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〇二章 各懷鬼胎
在張如靖抵達瀘州的第二天傍晚,身在御營中的張獻忠正獨自一人心神不寧的把玩著手中的望遠鏡。
御營就是中老營,是張獻忠親自掌握的部隊,也是帥帳所在。
而張獻忠手中的望遠鏡則來自兩個紅夷人。
這兩個紅夷人都是傳教士,一個叫利類思,義大利人,1606年出生,1636年來到大明,曾在江南傳教,后赴北京襄助修歷。1642年受徐光啟推薦和原籍四川的大學士劉宇亮邀請入川傳教。
另一個叫安文思,葡萄牙人,1640年來到大明,出生不可考,先在杭州從事教務,後跟利類思一起入川。
對這兩個傳教士的經歷尤其是國屬,張獻忠其實搞不清楚,也沒興趣。
但兩個傳教士帶來的西方科技文化卻另張獻忠十分痴迷。
具體說,就是準確的曆法和先進的數學。
除瞭望遠鏡外,兩個傳教士到達四川后親手用紅銅製作的天、地二球和地平式日晷也被張獻忠尤為稱羨,視若異寶,天、地二球甚至被特命並排於宮中大殿之上,以壯觀瞻。
中國傳統的日晷是垂直式的,也叫赤道式日晷,雖然簡單,但也最為準確,西方的則形小精巧,方便攜帶,中西方在這方面各有所長。
當時進入中國的外國傳教士大多是具有某種科技文化專長的知識分子,來華前又經過一定的特別訓練,尤其是語言訓練,所以交流沒問題,然後科技傳播是他們打通傳教道路的手段。
張獻忠經常請這兩個傳教士為其講學,主要是講算學,並極喜長期生活在大明、目前人在北京的德國人湯若望的天學。
在兩個傳教士面前,張獻忠表現出了對新鮮事物的極高興緻以及對數學的特別喜好。
張獻忠居然喜歡數學,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張獻忠的智商和展現出的能力在歷史上受到了兩個西方傳教士的高度讚譽,他們記敘其「智識宏深、決斷過人,天資英敏、知足多謀。」
關於張獻忠與這兩個傳教士的故事,後來在民國初年被法國人古洛東整理並詳細記載在了《聖教入川記》中,包括張獻忠被殺的詳細情況。
雖然兩人後來被清軍捕獲,然後為清朝效命,並直至康熙十六年四月和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先後卒於北京,有些留下來的記述可能也不可避免的要受到清朝的影響。
但他們畢竟屬於外人,算是第三方,在關於大西軍以及張獻忠包括張獻忠被殺的實際情況上肯定比清朝自己的記述更為可信。
利類思和安文思實際上是被張獻忠請入營中的。
張獻忠居然知道已經在1610年於北京去世的義大利人利瑪竇,也知道利瑪竇曾為萬曆皇帝所重用,其視野令人十分吃驚。
張獻忠攻入成都后,聽說了這兩個外國傳教士,然後就將逃入鄉野避難的二人請了過來,並「款以御宴」、「待之上賓之禮,請二司鐸駐成都顧問」。
以至兩個外國傳教士也感到對他們殊為寬大。
於是大西軍內部很快就也發展了天主教徒,並建堂頌經。
不過,對這兩個外國傳教士,張獻忠卻很快又發生了態度上的變化。
這回倒不是張獻忠精神不正常。
而是張獻忠很快看透了西方傳教士與中國境內已有的其它宗教的本質不同。
中國從來都是一個政教分離的國家,從來沒有一個統治者會允許宗教影響和干涉統治,而且任何宗教在中國也都必須本土化。
但西方宗教在這些方面顯然做不到,原因該知道的大家都知道。
張獻忠喜歡歸喜歡,好奇歸好奇,但從沒打算加入天主教,更沒打算被人綁架思想。
他主要其實就是好奇,對新鮮事物的好奇。
而且兩個外國傳教士的主張與中國傳統的禮儀和理念是非常不同的,甚至企圖讓整個大西軍都信奉天主教,張獻忠岳父一家三十多人就都被發展入了教,這讓張獻忠在新奇過後漸漸感到難以接受。
同時,這兩個外國傳教士還非常明確反對張獻忠的濫殺,尤其對張獻忠居然不親近有文化有教養的貴族和大地主階層甚至還要打倒他們十分不理解,並總是在講學時試圖勸諫。
這讓張獻忠也很不爽。
最後當兩個外國傳教士的傳教越來越影響到張獻忠軍隊的思想時,張獻忠的不滿也隨之暴發。
離開成都前,張獻忠就警告兩人要收斂,直言「我等生於中國,亦有我等之敬禮,謹當守之」,並言在平服全國后要送二人還鄉。
然後,張獻忠還採取了實際行動。
將兩個外國傳教士的義子和傭人給殺掉了,並殺掉了一部分軍隊中的教友。
把玩著望遠鏡,張獻忠不自覺的就又想起了這兩個紅夷人,然後冷笑著自言自語道:「哼!當我看不清你們么。不過,這東西還真是好用。再留你們一段時間,等咱老子膩了,再殺你們。」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大聲稟報的聲音。
張獻忠額頭上的青筋跳了一下,急忙喚人進來。
不久之後,汪兆齡、張可望和張文秀紛紛急匆匆的趕來。
一進門,三人就愣住了。
只見張獻忠滿面春光的正拿著一個三稜鏡在窗前落日的餘暉下看著七彩光芒。
三稜鏡是西方傳教士進入中國最為普遍使用的一種吸引中國人目光的東西,並且也是最有效的。
三稜鏡不僅便宜,方便攜帶,最主要可以迅速抓住中國所有階層的好奇心,包括大字不識的窮苦最底層。
「剛傳回的消息,李平很高興的收下了我送給他的金銀財寶,同意談談,並設宴款待了張如靖,同時軟禁了他的監軍章曠。後面具體如何,張如靖這幾日會與李平詳細談一談。」張獻忠慢慢轉過頭后說。
「父皇,消息確切嗎?」張文秀有點驚訝,他好像不太敢相信。
「確切。傳消息的人不是一個,是一隊。他們不受張如靖節制,是我親自派的。而且他們不知道我與他們分別進行了單獨交代,消息不會錯。」
「恭喜父皇。」張可望立即大聲恭賀。
但張文秀卻在怪怪的看了眼張可望后又說:「李平狡詐,如果他在耍詐怎麼辦?」
汪兆齡立即感覺好像抓住了什麼,急忙也說:「此話有理,我們不可不防。我覺得那李平如此痛快,必然有詐,我們不應該相信,還是繼續開打比較好。」
但張獻忠卻不屑道:「李平耍不耍詐又能如何,他只要把東西收下了就好辦。」
「啊?這是何意?」汪兆齡和張文秀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一臉懵。
接著,汪兆齡馬上就自以為是的不甘心勸諫說:「雖然聽說那李平素有誠信,但他只是把東西暫時收下了,並未明確答應什麼,完全可以反悔。皇上三思啊!
再者,皇上想想您的大業,您就真的甘心將天下的一半拱手讓人?那李平軍中也剛剛得知北京被破和那位死了,現在可是剪除李平的最好時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哈哈哈……哈哈。」張獻忠突然大笑起來。
然後他在汪兆齡等三人一臉的懵逼中說:「我找你們來就是為了此事!剪除李平,咱們現在可以好好謀劃一下了,不過事情要機密,事泄就不好辦了。」
「剪除李平?父皇不與李平講和了?」張文秀愣了。
「廢話。我什麼時候也沒想過要與那李平講和,不殺了他,咱老子心裡就像堵了牆一樣難受!吃不好,睡不香。」張獻忠恨聲道。
「可,那你還……」汪兆齡直接迷糊了。
張獻忠冷笑道:「李平是不是耍詐都不打緊,他只要把東西收下了,他的部下們看到了那些金銀,那他這幾日的軍心就是亂的,也是沒有防備的。
兵者詭道,他不麻痹,這仗可不好打哩。那李平的兵馬確實強,咱不能視而不見,一定要用計才好。我說過,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收拾完了他,那些金銀不還是我們的。」
「皇上,高啊!」汪兆齡一臉的驚喜。
「父皇英明,父皇英明。」張可望也立即再次大聲道。不同的是他這次滿面笑容,看起來心情非常好。
只有張文秀恍然的默默點了點頭。
……
第二天清晨,黃成東正一個人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
他已經起床很久了。
自從張獻忠到達敘州后,黃成東就變得十分焦慮,也吃不好,睡不香。
黃成東其實已經下定了還是要走的決心。
他意識到張獻忠一旦與李平講和,他和李平之間的秘密也遲早會浮出水面。
那樣,他更別想活。
而且張獻忠與李平講和不成,黃成東也還是覺得李平能贏。汪兆齡的話是有道理,但問題是李平根本不是常人。
每個看輕和以常理來看待李平的人,最後輸的都很慘。
在這方面,黃成東有著極為深刻的切身體會。
而且白跛子可能已經發現了他什麼紕漏並隨時會去告發也讓他必須得走。
但走,也不能說走就走。
需要時機!
而且還搞不搞個投名狀,黃成東和他的親信們也一直在猶豫不決。
搞投名狀太兇險了!
但沒有投名狀,他們又有點心不甘。
親眼目睹了李平的崛起,黃成東覺得自己也應該膽子更大一些。
富貴險中求的道理,他一直都懂,其實也一直在做。
而且黃成東那天沒有被張獻忠拿下,說明白跛子還沒有掌握他什麼實質性問題,他還可以不急。
可現在的問題是,黃成東的部隊目前在大西軍最前沿的側翼,距離大西軍全軍展開達數十里的張獻忠中軍很遠,別說就是全軍陣前倒戈對張獻忠影響不大。
也讓黃成東除了去張獻忠那裡開會,基本見不到其他大將或者大人物,然後想抓人家或者殺人家就更扯了。
這讓黃成東很鬱悶,也很焦慮。
黃成東的部隊被部署在遠離敘州城的最前沿,既算是前軍都督白文選乾的,也算是張獻忠乾的。
一百萬人,敘州城可裝不下。
而且馬上有一百萬人了,並且之後還是進攻,也不可能再繼續搞依託城池的收縮防禦了。
況且,位於長江上的敘州城距離瀘州城很遠,也就是說距離長江和沱江的兩江交匯處很遠,絕對不是沿兩江順江而下打算組織進攻的張獻忠百萬大軍合適會軍之地。
張獻忠在抵達敘州前,就已經明確了大軍主力的部署區域。
一個遠離敘州城,更靠近瀘州城的區域。
於是白文選根據命令在張獻忠的大軍開始逐漸抵達敘州時選擇了前出。他們已經在敘州駐防了一段時間,對地理情況更熟悉,這種為大軍會合做前方屏障的事也應該他們干。
也就是說張獻忠的百萬大軍雲集,並不是在敘州城內,或者是敘州城周邊。
突然,黃成東的一個親信從外面闖了進來並稟報說:「有一隊御營的兵馬突然出現在我們身邊,應該是昨晚過來的。他們通報說是撫南王張文秀在代皇上查看地理,讓我們不用緊張,繼續自便就是。」
「昨晚過來的?查看地理為什麼要趕夜路?」黃成東狐疑道。
「是啊!我也沒想明白。會不會是李平沒鳥皇上,皇上在為開戰做準備?但想開戰,動靜也應該更大些才是吧!」親信迷糊道。
由於張獻忠也是在昨天才確切的收到李平收下了大禮的事,很多大西軍尤其距中軍較遠的大西軍還不知道這個情況。
但黃成東卻沒有繼續琢磨這個問題,而是很快嘴裡念叨道:「張文秀?人不多?」
然後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接著黃成東高興道:「讓咱們的那些心腹勇士立即做好準備,我去會會那張文秀,然後爭取把他引出來。割了他的腦袋,咱們的投名狀不就有了嗎?」
「是啊!」親信一愣,然後也高興起來,並說:「我這就去安排。」
此時,在瀘州城裡。
張如靖也早早的就起來了。
他同樣也心神不寧。
當妻子劉氏發現后,習慣性的從後面抱住他問:「怎麼了?」
「一切都太順了!」張如靖沒有隱瞞自己的焦慮。
「這不好嗎?」
「說不好。跟我預計的很不一樣!有些不正常。而且我總覺得征賊將軍很奇怪,尤其是有時候看我的眼神。這樣的眼神我很熟悉,很像我以前每次打完勝仗後手下的小兵們在看我。可這不應該!」
「你跟別人說過嗎?」劉氏小心的問。
「還沒有。」
「我不希望你回去。」劉氏突然抽泣了一下。
張如靖一愣,輕輕扶住妻子顫動的手臂,然後無奈的嘆了口氣。
他的腦子很亂。
同一時刻,監軍章曠的腦子也在很亂。
他正在一個小院里看著柳如是、董小宛和李香君三女目瞪口呆。
三女,他雖沒見過,卻也都聽說過。
她們的名號在讀書人當中實在太大。
尤其章曠之前在武昌還正好聽好事者說過那樁發生在南京的奇案,也是一個轟動性案件。
據說南京的衙役在離現場不遠的一個樹林中找到了幾件破損的小衣,後來根據一件小衣上的名字簡寫刺繡證明那些小衣就是三女的。
雖然最後沒有定案。
但大家都說是穿著小衣的三女吸引了歹人的注意,然後為歹人所害。
結果,這不但引發了南京婦人們的一片恐慌,也讓更多的人把婦人們穿小衣當成了傷風敗俗之事而口誅筆伐。
可現在……
今天清晨,章曠突然被解除了軟禁,然後被人請到了三女所住的小院。
當聽完了三女的哭訴,章曠感覺腦子都炸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章曠除了發懵,還是發懵。
當然,柳如是三女也很發懵。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突然,外面的門被打開了,然後一直見不到人的李平出現了。
章曠拚命的搖了搖腦袋,衝過去急道:「獻賊狡詐,又一向最是貪婪,萬萬不可能捨得這麼多金銀財寶。獻賊這是想麻痹將軍,將軍不可不察啊!」
李平笑了一下,淡淡的說:「我知道。通過宴請大西軍,我們從幾個喝醉了的傢伙口中得知了張獻忠的中老營所在位置。昨晚,有一支精銳部隊已經出發,去偷襲張獻忠所在的中老營,今天,全面的進攻也將開始。」
「啊?」
章曠愣了。
他回頭看了看也正在發愣中的柳如是三女,又轉回頭看看李平。
然後腦子更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