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第 122 章
景明十二年,十月中旬,僵持一月有餘的天禦敵軍一日忽然趁夜偷襲。
城牆兵士抵死防禦,沒想到敵軍的攻勢雖然猛烈,卻意不在此,等到顧尋安趕到城牆,看了小片刻戰況后,忽然意識到不太對勁。
「對方退了幾支兵?」他急聲問。
天御的人太少了!
小兵並沒有察覺出不妥,愣怔了下,而後飛快回答:「並無!」
顧尋安的臉色一下子白了。
他大聲吩咐其餘一隊士兵四處排查,還沒等說完,遠處一處紅艷火光便夾雜著熏人煙霧直衝天際!
那一剎那,顧尋安覺得整個身體如墜寒窯。
四周亂鬨哄的,有士兵拼殺喝喊,也有守衛驚呼糧草被燒,顧尋安的怒火便自胸中騰然生起。
「瑚之!」他扭頭看向自己的軍師,叮囑喝道,「去看看糧草!」
其實雖已吩咐,也看著趙廣源應聲而去了,顧尋安心中還是一片死寂。
他已經預料到後果了。
大抵沒有那麼幸運。
兩軍交戰,糧草先行,正值秋收剛過,長菱及朝中運來的糧草足以讓將士撐過這年寒冬,可是有人偏偏暗施詭計,將主意打在口糧上。
顧尋安眼眸睜大,咬著牙將早已擦拭乾凈的劍拔出,心中一腔怒火漸漸燒滅理智。仟韆仦哾
他冷眸看下城牆外的敵軍,沉聲開口:「開城門!」
敵方來襲的數量並不多,很顯然已經被背後布局之人當做棄子。
顧尋安忽然很想知道布下此局的人是誰。
年輕的將軍押著怒火,帶領手下衝出打開的城門,劍刃染血,驍勇非常,到最後他生擒敵方一名將領,默不作聲命手下將此人綁住,親自秘密審問了俘虜一夜。
到第二日,寧死不屈的敵將受不了曾經大理寺少卿審訊犯人的手段,將天御此次派來的將領招供出來。
「主領年輕剛上任,可他背後是……是辰樞王爺!」
六王爺辰樞,在還是皇子時,便是天御引以為傲的不敗戰神。
顧尋安眸色轉深,看著趙廣源算好的賬目,少傾后,忍不住譏諷:「天御六王爺……真是好手段,將我營地的米糧燒了七成,如此精準迅速,看來城中有內應。」
他斬釘截鐵地斷言后,細觀俘虜神色,看出對方並不知內應是誰,因而心中有了計較。
當夜軍中傳言那位敵將忍不住刑罰,在牢中嚷著要招供,說他知曉許多辰樞王爺的秘聞!手下人已經請示過郡王,只等郡王解決糧草要事便親自去審他!
消息傳出不過一炷香時間,牢中便秘密溜進一人。
來人熟練地打開牢鎖,亮出匕首直取敵將性命!
與此同時,一支利箭破空射向那人,瞬間洞穿偷襲者的胳膊!!
被射中的人哀嚎著,扭頭看向箭風襲來之處,顧郡王年輕的臉龐安靜如水,緩緩放下持弓箭的手。
「是你啊……」郡王輕嘆一聲。
這位偷襲者他認得,中秋團圓那夜,在十幾位殷殷期盼的眼眸中,出現過這樣一張臉。
他冷靜地審清原委:天御六王爺辰樞,原來在長菱待過,做過好幾年陸家在此地的管事,後來他忽然銷聲匿跡,可培養在此地的心腹卻靜等主子的命令,在顧尋安來長菱不久,也參了軍。
所以辰樞暗襲的死士那麼迅速地從暗道潛入,那麼精準地燒毀糧草。
顧尋安的心中蔓延上近似無奈的荒涼,他看向已被各種刑具折磨過一遍因而哀嚎痛喊的內應,微微彎眸笑了。
郡王雖然在笑,但是聲音卻冷的如同地獄閻羅。
他俯下身,輕輕拭去內應額上的血跡,喃喃:「誰都怕死,可浴血奮戰而死和絕望地等著餓死,是不一樣的……我希望我的兵士不要如此屈辱。」
「……你年紀還小,只想為主家盡忠,看不到人間悲歡,不過……」
郡王輕言慢語說完后,寂靜的牢中,利劍錚鳴,再無聲響。
「不過你再無機會去領悟了。」
……
景明十二年寒冬之際,瑞國長菱的邊境瀰漫著死一般的寂靜。
冷風肆虐,軍師趙廣源提袖擋風,匆匆來到軍營主帳。
帳中空氣與外界的溫度一樣,冰冷而又沉悶,甚至因為他進來掀起了門帘,帳中溫度驟然又降下一些。
「運糧的摺子已經被陛下批了,」趙廣源直奔主題,看向首座扶額蹙眉的顧尋安,「不過朝廷剛接手之前王家米鋪,對其營運還不熟悉,此前已經徵收過糧草,若想再收一次,恐怕很難。」
趙廣源說的是事實。
農人忙完秋收,交齊徵稅,賣光多餘米糧,剩下的是要留給自家過冬和來年播種的——這些是他們的命根子,即便朝廷出高價收購,誰家肯賣?長菱將士雖在保家衛國,但也不能讓尋常百姓吃不起飯餓死路邊。
因而即便朝中下令,命農人再交米糧,結果也與預期相差甚遠。
顧尋安沉默著,沒有說話。
少傾后,趙廣源敲了敲他的桌面,嘆了口氣,主動道:「我聽說……先前朝廷征糧,沒有算上陸家?」
瑞帝既然想將糧草收歸朝廷,由朝廷管理,自不會抬舉陸家,反而會打壓,降低陸家的影響力。
「嗯,」顧尋安輕應一聲,指關節無意識摩挲幾圈,「陸家應該有存糧,但陛下會不會用,卻無從得知。」
誰也無法猜測帝王的心思,若他覺得此前顧尋安的舉動太過冒犯帝王權威,或者鐵了心打壓陸家,那麼這次,他極有可能另尋他策。
譬如從別地調兵調糧,或者徵收當地世家商賈的存糧,但無論如何,這些方法都會拖長等待的時間,造成將士不必要的傷亡。
年輕的將領默然嘆息,郭將軍和縣令已然在想對策,他覺得自己犯了錯,還連累他們。
顧尋安握拳,抬頭看向好友,「阿鴦自離京后,在瑞國各地都有過短暫居住,可每每我得到她行蹤時,已是她離開之後……我想,她此舉一來是避著陛下,二來……二來京中於她,是個傷心地。」
趙廣源緘默不言,跟著嘆了口氣,「對陸掌柜而言,確實是傷心地……如今你是否打算聯繫她?」
他話音剛落,便敏銳察覺出顧尋安的身體不可抑制地抖了下,而後這人的聲音帶上些寂然與平靜,「我確實想聯繫她,時至今日,我……似乎還如當初那般事事不懂,想要得到她相助,可我沒有辦法聯繫上她。」
「這……」趙廣源皺了下眉。
「但是瑚之,不必擔心,即便京中救援的糧草遲來,十日後,茗一便會帶著桐安的糧草而來……方才我說的後面那些辦法,也是郭將軍和縣令正在嘗試的。」
「天無絕人之路,即便沒有陸家,我們也可以撐下來,只是……只是我真的很想她。」
說到最後,顧尋安的語氣惆悵又有些不甘。
在遇到困難時,有那麼一個人總能被自己第一時間想起,若能得到回應,實在是件幸福的事啊。
可是顧尋安沒有那麼幸運。
他輕輕在心中笑了聲,掩去面上的失落神情,重振旗鼓,恢復成平日嚴肅的顧將軍。
他需要穩定軍心,巡查軍隊,怎麼可以頹廢?
……
同顧尋安預料中的局面一樣,朝廷雖在征糧,可進度緩慢,瑞帝似乎沒打算再用陸家。
而陸家如今的家主莫清,沒有從前陸掌柜游刃權貴的興趣,只顧著自家一畝三分田,完全沒有主動迎合權貴的自覺。
萬幸郭將軍和縣令在長菱的鼓動起了作用,達官富商乃至平民百姓,都捏著鼻子交了糧。再有七日,桐安的援糧也到了——數量雖比不上朝廷供給,但也能撐上一些時日。
然而辰樞自然知道如今局面,許久沒有動靜的敵軍頻繁來襲,每每廝殺后,營中的將士或躺或靠,滿是疲憊低頭休息著。
顧尋安行走其間,他的身上也負了傷,可沒顧上包紮,但他並不在意。
跟在郡王身邊的是個年齡尚小的小侍從,平日里郡王不會將心裡話說給他聽,今日大概身邊實在沒人了,所以他有幸聽到了自家主子的呢喃。
「昨日母親寫給我的信到了,信中除了叮囑我小心刀劍無眼,還告訴我:陛下有意在遠房宗室中過繼一名幼子,養在皇后膝下。」
「宗室血脈已經很淡了,但是你看,只要陛下肯找,還是能找到的。」
「你懂其中意思嗎?……你不懂,這不是尋常家書,我有了軍權,即便在缺少糧草的情況下,我也沒有退縮。我開始獨立又有所堅定,讓陛下明白我不再是一個臨事靠人的小公子,所以……所以……」
郡王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只是深深嘆了下氣。
那個小侍從不會知道,當時郡王心中所想,是碾磨在心中許久的一句感概:所以阿鴦,以後我的婚事、孩子,都不會再受陛下掌控了。
你看,從前我們認為的阻礙,如今輕而易舉被解決,多麼好。
遠處傳來陣陣馬蹄,郡王止住嘆息,凝神細聽。
似乎是城門那兒傳來的動靜。
難道天御那邊又重新進攻了?
糧草被燒已然讓軍心低迷,接連交戰又讓他們筋疲力盡,但無論如何,總要抵禦敵兵的。
邊境的寒風吹來,郡王的髮絲微微飄動,遮住了他低頭拔劍的堅毅臉龐。
而在他握住劍柄,正要舉步奔向城門的那一刻,原來忽然傳來士兵興高采烈的呼喊。
下一瞬,一個熟悉的稱呼傳入他的耳中,令他幾近不可置信。
「那是陸家貨運的旗子!」
「是陸家米鋪來給我們送米了?!」
「來人會不會是陸掌柜!!」
「啊,我知道陸掌柜!」
……
在肅殺寂寥的邊境,安靜死寂多日的長菱軍營,這些語帶歡呼的吵嚷太能振奮人心了!
眾人都忍不住伸長脖子,想要看清楚,顧尋安的心慢慢包裹上一層又一層的歡喜。
他想扭頭對身邊的小侍從分享:你看,我的阿鴦來了!
但是他只來得及轉眸看了眼想要與之傾訴的小侍從,便踏步疾走向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