十兩重的金條奉上:

「一點兒微薄心意,還望世伯笑納。待到圖成,另有重謝!」

十兩金子至少值一百多兩銀子,若不算各項補貼,能頂秦業一年俸祿了!

秦業被柳公子的出手闊綽驚了一下,很想收下。

但終究讀了多年聖賢書,還是要面子的,故作不喜,推辭道:

「這如何使得?無功不受祿,尚未動筆何來如此重酬?賢侄快快收回!」

不料柳湘蓮心意堅定,徑自放下金條,留下帶來的禮物,再次施禮,轉身即走。

昂首闊步出了門,策馬揚長而去。

秦業老胳膊老腿兒的哪裡追得上?只能無奈的看著他消失在路盡頭。

「這……」

輕輕摩挲著手中金條,秦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很不是滋味。

自己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麼?

竟然混到要為這些俗物而心神不寧的地步?

沉思之際,忽然發現上面似乎刻著一行蠅頭小字。

拿近了眯眼瞧去,可惜字體太小,他老眼昏花哪裡能夠看得清楚?

恰巧此時,女兒可卿前來請他用飯,秦業便讓她將上面的字讀出來。

一雙柔荑似玉如雪,輕輕將金條接過,放在掌心,湊近觀看。

秦可卿杏眼微眯,丹唇輕啟,銀鈴般清脆的聲音響起:

【永隆十年】

【第零壹柒捌】

【柳】

秦業眼光閃爍,感覺很古怪——柳家竟有這等規矩?豈不是會泄露家底?

忽然一驚:這豈不是說,此金是前年所鑄,至少鑄造了一百七十八塊?價值兩萬兩銀子?!

若真是如此,恐怕也只是一小部分而已,畢竟世面上流通更多的是銀子而不是金子!

柳家竟然有如此實力?

秦業很是疑惑。

曾聽說柳棱留下的家業被理國公府奪走,當年很是鬧過一陣子,差點兒出了人命。

難道只是坊間謠言?

想了想,秦業又暗自好笑,不過幫對方畫張圖而已,何必在意這些!

就算柳家錢再少,還會短了酬金不成?就是這一塊兒金子也盡夠了!

秦業收起金子,翻看其他禮物。

都是些筆墨紙硯之類,俱是上品,價值不匪,不禁歡喜。

見女兒正好奇看著他,心想大概是想問剛才的少年是誰吧?

可惜他縱然人物出色,頗有資產,也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破落戶,說不得哪天就被自家叔伯算計死了。

如今女兒出落的越發姿容絕世,若非公侯伯家的嫡子嫡孫,誰又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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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鼎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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