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後來秀秀就嫁人了
我像哄著一個小孩一樣,把瞿君君給哄走了。瞿君君離開我的宿舍時,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不住地回頭看我。我說,去吧,啊,瞿君君,好孩子。好好複習功課,好好學習。哎,去吧,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你不會讓老師和你爸爸媽媽失望的。好,明天見。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瞿君君。回到桌邊,我無力地坐下來。我的心很亂。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我覺得要發生什麼事了。但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不敢想,我不知道是什麼在等著我。我伏到桌子上,我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我這時想起了可憐的秀秀。她現在在哪兒呢?她一定恨死我了。秀秀,你在哪?
也就是在這一天,我突然想去找秀秀。我不知道到時候我會對秀秀講些什麼,但我現在特別想見到秀秀。
我沒有去洗澡。我已經沒有了洗澡的心緒了。洗澡已經很不重要了。但我又不知道我要幹什麼。我就這樣像一個傻子一樣,在空耗著夏rì的黃昏。
後來,我就躺到了我的那個鐵架子床上。有幾隻蚊子在空中飛呀飛的。我沒有去打死它們。我懶得動。我的眼前一會兒是丁亞瓊,一會兒是秀秀。我的心亂極了。現在又跑出來個什麼瞿君君。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這一個晚上的事,後來,我必須坐到孔校長的辦公桌前向他作最坦白的交代。我無法不這樣做,儘管我非常不願這樣做。但不這樣做是不行的。不這樣做,是無法說明我自己的,無法將瞿君君的自殺與我沒有關係說明白。我只得這樣做了。
這是瞿君君自殺的第二天的事了。這事發生在那天下午。那天上午,當我知道校方終於知道這件事後,我渾身都顫抖起來。從未有過的恐懼從我的心靈深處升起來,在我的皮膚上迅速傳布開來。那時候我覺得我的心都快要裂開來了。那時候,真的比死還要難受。那時候我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恐懼。
我看著我的皮膚在急劇地抖動。我無法讓它們停下來。很長時間以後,那種抖動才慢慢停了下來。我是後來想到,我反正沒有碰瞿君君就應該沒有任何問題,我就沒有必要害怕。就在這時,校jǐng讓我到校長室去一趟,讓我向校長把這件事給說個清楚。我於是對校長們說明昨天的情況。
是在晚上九點鐘左右的時候,我聽見好象有人在敲門。我判斷這應該是瞿君君。我沒有動身,我對著門說,回去吧,休息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後來,就沒有了敲門聲。但我判斷人沒有走。因為我沒有聽見離開的腳步。我覺得讓她這麼呆在門前也不個法子,我於是便起了床。我打開門。果然是瞿君君。我說,瞿君君,都這麼晚了,你要幹什麼呢?
瞿君君沒有說話。她就是要進屋裡來,動作有點兒粗魯。我覺得這有點兒不像瞿君君。我於是說,瞿君君,你不可以這樣。你就是不為你自己考慮,你也該為我考慮考慮。我還得在這兒教書,還得在這兒生活。我知道你已經不小了。可是,我們是師生關係,不能亂來的你知道嗎?
瞿君君還是沒有說話。瞿君君對我冷笑了笑。我承認,瞿君君的笑讓我很不是滋味。我也知道她是在笑什麼。
瞿君君後來說話了。她說得很輕。她說,她喝了酒。
我一聽,心想,糟了,又是一個喝了酒的。女孩子怎麼都喜歡喝酒了。
瞿君君接著冷冷地說,我也吃安眠藥了。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我的自殺是與你有關係的。
瞿君君說完便轉身走了。朦朧的月光下,我看出了瞿君君的步伐有點兒踉蹌。但我不相信她吃安眠藥了。這應該是不可能的。她應該只是說說的。
我看著她走遠。後來,我就坐到了桌邊。我拿出一本書來,我得看書了。我已經有很長時間不看什麼書了。這是很不好的。一個文化人,怎麼可以不看書了呢?
然而我看不下去。我承認,我被這個瞿君君搞得看不下去了。我於是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我得去查房。得去查查女生的宿舍。看看瞿君君是否在宿舍里。
不在。沒有瞿君君。裡面的幾個女孩子一條聲地說。我說,不要開玩笑,真的不在么?
真的不在!不騙你,方老師。
我突然之間明白了什麼。我連忙轉回身,開始去尋找瞿君君。瞿君君出事了。
後來,幾個女學生出來和我一起找。我們在cāo場東邊的草地上找到了她。瞿君君那時就躺在草地上。她的嘴裡滿是酒氣。她喝酒了,這是不錯的。我們拉她起來時,她顯得一點力氣也沒有。我知道不好了,她說不定吃了安眠藥了。我說,趕快送醫院。
送醫院?女學生們驚叫一起來。
對,送醫院。我說。我很害怕,如果真的服用了安眠藥,而安眠約藉助酒xìng,會發作得更快,那麼情形便非常可怕了。
在醫院的情形,我在很多年後,也還是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是在我與丁亞瓊的新婚之夜。我摟著新娘子的時候,不知怎麼的,我就想起了那個夏天,想起了那個叫瞿君君的女孩子,想起了那一天在醫院的情形。
醫生將一根肉sè的橡皮管子插到了瞿君君的喉管里,然後將一臉盆肥皂水灌進了瞿君君的喉嚨里。隨後,喀喇喇一聲,瞿君君開始了劇烈的嘔吐。瞿君君吐出的先是白sè的,后是彩sè的。瞿君君是躺在長條椅上做手術的。瞿君君的那一天長發被壓在她的身子下面。嘔吐物把那一頭好頭髮弄得很難看。那一身漂亮的連衣裙也被弄得皺巴巴的,像七八十歲老太婆的臉。那時,我很想替瞿君君理一理。可就在這時,瞿君君醒過來了。瞿君君醒過來就一個勁兒地在嚷,方芥舟,你娶了我吧,我就是要嫁給你。
醫生為她打了一劑鎮靜葯后,瞿君君才又安靜了下來。大家都拿眼睛看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有個醫生對我說,方老師,這個學生沒有問題了,你放心吧。
後來和瞿君君同宿舍的另一個女孩子給我一封信,她說,這是瞿君君昨天讓我給你的。我給搞忘了。
這是一封絕命書。也確實是寫給我的。瞿君君在信中反反覆復地說,她愛我,她問我為什麼就不能愛她?這個問題她已經無法得到解答了。不過,你必須對我的爸爸解釋一下。
這就是瞿君君的傑作。她說過,她會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自殺是與我方芥舟有關係的。我苦笑了一下。把信揣進了衣兜,走了出去。夏天的午夜,寧靜而安詳。苦楝樹的巨大的黑影頂在我的頭上,落在我的腳下。我這時像一個作家突然遭遇靈感一樣,我突然之間明白了一點,我是不能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這片土地不適合我,我也同樣不適合這片土地。我想,我是該走了。
我得趕快離開這裡。
走之前,我只想再看一看秀秀。我不知道秀秀現在怎麼樣了。在那個夏天,在我向孔校長講明白我和瞿君君究竟是怎麼回事後,我在一個燠熱的傍晚,走上了通向秀秀家的路。
我去過一趟秀秀家。那一次,秀秀的媽媽多次向我投來關注的目光。秀秀當時就依偎在她的媽媽的身旁。那是一幅非常動人的圖畫。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幅動人的畫面。
我用了一個多小時走完了十七里路。你應該想象得出我是用了一種怎樣的速度在行走著這一段已經是無望的愛情之路。我其實是完全可以不去看秀秀的。我自己也知道我主要不是去看秀秀。但我就是不知道我這為的是什麼。我感覺到一切都似乎錯了,我的出生,我的上大學,我的回到故鄉。當然,還有我的戀愛。
秀秀的家就在那個叫做三夏的小村子里。秀秀家的屋子在村子的zhōngyāng。她們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我是知道的,秀秀就住在西廂房。今天,我就要待月西廂下了。秀秀會不會為我迎風開戶呢?我沒有這個把握。我不知道秀秀還願不願意見我。她如果不願意見我,我也是毫無辦法的。她完全可以不見我。我也毫無理由讓她一定見一見我。只是我現在太想見到她了。我如果見到她,我只想伏在她的懷裡,只想伏上一會兒。
我趴在秀秀家西廂房的窗戶上。我敲了敲她的窗戶。我也聽見了屋裡立即有了聲響。可讓我至今引為遺憾的是,我沒有敢問一下你是秀秀嗎。
秀秀屋裡的聲響後來就沒有了。我也沒有看見有人出來。那一天天氣難得的好。月亮朗朗的。路上也沒有人走動。莊戶人家忙完一天的農活,照例很早就睡下了。可是我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叫花子一樣依在秀秀家的牆上,在無望地等待著秀秀髮一點慈悲出來看一看我。
秀秀終於沒有出來。我也再沒有勇氣去敲秀秀的窗子。我於是便走了。我走的時候,走得很慢。我是倒退著走出那個叫三夏的小村子的。我退著,看著三夏村。三夏村就在河邊,非常好看。多少年過去了,三夏的樣子在我的腦海里,仍然是那幅月光下沉睡的樣子,朦朦朧朧,詩意無限。秀秀,你在哪?我後來聽說了,你嫁人的那一天是一個大雪天,你戴著紅紗巾,戴著一副墨鏡,面sè沉靜,走上了新郎來帶你的機船。我知道,你那時心裡掠過了方芥舟的影子。你也應該知道,那個叫方芥舟的人,多少年來都無法忘記你。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