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愛為何物（下）

「咳咳咳。」

喬強咳嗽了幾聲。

倒不是說他特地要打破這份沉默，只是半天沒說話，正好颳了陣冷風，害得他被自己口水嗆到，一時間有些狼狽。為了化解這份尷尬，他乾脆順勢開了口：「那什麼……小雪，咱們好像又有一陣子沒見了，哈哈……」

「你要說的就這些？」

對方的態度比頭一次見面時還要冷淡，這倒沒什麼可意外的。

既然確認了她對自己抱有好感，那麼這種區別對待，也自然會被看作是好感的表現——

又或者，如此不合常理的觀點，也不過是喬強溶解的心智層，為他帶來的，名為「愛」的幻覺嗎？

喬強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思緒：「……雪凌霜小姐，我愛你。」

「回去了。」

「這樣好嗎？你在逃避什麼？」

白轉身只走出一步，便定在原地。

她並沒有回頭，卻也沒有繼續前進，只朱唇微啟，吐出冷淡的聲音：「逃避？」

「怎麼？還想否認嗎？骨灰都懟到你面前了，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當看不見？」喬強殫精竭慮，搜腸刮肚地思考有哪些用詞能刺激到對方，可越是想到會傷害她，自己心裡卻越是在流血，彷彿被什麼東西剜走了一塊似的，「事態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你模稜兩可的態度！」

「……」雪白的上衣在東風中拂動，像是抽象畫中的一抹剪影，又像是廉價恐怖片中出現的哀戚鬼影，那一瞬間，喬強真的以為自己的話語令她受傷，可下一刻，吐出的話語，依舊冷淡而平靜，「我完全不明白您想表達什麼，喬強先生。」

喬強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表達什麼。

她剛才說是「黃」把她叫到這裡來的，而自己也是和金宇星一起走到這裡，說明這場見面也在他計劃之中。

可他一句話沒說就突然消失，之前也沒提過哪怕一句，究竟是想幹什麼，喬強毫無頭緒。

雖然毫無頭緒，但是，喬強知道，如果說出事情的真相，說出他們二人又一次被「黃」玩弄於股掌之間這種話，「白」一定會將憤怒的矛頭指向那個人。

如此一來，也許對方對自己的態度短時間內會好轉，但是，這場對話會到此結束。

他不想讓這場對話結束，他還想和這個女孩多說兩句話。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他看到眼前的女孩時，內心就會變得比平時還要柔軟、婆媽十倍。想要把那些複雜的計算拋之腦後，將基於並不確定事實的荒謬推理徹底遺忘，將所有的目光和熱情，投入眼前這短暫縹緲卻切實的激情中——

他想和雪凌霜一起吃個飯；

想要一起逛街；

想要一起去遊樂園；

想要給她買自己叫不出名字來的甜食，看奶油沾在鼻尖；

想要和她一起漫無目的地散步，從日出走到日落，聽她抱怨走得太累為什麼不坐車，最後一起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看夕陽沉入地下；

想要在燦爛的群星下和她一起坐在草地上，在微涼的清風中小心挪動手的位置，觸碰對方的指尖，卻始終沒有看到彼此通紅的臉……

他想要和眼前的女孩去做那些他曾經覺得愚蠢的、從未憧憬過的一切。

即使知道此種衝動不過是邪惡的魔鬼施加於己的錯覺，也不會改變其存在本身。

可是，那些幻想絕不會實現了。

在自己的選擇之下——在優先於「真實」，或者別的什麼無聊堅持的選擇下，即使雪凌霜對自己依然抱持著好感，事態也早已發展到了他們都無法以正常態度對待彼此的程度。

可，哪怕明知如此，他仍然想和對方說幾句話。

不能親密地像戀人、朋友那樣說話也沒關係，被敵視著說話也沒關係。

用從傷口流出熱騰騰的鮮血溫暖身體，總好過以乾涸傷疤面對無情的寒風。

「你知道我是哪種人。所以，你知道我面對』契約』的事，會採取怎樣的行動。」

說來也怪，喬強直到此時，為了傷害對方絞盡腦汁時，才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認真思考過關於對方的事。雖然一直宣稱自己愛著對方，也確實如此認為、如此相信，那股狂熱令內心都在燃燒，可是，他實際上連去了解對方的興趣都沒有。

對方的姓名、班級、生活習慣的調查，執行是交由金宇星和班長進行的，而提出這件事的則是馬桂木；追求的方針完全是馬桂木擬定的，他只是負責執行；就連去令對方討厭的告白，也都交給了和他只有幾面之緣的林星愛。

當然，他可以找到一個借口。

他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追尋契約的來源、尋找解開契約的方法這一問題上。

可是，事實就是，「讓自己愛上雪凌霜的契約」，無論簽訂人是誰，雪凌霜都必然是不可能繞開的線索人物——她身上有層出不窮的秘密，其中很可能就有一個是能幫喬強解開一切問題的鑰匙。

然而，喬強是怎麼做的呢？

即使是這件事，他尋求解決方法時，依然是在儘可能地在不與雪凌霜接觸的前提下。最開始他用默默犧牲這種自我感動作為借口；之後他避無可避，找到她一次，卻在第一時間詢問她厭惡的「黃」的聯繫方式，之後又把她拋之腦後；再之後，連調查她和推銷員的關係這種事，他也沒有自己去做。

為什麼呢？

因為他在逃避吧。

和雪凌霜一樣。

「你知道我會做什麼——就算你對我的了解遠不及』黃』，參照我在考試中的行動，體現出的性格特質，這種程度的推測總是能做到的。你又不傻。」喬強第一次認真去思考對方的立場和行為邏輯，「你和推銷員有某種特別的親密關係。你可能知道契約的事，可能不知道……但我找到你的時候你肯定知道了。」

越是思考，便越能意識到那些黑色的窟窿。

他未能注意到的——或者他不想注意到的？

「之前我想當然地認為，你選擇了置身事外，是因為你對我抱有好感，又跟他有親屬關係，處於兩難之中。但仔細考慮就會發現，置身事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熟悉我們兩人的性格，知道我們的行事作風，你就該知道，事態終究會發展到我們之間水火不容的局面。你早就該想到的。」

白回過頭來，冷冷地看著他。

即使天已經黑凈，只能看到水墨畫般模糊的白影，喬強心頭仍然一陣悸動。幸福的暖流充斥心間。一想到「她正看著我」，便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彷彿要飛起來一樣。

但他終究還是站在地上。

「你不是沒想到，不是想不到——你只是沒有去想。你將視線從必然到來的現實上移開，只是為了在那結局到來前儘可能逃避。如果你真的看重和推銷員的感情，你就不該告訴我黃的聯繫方式的。至少，也不能告訴我真的——不，你應該直接殺了我的。」

喬強一邊說一邊整理著思路：「當然，你可能真的對我抱有些好感。但根據我現在掌握的信息來看，你和推銷員之間的感情和牽絆應當是無比深遠的。他對你的每一件事都顯得過度關心，甚至很容易因為你而被威脅，反過來說，依靠與他的契約獲得絕大部分能力的你，哪怕從純粹功利的角度看，他也應該比只是見過一面，稍有好感的我要重要得多得多的人物。」

「夠了！」雪凌霜再一次開口，這還是喬強第一次聽到她如此完全失去冷靜的語氣，黑暗中的白影上下浮動著，那是她正激動地喘著粗氣，「你懂什麼！什麼結局！一個剛到這個世界幾個月的人，究竟知道什麼，能如此大言不慚！」

「……呵呵，是嗎，你還不知道。」

對方知道自己是穿越者的事。

喬強卻意外地不是很驚訝，不如說，他早就有所猜測了。

雙十一的時候，「黃」就已經說過，自己是他的實驗品。現在看來，那家黑醫院沒有對自己進行任何改造，那麼，如果說自己身上有什麼特別之處，第一，是佩帕皮斯修曼的存在；第二，便是自己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事實。

佩帕皮斯修曼這樣的超能力，在這個世界似乎並不那麼獨特，至少，在「黃」的眼光里，並不是那麼稀罕的東西。所以，所謂的「實驗」，就是將自己召喚到這個世界來——這個可能性很高。

喬強嘆了口氣，白也自知失言，順著他留下的話頭，質問道：「不知道什麼？」

「推銷員，拉布斯凱……斯諾·弗羅斯特·拉布斯凱。你知道我在說誰。」喬強漸漸意識到了金宇星安排這場見面的目的，同時意識到，就像上次考試一樣，在一切開始之前，自己就已經落入了金宇星的掌中——但，那與現狀依然沒有任何關係，「我和他，做了決鬥的約定。」

白色的影子猛地顫動一下，定在了那裡，喬強能夠想象那張淡漠的面孔上流露出的驚訝，並因此甘之若飴：「決鬥？那是什麼？」

「約定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兩個人過去，一個人離開。」

喬強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露出了笑容：「最傳統的含義，解決複雜問題的簡單方法，不是嗎？」

「你瘋了嗎？！」雪凌霜如此激動，一定是因為她在擔心自己吧，因為，喬強不管怎麼看起來，都不可能戰勝那樣可能活了幾百上千年的老怪物，「決鬥？為了什麼？」

「為了你啊，小雪。」喬強眯起眼睛，享受對方為自己擔憂的瞬間，「哈哈，不，是為了我吧。我不能接受我對你的感情是由於什麼見鬼的契約決定的。我過去從沒有喜歡過的人，所以，我希望，我心中現在涌動的，這種幸福，這種充實，是能夠信賴的，真實的感受。」

「就為了那種事——」

「我會贏的。」喬強微微笑著，這次，由他轉過身，背對著對方，「所以，不要擔心我了。」

「擔心擔心那位推銷員吧，因為，12月12日晚上八點，他就，要死了。」

寒風吹拂著喬強的面龐，如同凜冽的刀鋒，令他感到異常的快意。

「你……叫我來，只是為了說這個？」

「不。」喬強笑了起來，偏過頭，斜眼看著那道白影，她不再飄逸，反而顯得像一張白紙，脆弱而單薄，「我是想說。」

「我愛你啊，小雪。」

「……」

心間的熱潮在一瞬間退去，留下正適合此情此景的，冰冷的巨大空洞。

「你才不愛任何人……你這個瘋子！」

「哈，哈哈哈！我愛你喲，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