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疑問
從大柳庄的出租屋到麒麟街下街頭的校門,路遠需要騎過整個一條街。這是麒麟鎮的主街道,後面的老街人氣大不如前,許多門面改成了學租房。麒麟大酒店適時從後街搬到了前街,在鎮政府對過選了址。
「三六九,麒麟集」,今天是農曆八月初六,中秋節前這幾集,十里八鄉,婦孺老弱,有事沒事的,都來趕集,匯成兩股人流——一股從東到西,一股從西到東,相向而行。
馬路被壅塞的厲害,雙向兩車道成了單行道,車輛互不相讓,彼此鬥氣,兩頭各各堵了一個一字長蛇陣。
車喇叭大作,也有後車催前車的,也有對向車輛相互催促的,加上店家招攬行人的音響,音頻不同,音色各異,勢要吼破天的一般,一刻也不肯歇息——反正都是電動的,又不需要人力。
打頭向東的是一輛銀灰色越野車,急動急停,見縫插針。一個急剎車讓過路遠的小刀牌電瓶車,司機罵什麼聽不見,只聽見他點按喇叭,犀利的宣洩了足足一分鐘有餘。
胡國富搖下車窗,吐出一口唾沫,摘下太陽鏡,死盯著路遠,陰森森的問:「人不做,要做鬼,是不是?」
路遠照樣死盯了回去,兩人像兩隻剛上場的鬥雞,刺探彼此的實力,同時震懾對方,誰也不願眨眼露怯。
「老子成全你!」胡國富手腳並用,打轉方向,開車直撲過來。
行人四散,一片驚呼,路遠動如脫兔,早也逃之夭夭。只聽身後七嘴八舌,「你撞他,撞我們做什麼!我們又沒惹你?人命關天,再有錢,也不能拿人命當兒戲!你有錢,還有更有錢的,難道開飛機撞死開車的,就不犯法了?真是那樣,還不成了人吃人了?」
路遠聽到聽不見了,加速前行。
鎮政府巷口前頭,一高一矮兩根水泥電線杆之間,綁著一個變壓器,對面照樣又有一根高的。
兩根高大的電線杆之間是手指粗的過街電纜,黑漆漆的漆包線,天然是個懸挂過街橫幅的好地方。
工作日,路遠每天早中晚三個來回,六個單趟,都從橫幅下經過。一經過就想起姬光強,想起姬光強,就想起機關槍,條件反射,得了無葯可治的強迫症似的。
路遠認為姬光強是這個強迫症的病源,這是他仇恨姬光強的原因之一,再一個原因是:學霸反襯了學渣。
來麒麟的第一天,哥哥路標開著麵包車送路遠來繳費。父親守著提包里的錢,坐在後排抽煙。看見橫幅,用夾著一根普皖香煙的中指和食指指了兩指,「你看那姬光強,人家也是人。」
「考不上大學,講親頭痛,人家嫌你沒房沒車,還沒學歷。」路標現身說法,「我談一個黃一個,你不要再走我的老路。」
「我跟你媽媽都是年過五十的人了,你哥哥城裡一套房,就夠我拱的,你能考上大學,你哥哥講親都好講些——現在人,眼睛皮淺,瞧不起農村人,如果你考不上,我不講人家會講:『兩個兒子都打工,何年何月能翻身?』你要是有出息,人家看你哥哥將來能沾弟弟的光,不想給都給。」
「爸別急我——我已決定了,這輩子不討親。現在社會開放,不結婚的多的是,多也不多我一個,少也不少我一個。」
「傻兒子,這是獃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不成家,你媽就是死了,能閉上眼睛?」
說到媽媽,路遠沉默了,失去了實話實說的勇氣,心下道:「復讀是白讀,
可是,不復讀,爸媽不會死心。為了讓他們死心,只好再委屈自己一年,不知道這算不算孝順?」
這個疑問一經出現,就一直纏著路遠。開學也有二十六天了,仍然沒有答案。
此時,路遠再見變壓器,思緒如識途的老馬,不由的又犯了強迫症。照例把姬光強恨了一陣,心說:「老子代數從初二就跛了腿,而且跛的跟姚晴的小兒麻痹症似的,病程太久,沒治了。鮑范松給我補了這些天,除了白花爹娘血汗錢,對牛彈琴,也只徒添我的煩惱而已。
看來這輩子與大學無緣,天生是當兵的料子,必須棄文從武。到了部隊好好混,混出明堂,出個傳記,麒麟中學復讀這段折磨人的時光,題目我都想好了,美其名曰『苦其心志』!」
說時到了紅呵呵的橫幅近前,路遠眼見的是一米多寬、十幾米長的過街橫幅,上面寫著:
熱烈祝賀樅陽縣理科高考狀元、麒麟中學姬光強為母校爭光!!!
路遠在心裡把它改成:
熱烈祝賀樅陽縣理科高考狀元、麒麟中學機關槍向母校開火!!!
路遠改得很滿意,念念不忘,一路上想著如何付諸實施,心不在焉地進了教室。
姬光強改了名,未換姓,學籍表上填的是「姬光亮」,復讀班班主任鮑范松親筆替他改的。去年,學校花了大價錢,從宏實中學把他挖來。今年再加十萬,和他續了約。
姬光強是金字招牌,廣告效應十分明顯:今年報名來麒麟中學復讀的,是去年的兩倍還多。照此比例,復讀費是去年的兩倍。從高分到低分,擇優錄取,復讀生生源質量大幅提高。
姬光強是特等功臣,來不來上課,鮑范松和其他授課老師從來不管。他的位子在第一排正中間,雖然空著,那也是無形的榜樣,無聲的引領和鞭策著全班同學。
路遠恨屋及烏,為了避免看見姬光強的位子,連黑板也不看,縮著脖子趴在課桌上,把姚晴花格子的背影盡收眼帘,浮想聯翩。
胡思亂想當中,心生疑問:「無法抗拒的命運之神啊,你把我帶進這個復讀班,與斷腳維納斯坐了前後桌,其中有什麼神啟么,難道是在暗示我們這一對難兄難妹是天生的一對?
我路遠不學無術,她姚晴四肢不全,想來倒是門當戶對,彼此沒的嫌棄呢!我父母擔心我討不到老婆,日日焦心,早生華髮,月老可憐他們,所以安排我跟姚晴自由戀愛——只重感情,不要彩禮,不要求房子、車子、票子。」
路遠坐在靠門最後一排,離黑板最遠,別人不樂意,他卻求之不得:一則遠離講台,便於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二則出入方便,可以第一個沖向飯廳排隊,爭取寶貴的時間。
姚晴與路遠根本不同,好學,關鍵是學的進去。之所以坐在倒數第二排,是因為路遠在座位排定之後才來報到,臨時在她後面加了一張課桌。她坐最後一排,純粹是依仗耳聰目明,考慮腿腳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