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莫名其妙
畫面之外的裴雲歸將一切收入眼底。
又是瘟疫,又是叛黨,她總覺得,尤縣此番,倒有上演十一年前那次危機的兆頭了。
且皇上罷免商崇一決定也令裴雲歸看不透。
她雖不了解朝廷之事,但商崇此人,裴雲歸還是略有耳聞。
二十二為官,從六品做起,四十餘年才升到從一品,可謂一步一個腳印,走得緩慢又踏實,且為人低調,從不趾高氣昂於人前,如此清白的身世,皇上說廢就廢,不免草率了。
難到真因為他不通常識嗎?
裴雲歸細細思索,卻仍得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帝心難測。
和裴雲歸同樣有疑惑的,還有黃存儀。
尤縣之事商議得差不多了,乾帝便讓幾人回去。
衛卿率先去戶部查三縣稅收,和大家不同路,出宮之行便只剩下顧凜和黃存儀。
黃存儀三步並作兩步,追上顧凜,輕聲問道:「顧將軍可知今日皇上為何突然罷了商大人的官。」
朝堂眾臣,皇上尤為信任顧凜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所以在商崇被撤官一事上,黃存儀便先入為主的認為顧凜知情。
可這事,顧凜倒真不知情。
他停下腳步,回望黃存儀,勾唇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過就算不知情,這事猜也依稀能猜出個大概。
永安王次子李翊冥看中了商崇的嫡女,兩家近來正在商議親事,雖未定親下聘,可雙方這幾日交往甚密,兩家結秦/晉之好,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雖說大齊皇室和睦,乾帝皇位穩固,可永安王手裡實打實握著兵權,嫡子征戰沙場,本就深受百姓愛戴,次子再和朝廷宰相結親,永安王府不得翻天。
加之這幾日事態非常,動蕩不安,每一件事,都在挑戰皇威,乾帝若再不忌憚,屁股底下的龍椅還能安心坐住么?
而他前幾日也查出了一個極為有趣的信息。
季壅乾早年是經由商崇提點入仕的。
但兩人隨後便斷了聯繫,毫無交集,陌生人一般,不然季壅乾也不至於在六品小官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年。
不過,沒有聯繫,才最不正常,商崇引薦季雍乾入仕,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可抵得上師徒之情了,不論如何,禮尚往來總該會有的,可偏偏自季雍乾入仕之後,便於商崇再無交集,二人極力維持著清白簡單的關係,倒像是在欲蓋擬彰什麼,讓他起了疑心。
顧凜睨了黃存儀一眼,淺笑道:「山雨欲來,大廈將傾,除了躲避倒塌的樓閣,還得仔細注意,頭頂上的雨具,是否漏雨。只有兩重措施做全了,才能確保自身不被風雨波及。」
說罷,他便甩開黃存儀,獨自朝宮外行去。
徒留黃存儀一人留在寬大的宮道上,反覆思慮著顧凜這風牛不及馬的一句話。
裴雲歸坐在燭光前,注視著顧凜愈行愈遠的欣長背影,細白的手指輕點桌面,兀自琢磨了一會兒。
隨後,她輕輕一笑,讓4322撤去了畫面,便也熄燈入睡了。
*
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裴雲歸已然神清氣爽。
今日依舊是個好天氣,晨起便一股花草清香鋪面而來,可謂心曠神怡。
裴雲歸漱過口,凈過臉,便在院中做了一會兒鍛煉。
最初4322強制逼迫她,如今卻成了她的習慣,況且勤於鍛煉后練就的體魄給裴雲歸帶來了些許便利,她在其中嘗了甜頭,便更樂意做這項事情。
更重要的是,過段時間前往尤縣,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麼危險,現下多跑幾圈,練好耐力,說不定關鍵時刻還能逃命。
裴雲歸如是想著,跑得更來勁了。
少女的身體已不復最初的乾癟瘦弱,吃好喝好,加之勤於健身,已經顯出了玲瓏有致的線條,白皙的臉上亦漸顯紅潤,透著生機的光澤。
顧凜推門而入之時便看到這樣一副場景,饒有興趣地站在一旁觀望了片刻,待到裴雲歸結束,擦著汗朝他走來,才開口道:「裴姑娘好雅興。」
「無事之時打發時間罷了。」裴雲歸問道:「不知將軍前來,有何貴幹?」
顧凜兀自走入中堂,大刀闊斧地坐下,挑眉道:「顧某幾日在裴姑娘這裡吃過中餐晚飯,覺味道甚美,不禁好奇姑娘的早膳都吃些什麼,不過想來定也是珍饈美饌,人間佳肴。」
裴雲歸嘴角一抽,「將軍想蹭飯不防直說,馬屁就不用拍了,我知道我做飯好吃。」
顧凜含笑望著裴雲歸恬淡秀美的臉,末了似是及其無奈地搖搖頭。
「裴姑娘,我發現你在我這倒是越來越膽大隨性了。」
裴雲歸愣了愣,如星般的黑眸落到了顧凜清淺的笑容上。
不同顧將軍以往的假笑、冷笑和嗤笑,這個笑容十分純粹乾淨,夾雜著春風拂面的清爽之感。
大膽隨性?
裴雲歸細細咀嚼著這個詞,再與這幾天面對顧凜的心性做了一番對比,發現確乎如此。
她從一開始對他的恐懼、排斥變成了前不久的無奈嫌棄,在不知不覺中,顧凜這個人的形象在她心中好似不像鬼怪那般可怖,那般敬而遠之,他似乎從地域走到了人間,站在了她身邊,變成一個可以用正常眼光來衡量的,真正意義上的人了。
裴雲歸也依樣畫葫蘆輕笑道:「顧將不也如此,雲歸倒發現你這臉上的笑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了。」
說罷,她便瞧見男人眼中逐漸染上訝色,過了片刻,那層訝色又漸被困惑覆蓋。
裴雲歸亦十分有趣地觀察,像一個發現了新奇玩意兒的孩童。
顧凜抿了一口茶詳裝鎮定,眼神掠過裴雲歸,飄忽在遠方,岔開了話題。
「姑娘要忙便先去忙,顧某在這裡隨意。」
裴雲歸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沒再揪著顧將軍的羞處使勁懟。
她道:「行,將軍隨意,雲歸去泡個澡便準備早膳。」
每日清晨運動完,再去泡澡,也是裴雲歸這幾日養成的習慣。
早上的水已經燒好,她便將水從廚房弄到廂房,關好門洗澡。
裴雲歸絲毫沒有注意到,院中留有男客時,自己獨在一牆之隔的廂房中洗澡有什麼不對,好似她心中從未有什麼男女之防一般。
右邊廂房淅淅瀝瀝的水聲不大,卻順著清風一點不落地傳到了院中。
顧凜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要聽到那些聲音,毫不費勁。
他親眼看到裴雲歸將水拎到房中,結合聲音,略微一猜也能明白裴雲歸在幹什麼。
顧凜眸色一暗,攥著茶杯的手猛地收緊,眼前似又浮現出那晚,昏黃燭光倒影在窗紙上,纖細妙曼的曲線。
從圓潤的肩臂下至他兩隻手就能握住的纖腰,濃密的長發瀑布般傾瀉而下,佔據了整個腰背。
裴雲歸皮膚異乎常人一般的白皙,倘若那日映在窗戶紙上的不是剪影,他或許還能看到如墨長發同玉背形成的鮮明對比。
應當是,極好看的。
一抹薄紅悄然爬上耳垂,另一隻放在腿上的左手驟然縮緊,顧凜垂下了眸子,睫羽擋住了眸底翻湧的情緒,他抿住唇,心跳卻突然加快,驀的,兩隻手徒然發力,卻未顧及到右手上脆弱茶杯,便只來得及聽見一聲脆響,那茶杯在手中應聲而碎,溫熱的茶水淌了一手。
聲音和手上溫熱的濕膩感扯回了顧凜的思緒,他慌亂無措地收回那些糾纏繚亂在一團的念想,拾過桌上的幡巾,胡亂擦乾淨了手上的茶水,幡巾被揉成雜亂的一團,扔在桌子上,仿若顧凜心中那些凌亂的情緒。
顧凜揉了揉眉心,舒了口氣,隨即又在心中嗤罵道:混賬、窩囊!
一天天的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
等到裴雲歸擦著頭髮出來,便看到正襟危坐在中堂,神色肅穆的顧凜。
姿勢比他昨天在金鑾殿和皇上議事的時候正經多了。
裴雲歸看得莫名其妙,將擦頭髮的帕子隨意搭在竹搭上,抓了一把頭髮,走入了中堂。
顧凜神色頗不自然的移開了視線,像一個做了壞事怕被抓包的娃娃。
裴雲歸皺眉,不知心裡怎麼生出了這般奇怪的比喻,正要發話,目光突然瞥見牆邊簸箕里露出的一小節瓷片殘害。
她神色一凜,三兩步走到那頭,湊近一看,裡邊驟然躺著一堆碎瓷,花紋和案桌上幾隻茶盞上的一模一樣。
裴雲歸抬眸,好笑地望著顧凜,「將軍屬牛的嗎,我這才進去多久,您就碎了我一隻茶盞。」
她還道顧凜坐的這般嚴肅做甚,原來是碎了她家的東西。
顧凜難得尷尬地避開了裴雲歸的視線,「抱歉。」
「算了算了。」裴雲歸道:「索性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將軍不必自責。」
她盤好頭髮,又說,「早膳想吃什麼?」
話一說完,久久不聽回應,奇怪間,裴雲歸抬首望去,看見了顧凜發獃的側顏。
她擰眉,竄到顧凜跟前,側身擋住顧凜的視線,「顧將軍,小女問您,早膳想吃什麼?」
顧凜原本只全神盯著鏤花窗外那朵粉色的新桃,視線中突然現出一張秀美的面孔,十足將他嚇了一跳,鳳目驟然擴大得將同裴雲歸的杏眼一般圓潤,原本早已沉寂下來的心又熱血復燃起來。
他猛地後仰,面露警惕,「說話就說話,你靠那麼近作甚?」
裴雲歸順勢在旁邊的椅凳上坐下,問道:「將軍今日是怎麼了,一臉魂不守舍的模樣。」
顧凜端過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避開了裴雲歸的視線。
「無事,許是晚上沒有休息好,有些累了罷。」
「原來將軍也會累。」裴雲歸像是揪住了顧凜隱藏在皮囊下,多年未公之於眾的小尾巴,驚訝道,「我還以為您是銅牆鐵壁身,絲毫不知疲倦呢。」
誤打誤撞同顧凜成為了鄰居,顧府的動靜或大或小,都會傳到裴雲歸耳中,過了多日,裴雲歸不得不驚嘆顧凜的耗子一般的作息,早晨天還未亮就去上朝,直到巳時才歸府,午後出門忙到酉時回來用晚飯,飯後又跑出去忙公務,到天地昏黃,暮色四合也不見歸人,裴雲歸幾次都是將要睡下才能聽到外面的馬蹄聲。
從早到晚,似是一刻鐘也未能歇過,就算是離地的畜生,恐怕也不及。
顧凜端了一杯新茶,淡淡喝了一口,「縱然是銅牆鐵壁,也有鐵鏽斑斑的一天。」
「將軍說的對。」裴雲歸道,「這器具就算再結實,整日整日的使用,年頭一久,便耐不住磋磨,變成一攤廢鐵,但如果在器具還是完完整整一塊的時候,就日日愛護,打磨,即使用了十年、二十年,也能如最初被鍛造出來一般,圓潤光滑,經久耐用。」
顧凜放下茶盞,好笑道:「裴姑娘程叔附體嗎,竟然還說教起本將來了。」
裴雲歸語重心長,「並非說教,只是覺得顧將軍太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了,您那地府一般的作息,閻王看了都得搖頭。」
想來疑惑,裴雲歸自己也不知道在這裡莫名其妙的費口舌有什麼意義。
明明知道顧凜是一個殺人無數的魔頭,明明知道他最終的結局註定走向死亡。
就在一個多月前,她還生生承受了顧凜在她身上下的「望梅」的折磨。
那時候自己心中是何感想,或許想讓他千刀萬剮,承受她身上苦楚的千倍萬倍的疼痛。
可斷斷一個月之後,自己竟然和昔日的仇敵相坐而談,囑託對方照顧好身體。
思及此處,裴雲歸也打了個寒噤。
簡直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