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幽閉恐懼症
「假如,我說假如,眼前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你也恢復了自由,你有信心和他在一起嗎?」
西琳的話如一記重拳,恰好擊中心窩,陳婷婷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海一樣寬廣的鴻溝,難道輕輕鬆鬆就能跨過去?
可萬一呢?
自己做好準備了嗎?
沒有,完全沒有信心!
即使現在一團和睦,即使他循循善誘,幫助自己度過一個個難關,那又怎樣?他遲早會離開這裡,能和他相處數月,留下美好回憶,就是全部奢望了。
自己如此渺小,怎麼敢想?
可內心深處,難道真沒有這種野望嗎?她從讀懂那本詩集開始,就無數次幻想過一個場景,只會在夢裡出現,只敢在被窩裡偷偷發笑。
後來,夢醒了,她也認命了,可現在,西琳又把它拎了出來,擺在面前,怎麼辦?
「你天天跟他說針頭線腦,雞毛蒜皮,那怎麼行?說一天可以,兩天可以,一月兩月,一年兩年呢?」
伴隨著西琳的話,陳婷婷臉色愈發蒼白,是的,這才是質的區別。
他和她是兩路人!
「沒有共同的生活理念,只靠單純的熱情,怎麼長久?」
理念!理念!
這是他傳遞的真正含義嗎?
西琳是不是早就聽出來了,而自己還要靠她提醒,在愛人面前,還有比無法心有靈犀更難堪的事情嗎?
怎麼辦?怎麼辦?
一瞬間,她幾乎完全忘記了現實的種種磨難,似乎所有的問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愛情,而她卻束手無策。
原來,問題根本不是因為現實的阻礙,甚至,現實成了一種借口,讓她得以喘息。
「姐姐!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就沒想過繼續上學嗎?」
西琳的話彷彿在黑夜中點燃了一盞明燈,對!繼續上學!
別無他途!
要想把自己從土裡挖出來,還得靠自己,即便他能掃清一切障礙,那也得自己能夠站起來。
這一刻,她重返校園的渴望超過了任何時候!
「姐姐!我還有一個問題!」
西琳又一次湊到她的眼前,卻不是笑意盈盈,而是一臉嚴肅。她緊張地看著西琳,不知道從她嘴裡又會冒出什麼可怕的打擊來。
「假如!我說假如,他的病突然好了,你會選擇誰?」
這才是致命一擊!
這問題像一根針,扎進了靈魂最深處,將一切幻想擊得粉碎。
陳婷婷顫抖著雙手扯過被角,又一次蒙住了臉,但這次不是因為害羞,而是無法面對。
「琳琳,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她語無倫次地哀求著,沒有哭泣,也沒有眼淚,只覺得恐懼,對人性深處黑暗面的恐懼。
原本以為,苦難已經足夠可怕,不曾想,良心的折磨如此痛苦,甚至令人絕望。
儘管,這依然是個假設!但那個永恆的命題依然存在。
到底是以愛的名義拋棄苦難,還是為了愛奮不顧身。
西琳隔著被子緊緊抱住了她,喃喃低語道:
「姐姐,你一直愛著他,但你嫁給了別人,現在,他又來了,雖然你的身體還沒有獲得自由,但你的靈魂一直是自由的,你只要給他解放你的理由和信心,剩下的事情,是男人的事情。」
陳婷婷霍然揭開被子,盯著眼前的妹妹,只見她點點頭,左眼眨了兩下,右眼中露出狡黠的光芒。
「玉清,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一個我的問題。」
夏雨右手向下一劃,火柴嗤的一聲響,在擦皮上劃出一道痕迹,火焰亮了起來,點燃銜在嘴角的紙煙。
「世界上有這麼多人,為什麼一個跟一個活的不一樣?」
這問題也太大了吧。
李玉清摸摸稀稀拉拉的鬍子,有點後悔問他的身世,天色不早了,大家一起去休息不好嗎?大半夜聊這種無聊的話題,都說年齡大的人廢話特別多,果然如此。
「出身加選擇?」
用疑問句來回答問題,顯得很沒底氣,但李玉清不擔心對不對,只擔心他又來個一語中的。
「也許吧,我爸說自由最珍貴,我媽說要循規蹈矩,導師說格局要大,我也有點糊塗,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
說到這裡,夏雨停了一下,似乎不太想用正確這個詞。
「是否合理!」
「什麼選擇?」
李玉清有點好奇了,雖然他沒有明說自己的身世,但貌似是個重大的人生選擇。
「你知道,我也在上學,所以我是逃出來的。」
他嘴角上揚,似乎在諷刺什麼,接著猛吸了一口煙,將煙頭狠狠掐滅在煙灰缸里。
「說逃其實也不準確,至少在大家眼中,我是採風寫生去了,看上去好像也差不多。」
「夏老師,光這房子里的作品,你都可以辦畫展了。」
李玉清真心誠意送上一記馬屁,至少在他看來,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包括他的老師。
「但在我心裡,就是逃出來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感覺周圍很狹窄,很逼仄,喘不過氣來,一心只想跑出來。」
夏雨不理他的奉承,沉浸在自我剖析的感覺中,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
「你說我是不是病得不輕?」
李玉清想象著那種感覺,環顧房間四周,突然心中一抽,難道感覺也會傳染?
「所以我不得不逃出來,我還找人私下了解過,說這癥狀疑似幽閉恐懼症。」
夏雨說著,眼睛突然很神秘地眨了一下,似乎在暗示什麼。
不知為何,一股寒意從李玉清背脊升起,大半夜的,就不能好好聊天嗎?怎麼跟講鬼故事一樣,他強忍住劈面一拳讓對面這個男人清醒過來的衝動,聲音顫抖著問道:
「那現在呢?」
「不對,順序不對,你得先問我別人為什麼不逃。」
因為別人很正常,李玉清忍不住又腹誹了一次,提問還有順序?這是什麼規矩,果然病得不輕。
「那別人為什麼不逃呢?」
自己都覺得啰嗦,還得假裝問的很有道理,李玉清突然心中一動,是不是喝高了?
「因為他們不敢!」
這什麼道理,憑啥就你敢,比別人多了三頭六臂還是七十二變?
夏雨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屑,眯著眼睛問道:
「你敢嗎?」
李玉清心中一凜,果然不敢!幸好自己沒有這個什麼幽閉恐懼症,想想都可怕。
「那現在呢?」
按照順序,應該還有一個問題,但現在不想問了。
「現在好多了,經過我的實踐總結,這病得物理治療和精神治療同步進行。」
「什麼是物理治療?」
「就是要能隨時看到一些運動的、無限的和廣闊的空間,幽閉感覺就會自然消失。」
「黃河?」
「great!」
「蒙的!蒙的!」
李玉清嘴上謙虛,繼續腹誹,還不如一語中的呢,幸虧這個英語單詞簡單。
「不盡黃河滾滾來,又怎麼會幽閉呢?」
長江好不好?算了,跟你計較這個幹什麼,李玉清真心覺得費勁,又問道:
「那什麼是精神治療呢?」
夏雨瞪了他一眼,似乎對加快聊天節奏很不滿意,咂咂嘴說道:
「如果每天都能擁有美好的、善良的、永恆的精神體驗,恐懼自然煙消雲散。」
李玉清呆住了,胡說八道果然也是需要水平的,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就為說這個嗎?
「這個可不好辦!」
「人生若只如初見,除卻巫山不是雲!」
李玉清頭疼的厲害,為什麼非要東拉西扯呢?集句不是集句,對仗不是對仗,這哥們放飛自我的時候,簡直跟西琳不遑多讓。
夏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抓耳撓腮的樣子,輕輕說道:
「所以你們都不敢!」
李玉清不理會他的嘲諷,將話題重新拉回開始的問題。
「那說明你的選擇是……合理的!」
「不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萬一病情複發了怎麼辦?我還年輕,得做好一輩子的打算。」
李玉清默然不語,說了半天,就知道有病,其他還是一概不知。
這天是白聊了。
「玉清!在你眼裡我是什麼樣的人呢?」
「嗯……有地位,有知識,有道德,有品味,有……錢!」
李玉清板著指頭數了一遍,剛好湊齊一個巴掌。還有病!這一句不用說了,反正他自己比誰都清楚。
夏雨眼中突然浮現出無比落寞的神色,一種孤寂冷傲的蕭瑟之意從身上散發出來,如同一隻孤單的鳥,遊盪在秋水長天的晚霞中。
「你說的對!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逃出來的原因,雖然我隨時都可以回去。」
「呵呵呵……但我不想回去,我有幽閉恐懼症,可很多人呢,都很羨慕我,居然還想把自己幽閉起來,對恐懼毫不在意,真是……真是太可笑了。」
他呵呵笑著,聲音開始有些斷斷續續,頭慢慢垂了下去。
睡著了嗎?李玉清正準備去扶他,卻見他又慢慢抬起了頭,微微一笑,嘴裡喃喃說道:
「玉清,你是不是也是這種人呢?你不要學他們,千萬不要學他們……」
說著說著頭往後一仰,眼皮耷拉了下來,身體軟軟靠在沙發背上,不一會兒,響起了輕輕的鼾聲。
李玉清靜靜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疑惑,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夏雨的另一面,在他身上,是不是也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