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祝禍
講台上擺的松木圓規有一尺多長,咋一看,還以為老學究體罰學生的戒尺呢。
鮑范松把它帶來帶去,卻從來沒見他用過,只見他:手捏粉筆頭,以小指為原心,旋轉手腕,向左一百八十度,向右再來一百八十度,渾圓的一個圓赫然就出現在黑板上了。
比圓規畫的一點也不差,快的不是一星半點,連從不說他好話的路遠都不得不佩服他這一點。
路遠打開筆記本,兩頁並作一頁,學著鮑范松,捏起圓珠筆,在上面照模照樣地試了幾遍,總未成功——也不知是圓珠筆不行,還是他人不行,死活就是畫不圓,還接不起來頭。
鮑范松是省市縣三級教學名師,AH衛視教育台不止一次採訪過,報道他「數形結合」的教學方法、「學為人師」的典型事迹。
昨天生物課,路遠偷偷在桌肚裡打手游,白老師點了三四遍他的名字,提問孟德爾定律。
路遠懵里懵張地站起來,手上一個誤操作,巧的很,打開了採訪鮑范松的一個視頻。只見他字正腔圓,旁徵博引,在裡面大談教書和育人:
「『師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諸德也』,教師,是播撒知識的種子,傳遞文明的使者,教育大師陶行知說過,『因為道德是做人的根本,根本一壞,縱然使你有一些知識和本領,也無甚用處。』」
白老師是來家鄉支教的女碩士,名叫白夢雲。人如其名——一個字,白,一白蓋三丑的白,或者說白面饅頭的白。
她表妹施丹是懷寧人,承包著麒麟中學食堂的面點窗口。也許是共血統的原因,這一對兩姨表姊妹,長相上都是楊貴妃的類型。
白夢雲從不發火,教書育人,都很有耐心。只見她走下講台,不遠萬里,走到路遠身邊,把手機拿去,插入黑板右側靠近前門的許願牆旁邊的集成袋中的一個,一言未發,直接繼續講孟德爾定律。
所謂集成袋,就是在一塊帆布上集成了許多手機大小的小口袋。肥水不流外人田,李可欣毛遂自薦,說她媽媽有開文具店的好朋友,班委會順水推舟,便全權委託她買了這個來,掛在牆上。上面貼了「手機存放處」,與「許願牆」三個字在同一水平線上,但字體不同。
班規針對手機,專門作了「兩不一必須」的規定:上課時間不許開手機,不許帶在身上,必須關機放在手機存放處。
路遠剛才的行為,毫無疑問是違規的,而且造成了哄堂大笑、影響教學的嚴重後果。要是換了鮑范松,寫檢查是輕的,大概率是要通知家長來,家校一體,口誅筆伐,雞犬不寧。
鮑范松為師和為人,路遠總結了「一嚴二貪三虛偽」一句,放在心裡,「瞪起眼睛,訓起人來不顧人;閉起眼睛,收起禮來不認人;二者對立地統一在他一身,足見其虛偽貪婪的本來面目!」
鮑范松和路遠母親陶絨沾著邊邊親,如果沒有這層關係,以路遠三百分不到的高考成績,明擺著是來拉低升學率的,宏實中學都不收,想進如日中天的麒麟中學復讀,恐怕比飛船登月還難!
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不望子成龍?陶絨夫妻事成之前重重請託,事成之後重重感謝,路遠非但不承情,還鄙夷厭恨鮑范松,「明知你路大爺不是這裡頭的貨,還蠻捺孵母雞生蛋,居心何在!」
聯想到父母這些日子送他禮,不在小數,路遠認定鮑范松是披著人皮的狼,把他這死馬當作活馬醫,目的只有一個,
那就是借學生財,「與白衣庵的善智借佛生財一樣,『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性質卑劣,令人髮指!」
「不放鬆」是路遠利用諧音,給鮑范松取的綽號,取自鄭板橋《竹石》里的「咬定青山不放鬆」。有此一改,索性通篇改出一首《祝師》,其辭云:
咬定書山不放鬆,用意原在斂財中。
旁敲側擊要煙酒,自抽自喝得中風。
不放鬆數形結合,口裡講解圓的標準方程,手下標出圓心的一般坐標,給出圓的半徑的通用公式。
滔滔不絕講完了,捋起袖子,看看機械錶,「還有七分鐘下課,講講學習問題。
距離高考,滿打滿算,只有二百九十七天了。出工不出力,父母急的哭!人在心不在,學好才叫怪!
『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不是我說的,是古人說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古人,是宋朝皇帝宋徽宗說的。大浪淘沙,這是經過時間洗禮、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
某些同學,心不在焉,萎靡不振,跟犯瘟的雞似的!名字我就不點了,自己對號入座啊。
也不知是在做夢啃豬蹄,還是做夢娶媳婦!豬蹄好啃豬難養,不勞而獲的好事,夢裡是有,可惜是虛的,眼睛一睜,就破滅了!要想不破滅,除非土裡去困常年的去!
人生在世,雖生猶死,你對得起你自己不?啊,你自己說說,對不對得起!」聲色俱厲,目光掃視,宛如梳子,或者篦子——所過之處,無不偃旗息鼓,埋眼垂頭。
鮑范松的目光最後定格在路遠身上,保持著不再移動,其意不言自明。路遠如芒在背,別無他法,只能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把不放鬆似有如無地看在眼裡,心裡暗暗地與他較勁。
班主任一眼萬年,長注久視,姚晴動搖了,原說是看路遠無疑,現在卻不知他在看什麼了。
好奇心驅使姚晴,沿著班主任一動不動的目光,回頭瞧看。轉身之際,蹭動牆上靠的單拐,「咣當」一聲,碰在桌沿,引得全班同學一窩蜂側目轉面,齊刷刷的目光排山倒海,電掣而來,一齊看向路遠,好一比幾排機關槍齊射。
路遠是猛虎難敵群狼,鴕鳥一般,埋下高傲的頭顱,不防頭碰的桌面一聲響,惹得在場之人鬨堂大發一笑,經久不息——男生哈哈像打鼓,女生吃吃如打鑼。
坐在姬光強鄰座的李可欣,全班人就數她分貝最高,搖鈴一般。路遠心下罵她是小母雞開窩,「下了雙黃蛋似的!」
下課鈴一直是路遠的救命恩人,適時地響了,很快喇叭里響起第七套廣播體操開始前的序曲。
大家魚貫而出,都去操場做課間操去。李可欣翩若驚鴻,一到了室外,兩手就在背後交接了,一上一下,搓背的一樣。翹首挺胸,一面走,一面柔韌地做著開臂拉伸動作。
滿滿當當的教室里,轉眼空空落落,只剩路遠一動不動,像只生病的企鵝。姚晴起身看了他兩眼,拿拐支在腋下,一步一步地去擦黑板。
黑板上緣,橫貼著十個惡狠狠的大字,紅紙黑墨,連起來是:
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
姚晴迎面看見了,搖頭笑了一笑。這一笑是從她心裡冒出來的,好似魚兒下潛時吐的泡。
笑意漾在姚晴嘴邊眼角,像是幾瓣月下的絲絨菊——依偎在她那明眸皓齒旁。而她的心思卻往深水更深處去了,背對著路遠,不知在想女孩子的什麼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