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初立
柴火噼里啪啦地燒著,莫起覺得口乾舌燥,濃烈的煙霧熏得他涕泗橫流,不停地咳嗽。他被麻繩綁在一根柱子上,肌膚裸露的地方破了口子,鮮血往下流淌。
原定三天,可現在馮湘、宋夫人都不在酒樓,眾人早已等不及,決定直接燒死莫起。
莫起盡量睜開眼睛,企圖審視周圍每個人的面孔,那一張張口齒,一開一合,儘是殺之而後快的字眼。
原以為只是走不出這裡,老死卧榻之上,誰承想,卻是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人間!
莫起怕死,因為他不想死。
可我既不死,又逃不出去,自己的姓名、過往、甚至一切都無從知曉,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裡人人都盼著我死,倒不如真的隨了他們的願好了。
不對!老馮他不希望我死,還有莫洛,他定然也希望我活著,劉汝真說信我,他也肯定希望我能活下去!
火逐漸旺了,莫洛被嘈雜的聲音吵醒。睜開眼的同時,馮湘臨死之前的一幕幕就在他眼前重演,心中頓時像塞了一塊石頭一般壓抑。他走下床,踱至窗邊,正瞧見焚燒的一大堆柴火,柴火之上,還立著一人,仔細一看,饒是那人被煙熏得黢黑,他也一眼認出來。
「莫起,你等著我,我去救你!」莫洛一邊喊,一邊往樓下跑去。他推開擁擠的人群,不顧一切地朝裡面擠去。
莫起聽到了聲音,抬起頭掃過聲音傳來的方向,那地方空空如也,他嘆道:「都說將死之人會看到幻象,聽到幻音,真是不假。」
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幾個人拉著莫洛,說什麼也將他攔下來,莫洛爭執不下,使出幾招粗淺的招式,對著幾人拳打腳踢,甲胄堅硬,幾人只退後兩步,拍拍甲上的塵土。
莫洛喊道:「不是說了有三天時間嗎,怎麼現在就要把他處死,你們不講信用!」
張鬍子道:「小子休要胡鬧,新軍已經再次發動進攻,若是再等三日,怕是我們都已死無全屍。」
莫洛氣急,一拳打在張鬍子的甲胄上,留下幾團血印,張鬍子卻紋絲不動。
「莫洛,休要再鬧!此人是賊人姦細,害人不淺,今日務必除之,以慰逝者在天之靈!」張鬍子道。
「不是他,不是他!他不是姦細,你們聽我說……」
張鬍子怒不可遏,打了莫洛一個大嘴巴子,直抽得莫洛轉了三圈,面朝下摔倒在地。
莫洛只覺得懷中空空,伸手一摸,馮湘臨終囑託的令牌竟然無影無蹤,他登時忘卻臉上火辣的疼痛,將上上下下搜了個遍,無果。
正當此時,有位老者自不遠處踉蹌走來,操著一口沙啞枯槁的嗓音邊走邊喊道:「天要亡虎賁,天要亡虎賁啊,諸位,馮湘大人……馮湘大人他……」
人群宛如炸開鍋一般,七嘴八舌問道:「馮湘大人怎麼了?」
老者緩緩走近,正是眾人熟悉的老吳頭,也便是吳永桂,他撫著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道:「馮湘大人……死了。」
「什麼?馮湘大人師承瞻乾,乃上任瞻乾坐下弟子,世間罕見敵手,怎麼可能就突然死了?」
跟在老吳頭身後的還有一人,拉著一副竹排,上面躺著一人,雙目緊閉,血浸衣衫,正是馮湘。
莫洛起初還在找尋令牌,一聽到吳永桂的聲音,只氣得怒髮衝冠,雙目血紅,推開擁擠的人群,撲到吳永桂的身上,掐著他的脖子道:「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張鬍子離得近,一把拉開莫洛道:「鬼小子,今天失心瘋了不成,虎賁危在旦夕,你仍如此頑劣,究竟意欲何為?」
幾人攔著張牙舞爪的莫洛,問吳永桂道:「這究竟怎麼一回事?」
吳永桂沖幾人擺手道:「娃兒與馮湘大人感情深厚,想必一時接受不了……」
莫洛掙脫不開束縛,朝著吳永桂又罵又啐,嘶吼道:「就是你殺了馮湘,就是你殺了馮湘,你給我償命來!」
眾人不理會,只是看著吳永桂,等著他的回復。
吳永桂聲淚俱下,道:「虎眺鎮上,還有其他新軍的姦細,我親眼看到,那人充作虎賁士兵,趁馮湘大人身負重傷,沒有防備,掏出匕首接連朝馮湘大人捅了幾十刀啊!唔……我年事已高,雖有心卻無力相助啊,這一刀刀,就像是剜在我的心上啊……都怪我,若是我能及早提醒馮湘大人,他斷不會慘死在姦細的手下……嗚……」
老吳頭一番話竟讓在場中人動情,無不啜泣,紛紛慨嘆虎賁大勢已去。
莫洛近乎瘋狂的呼喊聲,一絲一毫也飄不到眾人耳中,他極力掙開,跑到馮湘的屍體前,揭開血衣,多了幾十處傷口。他氣得渾身發抖,叫道:「你這狗賊,你殺了馮湘,還要補刀,我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你拿命來!」
眾人看到馮湘的傷口,終於確認,即使強如馮湘,竟也慘死,屍身都不囫圇,那等待自己的明天又該是何等模樣?幾個人拉住發狂的莫洛,含淚斥責他道:「虎賁要亡了!虎賁要亡了!你究竟知道嗎,虎賁要亡了?」
莫洛絲毫聽不進去,只衝著眼前的吳永桂吼道:「我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此生不取你狗命,我莫洛妄為人!」
而吳永桂只是由人攙扶著,一個勁地抹著眼淚。
喧鬧不知過了多久,開始有人小聲說道:「殺了姦細!」
兩個人附和道:「殺了姦細!」
這聲音逐漸變大,最後,所有人沖著大火中的莫起,喊著:「殺了姦細!」
但看眾人,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張著血盆大口,似要吃人。莫洛又喊道:「你們若殺他,便先殺了我吧!」
莫洛的聲音瞬間被幾百個人的聲音埋沒。煙熏火燎中的莫起還不知道此間變故,只是模糊地看著火焰外,一人與百十人糾纏的影子,笑了笑,一排潔白的牙齒顯得格外刺眼。
莫洛大喊道:「宋夫人不在,你們誰敢違令,便要軍法處置!」
張鬍子道:「左右也是沒命,也要先殺了這小姦細,再跟宋將軍請命,戰死沙場。」
眾人聽了他這話,不免為他義氣所感,紛紛應和。
忽然,一陣清脆的嗓音裊裊傳來,聽之如百靈環繞,七分顯稚嫩,三分藏威嚴。
「以瞻乾之名!」
一聲呼喊過後,場中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那地方站著一女子,首戴晶瑩白雲冠,身披藍色穹極袍,腳蹬碧玉踏風靴,觀其面貌,竟俗白雲蒼穹,青絲飄飄如雲中之仙,明眸皓齒勝日月星辰。
眾人的目光很快挪到「仙子」身後的無名身上。
「無名大人,您要接任瞻乾之位嗎?」有人高聲問道。
「非也,鄙人不才,不敢堪此大任。」無名站在白璃攸身後,回應道,「瞻乾之位另有其人,便是有著上一任瞻乾血脈的白姑娘。」
議論聲四起,即使無名拿前任瞻乾官為白璃攸撐腰,也不能打消眾人心頭的顧慮。
「白家姑娘尚且年少,況且尚未在比武大會中取得佳績,即使繼承上任瞻乾血脈,恐怕也難承族人重託。」
無名問道:「那你等可聽說《飛鳥》?」
「什麼?」大家議論紛紛,「《飛鳥》不是早已丟失?」
無名環視四周,鄭重道:「前任瞻乾臨終前曾將《飛鳥》託付於白姑娘,此書眼下正在她手中,你們說,她有沒有資格承繼瞻乾之位?」
吳永桂思慮再三,道:「《飛鳥》所在,天問所承,在場的各位無人不知曉《飛鳥》一書對於虎賁一族的重要。只是白家姑娘畢竟年幼,眼下戰火紛飛,打起仗來豈能靠繡花取勝?即使有《飛鳥》聖書在手,焉能重現往昔遮天蔽日之飛籃?火器與堅鐵在『靖崖之盟』之初便銷毀殆盡,即使有圖紙,又能如何?」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發出一陣嘆息。
無名早有準備,朗聲大笑:「諸位且放心,雖不比往日飛籃,但不日便可造出新的飛籃,新軍孤陋寡聞,見我軍飛籃定以為天神降世,俯首跪拜,直呼他們的天玄公子重現人間!」
在場諸位聽聞飛籃即將問世,無不歡呼雀躍,紛紛問道:「飛籃究竟幾時完工?」
無名道:「飛籃大部已經完成,少則兩日,多則一旬,便可完工。」
鎮中的家家戶戶無不被突如其來的戰火駭得膽戰心驚,此時也無暇再懷疑真假,紛紛附和道:「能幫上忙的,咱們一定幫忙,能不能活下去,便在這一仗了!」
吳永桂心生疑竇,如此短的時間內他們怎能造出飛籃這等虎賁密器?但聽他所言,似乎確有其事,難道他們真的已經找到《飛鳥》?他試探道:「有如此神器助陣,我們當有驚天下之力,眼下我族性命皆托於《飛鳥》,須得派人嚴加守護,莫要被賊人搶了去。」
無名點頭道:「吳前輩所言極是,只是戰事吃緊,恐怕宋將軍手頭已經沒有可以調動的兵力,這看護之事,還要煩請您多多費心了。」
囑託完吳永桂后,無名揚起手,在眾人的目光下,鄭重問道:「如此,白璃攸承襲瞻乾之位,諸君信服?」
「我白璃攸,於今日,靖安五十九年,承上任瞻乾白辜鴻前輩,更承公子還鄉之志,在此立誓。誓言有二,一曰返鄉……」即將繼任的瞻乾官,她的聲音還顯稚嫩,正是如此,也更有穿透力,清楚地將每一句誓言,傳遞到每一個人的心中。
凡是知曉歷史的青壯老年,自小聽還鄉傳聞長大,對還鄉公子誓言,自是銘記於心。此刻他們終於抬起頭,雙目炯炯,望著眼前的這位少女,盼她講完刻在虎賁人血脈中的、流傳百年的誓言。
「二曰問天!」
話音剛落,在場之人無不歡呼雀躍,笑逐顏開,似乎暫時忘記仇恨,似乎區區一人,便可帶眾人脫離困境。有人高聲喊道:「公子現世啦!公子現世啦!公子現世啦!」三聲過去,竟激動得昏死過去。眾人接著喊:「公子現世啦……」
喧鬧之聲,直衝九霄。
莫起透過跳動的火苗看到衣衫飛舞的影子,熟悉的身影,一如那日燭光下的情景。「你來救我嗎?」他向熊熊大火問道,這微弱的聲音被火光外的喧鬧淹沒。此時此刻終於沒人在乎莫起了,他可以不用死,因為他們找到了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