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鞋記
2022年的廣州,持續了兩年多的防疫工作依舊嚴峻,老四所在的公司也受疫情影響,時爾停工,時爾居家隔離,每當有人被隔離,在朋友圈或頭條上發表隔離感言時,我都會想到,在92年的署假,我們8個人在魚塘上開開心心渡過的10幾天,人,說到底還是群居動物,在滿足了食物和安全的同時,社交無疑成為人們的基本需求。如果說被隔離的感覺是度日如年,那我們在魚塘的十幾天就是時光飛逝如電。
等爺爺奶奶回到魚塘后,我們也一起下山了,海哥三哥大全大力各回各家,我和小福震哥,陪著小哲去買衣服。那時候我市最有名最大的服裝市場,在火車站附近的八卦街上,大家都習慣叫做八卦市場,裡面上百家門市,擺滿了琳琅滿目的服裝鞋帽,而且都是私人的攤位,所以去八卦市場買衣服,講價是必備的技能。那時在我市,上點年紀或是嘴比較笨的去買衣服,一定要找一個會講價的親朋好友一起,同樣一件衣服,會講價和不會講價,成交的價格會相差一倍甚至更多。
我一直也沒想明白一個問題,就是我市人民對美和時尚的追求,完全超出了正常範圍,甚至有種變態的狂熱。在我市,如果一個年輕人每月賺500塊,那他絕對會買6.700塊的衣服,借錢也要買,而且奇怪的是,大家都願意借。要買就買件好的,一步到位。這是我市人民的普通想法。
都說在廣州看不出誰是老闆,是因為廣州人歷來低調,幾百上千萬的身家,一身上下不過一兩百元,再正常不過。但在我市,你也同樣看不出誰是老闆,因為都穿得很體面,打眼一看都像老闆。過度的好面子就是虛榮,乃至虛偽。恰恰是我市人民的這種虛榮心,造就了八卦市場的輝煌。
我們幾個到八卦市場的時候,已經下午了。
「老闆,這鞋有40碼的嗎?」小哲看好了一雙運動鞋。
「有啊,你先坐這,我找給你試試」
「嗯,還行」小哲穿上大小正合適。
「多少錢?」
「480」
「太貴了,給個實在價」小福說話了。
「那就給個整數,400拿走」
「老闆,你實在點,我們今天就是來買鞋的,價格合適,我們也不用去別人家看了」
「我這可是正宗剽馬,廣州進的貨,沒少於400賣過」
「我們都是學生,沒錢,太貴了,買不起」
「那你帶多少錢?我看你們和我弟差不多大,能夠得上我個本錢,不賺你們錢都行」
「我就帶150」小哲說。
「那可不行,上貨都上不來,你們幾個幫他湊湊,這鞋他穿著多合適,剽馬,大牌子,純廣州貨」
「我們幾個沒有錢」
「要不,先去別家看看吧」小福拉著小哲轉身就走。
「等下,150就150吧,我就這一雙40碼的了,賣完斷碼,就當處理了,虧錢給你們」
「啊,那啥,還得給我們留10塊錢坐車」震哥說。
「啥?150我都虧了,還要少10塊?不行,不行,150少一分都不行」
「那走吧」我們又轉身走。
「回來,回來,140拿走,我真服了你們」
「姐,那啥,我們還沒吃飯,再給留10塊錢,我們去吃碗面唄」震哥又說。
「啥?你們幾個熊孩子,逗我玩哪,吃完面,用不用再搓個澡去,我倒找你倆錢得了」
「姐,
真餓了,早晨到現在都沒吃飯,130再不講了,就130」小福拍板定價。
「趕緊付錢,再不想看見你們了……」
「哈哈,這咋還生氣了……」
當時以為佔了便宜,之後回想起來,人家老闆娘順水推舟,一雙鞋至少還能賺一半,一個銷售高手,想要的結果,往往都是從對方嘴裡說出來,而且對方還覺得佔到了便宜。
有小福和震哥幫忙講價,小哲收穫頗豐,原本計劃500塊買雙鞋和一件衣服,結果除了鞋和衣服,還外加買了條褲子,才花了400多一點。
「小福,震哥,老四,以後來八卦買衣服,你們必須和我一起哈,多買條褲子不說,還剩了百來塊,你們想吃啥?晚上我請」
「吃肉餅,喝羊湯,咋樣?」震哥早就餓了。
「行啊」
羊湯館就在我市鐵西區工人文化宮對面,***餐館,只供應三樣,羊湯,肉餅,燒麥,但出品一流,尤其是兩元一碗的羊湯,味道非常正宗,滿滿一碗的羊雜,羊肉羊肝羊腸羊肺羊肚一樣不少,而且免費加湯,震哥每次一去,至少加三次湯,肉餅皮厚餡多,一元一個,對,皮厚,非常實成,我最多只能吃兩個,吃多了發膩,燒麥也很好,但價格貴,我們一般只點肉餅羊湯。
幾個人都餓了,風捲殘雲般,在震哥消滅了十個肉餅,四碗湯后,大家終於吃飽了。天已漸黑,對面的工人文化宮燈光亮起。
「要不我們去看錄像吧」小哲說,魚塘上沒電視,就算有電視,山裡也沒信號,我們十幾天沒看過電視電影了。
「行啊,現在去,正好買通霄票,5塊錢,比白天場還便宜」小福可愛看錄像了,「我負責買票,老四負責買喝的」
「沒問題!」
當年正值香港電影最高產最輝煌的時代,四大天王,張國榮,周潤發等等巨星,層出不窮,星爺周星馳還只是初露頭角,還沒真正登上神壇,其無厘頭式喜劇風格雖然剛剛興起,卻已被年輕人所追捧,新精武門,賭俠,賭聖等,即使你已經看過,再看,還是會不由自主地跟著身邊的人哈哈大笑。
錄像廳在文化宮二樓的一個小影廳里,正前方一個投影幕布,下面足幾十張長條織布沙發,能容納五六十人,晚8點到早7點,算通霄票,晚上人少,看困了,直接躺下睡,老闆也很人性化,後半夜會把音量調小些,和在家裡看電視睡著了差不多。
當晚看的什麼影片已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有星爺的新精武門,雖然看過,但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兔崽子,都給我小點聲!」一個在後面睡覺的大漢坐了起來。
「咋地,看錄像還不能笑啦」小福
「就是,怕吵,回家睡去」小哲
「我C,我看你們欠收拾是不?」大漢站起身,走過來,身上一股酒味。
「你收拾下試試」我和震哥也站了起來。
雖然我們人多,但畢竟年紀小,別看大漢只有一個人,但在他眼裡,我們都是一群小孩,不足為懼,眼看雙方就要動手了。
「都坐回去,我告訴你們襖,樓下就是公安執勤點,誰要是在這打架,全給你們拘起來。」錄像廳老闆急時出現了。
我們和大漢互相罵了句「傻X」,又都回到原位。
文化宮除了錄像廳,還有舞廳,撞球廳,電子遊戲廳,屬於重點治安防範場所,樓下執勤點,有警員二十四小時值班,真打起來,警察不到一分鐘就能到場,誰也掏不著好。
知道那大漢喝多了,我們也不想惹事,盡量壓低聲音。到了後半夜,大家都睡著了。
早上7點,老闆準時清場,大家迷迷糊糊的從沙發上起來
「哎呀,我鞋呢?」小哲一聲驚叫
「是不是踢沙發下面了」
「沒有啊」
「來,把前後沙發都移一下,看看有沒有」我和震哥把小哲前後的沙發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這雙板鞋是誰的?」小哲看著地上一雙莫名其妙出現的板鞋發楞。
「我C,我明白了,是昨晚和我們吵架那個人,把你新鞋穿走了,這板鞋肯定是他的」
「嗯,老四分析的有道理」小福點頭。
「NM,我新買的剽馬啊,就穿了一天……我C……」小哲已經抓狂了
「哲啊,人家也算講究,不是還留了雙板鞋給你嗎」震哥安慰了小哲一下。
小哲看著那雙又臟又破,前面還有個洞的板鞋,雙手抱頭「我要我的新鞋,我睡一覺,剽馬就變板鞋了,我C……」
這時,老闆也過來了
「應該是二驢穿走的,6點多我起來,看見他走的時候,穿著一雙白色剽馬」老闆也煩這種事,在自已錄像廳里偷鞋,傳出去對錄像廳影響肯定不好。
「老闆,他叫二驢嗎?你認識他?」
「也不能算認識,他常在文化宮玩,打撞球看錄像,別人都叫他二驢,應該就是這附近住的。」
「那行,謝謝啦老闆」
小哲說啥也不穿二驢那雙臭板鞋,在早市又買了雙布鞋,大家找個早餐攤,邊吃邊聊下步怎麼辦。
「必須得把二驢抓著,要不然咽不下這口氣。」小哲憋屈的很
「對,抓著揍一頓,他這是盜竊」
「老闆不說了嗎,他就在這附近住,我們在文化宮這片蹲著,肯定能堵著他。」
「等下都先回家好好睡一覺,晚上再來堵他,今天白天他肯定不敢過來了」震哥
「對,我先回去軍哥那,晚上再過來,還是得和軍哥說下,看軍哥有什麼意見。二驢必定是個二三十來歲老爺們,我們太小,不一定弄得過他」小哲
「也行,你去問問軍哥,咱們晚上7點,文化宮門口集合」
當晚7點,我們到文化宮的時候,發現軍哥也來了,小哲講了下經過,原來軍哥聽小哲一說,馬上就帶著小哲回來文化宮,並找到錄像廳老闆,在樓下治安點報了警。由於並不知道二驢真實姓名,案值又不大,也只能讓我們自已先找找。那個年代這點事根本不會投入警力。
「文化宮,今天他不一定敢來,我和小哲老四在附近找,小福和老四表哥在文山宮守著,如果發現二驢,不用急,偷偷跟著就行,看他住哪,知道他家在哪就跑不了了。」軍哥決定兵分兩跑。
軍哥帶著我們,在附近的遊戲廳撞球廳轉悠,那個年代沒有太多的娛樂項目,年輕人基本都是聚集在遊戲廳撞球廳。在轉到第三家撞球廳的時候,小哲一眼看到了穿著白色剽馬的二驢,二驢當時和一個人正在打撞球,嘴裡叼根煙,眼睛瞄著球,根本沒發現我們進來。
「軍哥,就是他,那剽馬還穿著呢」小哲輕聲對軍哥說。
「嗯,你倆別亂動手,都聽我的」
「咣」軍哥上去對著二驢屁股就是一腳,「剽馬穿著挺舒服唄?」
「我C,你誰……」二驢挨了一腳,剛要發作,看到後面的小哲,明白咋回事了,偷了人家鞋,這肯定是人家大人來找了,自知理虧,但嘴裡還不服「這鞋又沒寫名,你說是他的,就是他的啊?」
「我說鞋是我弟弟的了嗎?」
二驢不打自招
「我告訴你,我們已經報警了,警察正在到處找你,現在跟我們去派出所」軍哥過來拉住二驢
「哥,哥,別,別,我錯了,你放我一馬,我昨晚喝多了,穿錯鞋了,我現在就把鞋還你弟……」二驢開始服軟了。
「放屁,前後隔著好幾排沙發,鞋還能穿錯」小哲氣憤地說。
「兄弟,兄弟,我錯了,別生氣,我現在就脫了還你。」
「鞋都沒你穿臭了,我還能要嗎?我可是昨天新買的,走,去派出所」小哲怎麼也不可能要二驢穿過的鞋。
「別,別,大哥,我就是一時糊塗,只要別去派出所,咋辦都行」
「剽馬是我弟昨新買的,剛穿不到一天就被你穿走了,你說咋辦吧?」
「那我賠錢給你們,你們就當這鞋賣我了行不,到派出所,就留案底了,我昨天真喝多了,一時糊塗…」
「小哲,剽馬多少錢買的?」
「400」小哲氣著呢
「400?大哥,我沒那麼多錢哪」
「沒錢就去派出所,警察說咋辦,就咋辦」
「等等,我回家取,回家取去,我家就在旁邊」二驢滿頭是汗。
「走,我們跟你回家拿錢」
軍哥帶著我們,夾著二驢,跟他回家。
二驢家真就是在附近的一趟小平房裡。
進門一看,大家有點蒙,三十幾平的小房,除了兩張床,一個破衣櫃,廚房鍋碗瓢盆,一個摺疊桌几個塑料凳,啥也沒有了,電視機洗衣機冰箱,一樣沒有。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坐床上,蓋著被子。
「媽,我回來了…這幾個…是我朋友」二驢一進屋就去衣櫃里找錢
「啊,都是你朋友啊,快坐,快坐,我這眼神不好,糖尿病帶的,看不清,沒法招呼你們,你們隨便坐啊」老太太挺熱情。
「媽,咱家就剩二百塊錢啦」二驢半天在柜子里就找到兩百。
「是啊,你姐上回給的錢,不是一多半開藥了嗎,你拿錢幹啥?你不是開工資了嗎?」
「啊,媽,沒啥,有點急事」
「啥急事,我這裡買菜錢,還攢了點」老太太說著,從腰裡摸出個手絹,顫顫巍巍的從裡面拿出錢,遞給二驢。大家看得清楚,全是一兩塊的,幾毛的,幾分的,最大面值就一張5元的。
「媽…不用…」二驢聲音明顯哽咽了。
「那什麼,大媽,沒事,我們就是來看看您」軍哥說話了,對二驢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先讓他出來。
「對,大媽,二驢是我們朋友,我們過來就是認認門,先走了啊」
「這就走啊,那你們有空來玩啊」
「好嘞,大媽,您別出來了……」
眾人和二驢來到屋外
「就這二百,真沒有了,你們也看到了」二驢苦著臉說。
「你家這條件,你怎麼還天天在外邊玩」
「我這不是下崗了嗎?沒敢告訴我媽,在外邊,都是以前同事朋友花錢,知道我沒錢,出去玩都帶著我」
「你人緣還挺好唄」
「那是,不是我吹,下崗這一個來月,我在外面一分錢都沒花……」
「得,得,說你胖,你還喘上了,現在咋辦?」
「哥,你看,就二百,行不?」
「你等下」
軍哥轉過身,跟我和小哲商量
「我看他家屬實挺困難的」軍哥
「哥,你不用說了,沖老太太,我剽馬不用他賠了,其實也就130買的,真拿他那兩百,我心裡也過意不去,本來就是憋了口氣,現在氣出了,就算了」小哲
「那行,回頭哥再給你錢,買雙新的」
「不用哥,我還有」
「二驢啊,我弟弟說,不用你賠了」軍哥轉身對二驢說。
「啊!?真的呀……這…這,太對不起了」二驢當場鞠了個躬
「算了,算了,以後少喝點,喝再多也不能拿人家東西…」
「是,是,這回我算記住,以後再不敢了」二驢,千恩萬謝,痛改前非。
大家剛要走,軍哥卻轉身進屋了。
「大媽,這次來的匆忙,沒給您帶什麼東西,這兩百塊錢,你收著,想吃什麼買點什麼,是我們孝敬您的……」軍哥心地是真好。
老太太撕把了幾下,被軍哥強行塞手裡,轉身離開。二驢在後面跟著,剛開始大家以為他是送客,後來一直跟我們到了文化宮。
小福和震哥滿臉驚訝的看著,二驢跟著我們過來,問我,咋回事,我大概說了一遍。
「二驢,牛X,弄雙鞋不算,又賺兩百塊錢,牛X呀!」小福這嘴是沒救了。
二驢臉都紅到屁股了,站那也不說話。
「跟著我們幹啥呀,咋地,還熊著我們沒完啦」震哥看二驢還是有點來氣。
二驢對軍哥說「哥,我二驢不是什麼壞人,今天的事我記一輩子,哥,我二驢別的沒有,一膀子力氣有的是,以後我想跟著你,看得出來,你肯定是做事的人,我二驢只要跟著你,讓我幹啥都行,反正我現在下崗了,你要是不要我,我就天天跟著你……」
「……」軍哥滿頭黑線
「哈哈哈哈哈哈,這一雙剽馬,牽了頭驢來…哈哈哈哈哈哈」小福這就不是個嘴。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還是忍不住,一陣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