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臨時調查
我沒有急於動手,而是杵在原地,極力回想著當年在警院上現勘課時老師所講的基本要領。因為我很清楚,像今天這種情況並不可能給我足夠時間做細緻入微的調查,其實是在考驗我的臨場發揮應。遙想從前我們班上的主講是一位姓吳的老警察——四十多歲就掉光了頭髮,總露出又圓又亮的光頭,我們私底下總叫他是「吳大泡」(「燈泡」的「泡」),一線轉教學的他從不按套路出牌,總會搞些稀奇古怪的題目為難我們,模擬嫌犯外出期間的突擊搜查就曾經考住了班裡的尖子生,此人正是我當年「情敵」之一,因此我還暗自幸災樂禍一番,沒想到今天我也抽到了這個考題,好在「情敵」不再,也就少了些對自己可能要丟人現眼的顧慮。
此時的老夏,正斜倚在通往裡屋的門框邊,一邊嘴裡囑咐著孫老太:「您慢點找」,「您別著急」。一邊探頭探腦地朝裡面張望,可惜裡屋的後窗只有一米見方,並不能投射進來多少陽光,孫老太又沒有開燈,屋裡的光線比較暗,所以從外面很難看清裡面的情況。
我搓搓臉,讓自己集中精力。
照書本上講,現場勘查講究的是及時、全面、細緻、客觀、合法、規範、安全,我忽然覺得,以現在的情況似乎沒有哪一條對得上這些要求。事已至此說不上及時,如此短的時間更難做到全面和細緻,客觀無從談起,背著老人也算不上合法且規範,唯一靠譜點的可能就是安全了,我覺得就算孫老太現在立刻出現,以她的眼神,也不一定能看出我在做什麼。
我突然有種想笑的衝動,好在及時忍住了。
心情一旦放鬆下來,思路倒是有些了。
記起「吳大泡」當時給我們的解題,現場勘查分為動和靜兩種,眼下的情形顯然不適合動態勘查,所謂靜態勘查是觀察現場的變化,以及物體和痕迹所處位置、狀態和關係等等,而不隨便移動它們,這樣也就省去了復原的時間,也不容易被人察覺。
以這個為基本思路,接下來就是制定策略了。
我快步走到房間中央的位置,環視了一下四周的情景,這種由中心向外圍的順序,方便快速掃描整個現場,在發現問題後進行重點調查,也不易遺漏搜查區域。只不過現場沒有相機用來拍照記錄,我只能依靠自己的記憶里,盡量將全屋的陳設都印在腦海里。
孫老太家裡的陳設很簡單,面積不大的外屋被隔成了客廳和廚房兩個區域,靠近門口的位置依次擺放著衣架、臉盆架,以及一張棕褐色的書桌,因為使用得時間久了,桌面已經變得顏色不一、坑窪不平,上面的牡丹牌黑白電視佔據了將近一半的地方,另外一邊則是一台燕舞牌雙卡錄音機,一摞磁帶整整齊齊地插在由茶色塑料片組成的收納架上,最上面一盤的封面是鄧麗君的照片,而更靠近桌邊的位置,有一部熊貓黑色全波段收音機,天線已經被拉出來,斜楞著指向大門的方向,從旋鈕處的磨損和機身上磕磕碰碰的傷痕大概能夠猜到,孫老太平時更喜歡聽這個話匣子。
書桌中間有兩個抽屜,我不知道裡面會不會有老夏關心的線索,但轉念又一想,孫老太眼神不好,她的東西應該會放在伸手就容易拿到的地方,藏在桌子裡面對她來講還是有難度的。
我還注意到桌腳靠近地面的位置遍布抓痕,新舊交疊,想必是貓咪磨爪子時留下的。
我向上看去,刷成白色的牆面有的地方出現了龜裂,
最嚴重的一道縫隙從房樑上延伸下來,一大塊牆皮已經翹起,似乎隨時都會掙脫泥灰的束縛,響應地球引力的號召。而在這塊破損的左側,牆上原本掛了一個半米見方的相框,當時很多家庭的客廳里都有這樣一個東西,由木質邊框上鑲著一塊玻璃,人們可以將照片放在其中展示,只不過在孫老太家,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將相框摘了下來,只留下原位一圈灰塵的痕迹。
我突然意識到,儘管孫老太提到了自己的兒子,但從進門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一張這家人的照片,我原以為是因為他們很少拍照,現在想來,是孫老太有意收起了它們。
我的視線繼續移動。
書桌與牆角之間還有一段距離,那裡放著一個方凳,用來堆一些雜物。而吸引我的是電視罩蓋住的東西。
因為它被桌腿和電視擋住了全貌,我只得走過去,輕輕掀起電視罩,用手摩挲著它的表面,那是一種緊繃的橡膠質感,我又捏了捏,覺得壓力很足,這時我看到了下面露出的一小節橡膠管,以及銀灰色的金屬閥門。
這年頭要買一個氧氣枕頭並不是什麼難事,尤其是家裡的老人患有心臟病、哮喘或者其他疾病的情況,總會灌上氧氣以備不時之需。
只不過……
隱約有一個疑問劃過心頭,就在我嘗試去抓住它的時候,只聽裡屋傳來孫老太的聲音:「就找著這麼一本,兩位同志就湊合看吧。」
我心裡一驚,沒想到孫老太這麼快就要回來了。
老夏快速朝我瞥了一眼,見我還楞在牆角,就清了清嗓子,說道:「小趙,人家老太太那麼大年紀了,你還不過來幫一把。」
我知道他是在替我打掩護,就勢跑到裡屋門口,正好迎上出來的孫老太。
我連忙接過她手裡端著的相冊,又引著老人到餐桌旁坐下。
孫老太歇了口氣,自嘲道:「歲數一大,人就不中用了,我記著放在柜子里,結果死活摸不著,浪費兩位不少時間吧。」
我理解眼睛不好的人對於時間的敏感性會有所降低,便說道:「您這動作夠快的了。」心裡還憋著半句話:快到我連半個屋子都沒檢查完就被打斷了。
孫老太把相冊接過來,放在桌上打開。我看到裡面每一頁都被分成了6個5寸大小的格子,覆蓋其上的塑料薄膜起到收納和保護的作用,第一個張照片是名三四歲的男孩,穿著一身橄欖綠的小警服,懷裡抱著玩具衝鋒槍,大殼帽下畫了腮紅的小臉袋掛著興奮的笑容。
孫老太翻得很快,我只能斷斷續續地看到有小男孩穿著少先隊服的相片,也有年輕的父母在公園門口的合影,一家三口圍坐在蛋糕前的留念顯得其樂融融,但再往後幾頁,照片里的中年男人不見了,只剩下女人和孩子的身影,我突然有種感慨,覺得自己看的不是一本簡單的相冊,而是一個家庭在過去幾十年的留痕。越翻到後面,照相的頻次也就越少,男孩已經長大成人,而女人漸漸變成眼前孫老太的樣子。
毫無徵兆的,相冊好像斷了線的項鏈,穿繩還在,珍珠卻丟了好幾顆。翻頁中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空著的格子,似乎有人刻意將其中的照片拿走了。我看到了被孫老太叫做「大咪」的貓,它開始成為相冊中的主角。
孫老太停下來,從相冊中抽出一張照片,畫面正中的貓咪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通體白色的長毛與一條黃色尾巴形成鮮明的對比,讓我有種這是兩隻貓咪拼接在一起的錯覺。
「這個就是大咪。」孫老太指著相片說,「吳非在的時候,就喜歡玩照相機,光給大咪就拍了好幾卷膠捲,那時候我總罵他敗家,現在想想……」老人突然停住了,嘆了口氣。「這張照片你們就拿著吧。」
「不用了,您還是收好吧。」老夏把照片拿在眼前盯了一會兒,重新插回到相冊里,「我們就是看一下這貓的樣子,免得找錯了,干我們這行的練得就是過目不忘,別說是只貓,就是個大活人扔在人堆里也得把他挑出來,您說是不是。」見孫老太點點頭,老夏貌似不經意地問道:「我怎麼聽說您這貓脖子上還掛了個鈴鐺呢,照片里沒有看到啊。」
孫老太的嘴巴翕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人一旦年紀大了,反應就會有些遲鈍,尤其是在遇到自己沒有心理準備的問題時,就會是這樣一種表現。緩了有幾秒的時間,孫老太終於開口:「這鈴鐺……是最近才給它戴上的,主要是怕它亂跑,掛個鈴鐺別人就知道是有人養的家貓了。」
「哦。」老夏若有所思,「是什麼樣的鈴鐺?您別見怪,我問細點也是怕出紕漏。」
「理解,理解。」孫老太慢悠悠地回答,「就是很常見的鈴鐺,銅的,大概有這麼大。」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劃有蠶豆大小,「不是圓的,是扁的,所以聲音沒有那麼清脆,聽起來像是嘩楞嘩楞的。」
我大概能想到,那個樣子應該是一種小號的一字鈴鐺。既然這樣,找起來會更容易一些,為了進一步降低完成任務的難度,我對孫老太說:「大媽,我還有個想法,您這有沒有大咪愛吃的東西,能不能給我們點兒,貓都比較饞,我們可以用好吃的把它引出來。」
我的餘光瞥見老夏微微點頭。
「有,這大咪就喜歡吃我做的東西。」孫老太站起身,穿過房間的右側的房門,走進廚房。
「您就別忙活了,告訴我,我去拿就行。」我本意是想過去幫忙而已,跟過去看到的卻是日後在我夢中反覆出現的一幕。
廚房是從外屋隔出來的一小間,大概只有三五平米的樣子,我一進門就看見孫老太正站在那台雪花牌單開門冰箱前,在冷藏室里找著什麼。
我上前一步,正想開口,卻看到接貼著冰箱擺放的碗櫃所吸引,上面有一個圓木墩子做成的案板,而我的目光被其中一灘鮮紅色的液體所吸引。
是血。
那年頭,家裡做飯需要自己殺雞?魚是很正常的,而真正讓我在意的是這一灘血的源頭:那死體還沒有巴掌大小,通體白色,小腦袋上有一對尖耳朵,鼻子卻有些像豬鼻子一樣是隆起來的,鼻頭似乎還有一隻肉質的尖角,長相怪異。它的四肢已經被菜刀齊齊切去,露出身體兩側從上到下的長長的傷口,鮮血正是從那裡流出來的。這個小東西的身體已經被剖開,肉粉色的內臟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樣子讓人感到噁心,卻又似乎有一種莫名的魔力引著我想要多看幾眼。就在我注意到它那一小節短尾巴的時候,一隻瓷碗從天而降,哐的一聲扣在動物屍體上,連同那一汪鮮血都蓋住不見了。
「大媽,您弄個大白耗子幹什麼啊?」我從恍然中回過神來,問道。
「哦,是耗子啊。」孫老太莫名的重複了一遍,然後說,「那是給大咪準備的,貓吃耗子天經地義嘛。」
話這麼說是沒錯的,我也見過流浪貓抓住老鼠或者小鳥吃得血肉模糊的野性場面,但作為主人要為愛貓處理活老鼠,這種事我還是有些難以想象,尤其還是在自家做飯用的案板上宰殺,之後每天還要照常用它炒菜吃飯,想到這裡我竟然有些反胃,甚至有些慶幸進屋以後我和老夏並沒有吃或者喝孫老太給的任何東西,要不莫名其妙地染上了鼠疫什麼的都不知道。
這時,孫老太拿著一個小號塑料袋在我面前晃了晃。「這本來是我給大咪準備的,既然你們想要它愛吃的東西,就拿著這個吧。」
「這個……不會是……」我的後半句話是「老鼠肉」,但始終沒有說出來。
「是烤通脊,上次去合作社買菜的時候專門給它買的,大咪就喜歡吃這種。」孫老太解釋道。
我鬆了口氣,把塑料袋接過來,裡面的肉不多,都切成了小丁的形狀,一看就是為了方便貓咪吃而準備好的。
「得嘞。」老夏一拍大腿,「也打擾您挺長時間了,我們就不多待了,關於貓的事您也別太擔心,我們會在附近找一下,也讓居委會和派出所的同志留意著點,不過聽您說這貓這麼機靈,相信不會有事的,多半一會兒它自個兒就回來了。」
「那可好。」孫老太一直把我倆送出門,還在過道里站了一會兒,看著我們從視線里消失才回到平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