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第 123 章
顧尋安到城門時，暮色西沉。
天邊一抹橙霞慢悠悠飄動，在暮光中肆意漫遊，溫暖如明火。
瞭望的士兵見他來了，趕忙給他讓路，顧尋安一步步登上石階，來到視野開闊的城牆上，彎了一雙瀲灧桃花眸。
城牆下，貨運的隊伍很長，車馬很多，並有鏢師隨行，一看便是運送的貨隊。
而每輛貨車上，都插上了一面陸家的旗幟，遠遠見到，便感覺離那個人很近了。
顧尋安傳令下面：立刻開城門！
他有好多話！好多話想對阿鴦說啊！
郡王銀白程亮的盔甲映出暮色的暖光，他快步走下城牆，來到城門迎接，笑眯眯想不知阿鴦會從哪輛馬車上踏足而下？如今用不用馬凳？……
等陸家的人馬進城，厚重的城門又徐徐合上。訓練有素的夥計一言不發開始卸貨，等待檢驗，而最前的一輛馬車上，跳下來一位小姑娘。
她扎著雙馬尾辮，身著一襲鵝黃錦衣，披了件棕色裘袍，看模樣，還以為是哪家千金小姐。
那小姑娘跳下馬車，掃視了一圈周圍，而後將目光定在了顧尋安的身上，仔細打量了會兒，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啊！這一定就是顧將軍了！」
不等顧尋安回答，她跳著步子來到顧尋安的身邊，眨了眨如水秋瞳，「我叫莫塵筠，是師傅撿回來的徒弟，師父說以後我就跟著莫清姓，將軍可以這麼喚我。」
顧尋安的嘴角眸光微微閃了一瞬，而後他啞聲開口，問對面的小姑娘：「你師傅……是誰？」
小姑娘的臉上便明顯露出一點驕傲，笑嘻嘻道：「師傅的大名，將軍自然是知道的！陸家陸掌柜，放眼京城，鮮少有人不知！！」
小姑娘秋瞳彎彎，笑容明艷，屬於孩子的熱烈輕而易舉顯露出來，顧尋安看了少頃，微微笑了。
他點頭承認，陸掌柜的名號自然在京中無人不曉。
莫塵筠介紹完自己，開始向顧尋安展示後面的米糧，解釋道：「前幾日，師傅聽說朝中二次征糧成效甚微，連夜調集米糧，第二日便遣我送來了。」
小姑娘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完成自家師傅的叮囑，現在很累，很想睡覺。
話說到這，即便顧尋安的腦中還縈繞著一絲被喜悅衝擊的昏然，但還是明白：陸行鴦沒有來。
她……沒有來。
郡王彎了彎眸，神情露出未察覺的落寞。另一邊，檢查的士兵過來報告糧草無恙，他招了招手，示意帶領陸傢伙計去糧倉卸貨。
莫塵筠在他們身後不放心叮囑：「唉——你們可小心點放啊，別把米袋子戳破啦！！」
有郡王在此，夥計不敢像平日那般隨意，但仍有幾人揚著笑容回道：「放心吧！」
小姑娘心滿意足，回到顧郡王的身邊，左右瞧了瞧，輕聲道：「郡王，那個……移步一下，我師傅有件東西要給你。」
顧尋安跟她走到偏僻處，見面前這個身量只到自己腰側的小孩子低下腦袋，認真地在袖中掏了許久。
而後這個小孩子拿出一個長形的小包裹，抿唇想了想，自己扒開了。
展現在顧尋安面前的，是一支金簪。
「這是？」顧尋安伸手拿起，細瞧這支簪子，它被打造成一隻欲飛的鳳凰，羽尾處嵌上了許多細小的紅玉寶石。
暮光溫暖，手中的紅玉映射出橙色光暈，明光艷艷，有那麼一瞬，竟似活了般鳳凰振翅，好看極了。
顧尋安拿著這支簪。
他從未見過它，阿鴦也一次都沒有與他提過這支簪子的存在，但是莫名的，他就是覺得它很熟悉。
莫塵笑嘻嘻看著，調皮追問道：「啊？郡王想問什麼？」
小姑娘顯然是存了點捉弄的小心思，但是顧尋安不在乎，他溫和微笑補充：「你師傅將這支簪給我，可有別的話？」
郡王也太無聊些！不似她以前聽到的那般好玩！莫塵筠撅了下嘴巴，「這是我師傅的出嫁之物！難道郡王不知道瑞國女子出嫁可以佩戴鳳簪嗎？！」
顧尋安一下子愣住了。
阿鴦的出嫁之物？
他愣愣瞧著那支簪，過往的回憶忽然復甦，回到很久之前……他急沖沖趕回京，翻找收藏的寶物堆的那個午後……
桃花眼眸彎彎的小公子，蹲在囤積多年的寶物堆前，捧著一塊溫潤璀璨的紅色玉石，咧開嘴扭頭問自己的小廝：「茗一，你說陸掌柜會不會喜歡這個？這塊紅玉這般耀眼，就像陸掌柜給人的感覺一樣！」
當時他覺得，沒有誰能比陸行鴦更配的上這塊奪目璀璨的玉石了！
誰想兜兜轉轉，阿鴦用它打造了一支金簪，當做出嫁之物。
有那麼一瞬，顧尋安腦袋絲絲縷縷泛疼，他忍不住想：原來很久之前，阿鴦就有過旖旎心思，是他一直不明白。
往事回溯，他回過神。
「莫丫頭，不必誆我，你家師傅沒有嫁人，但她將這支簪子交給我，一定留了其他話。」郡王彎眸微笑了。
莫塵筠吐了口氣，認輸道：「好吧好吧，果然誆不了您！師傅說了——咳咳！」小姑娘鄭重其事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辰樞善用兵法，郡王此戰謹慎為好，陸家定當鼎力相助！」
「……沒了？」
「沒了，」莫塵筠笑嘻嘻眨了眨眼，「哎呦，好累好累，郡王，我自己去尋住處休息了，師傅讓我等戰勝后同您一起回京，至於其他什麼話，有機會您當面問她吧！」
小姑娘一蹦一跳走遠了，顧尋安站在瑟瑟寒風中，愣怔了許久。
最後他回過神，嘴角慢慢勾勒出真誠的舒心笑容，前一刻還有些頹態倦意的年輕將領忽然容光煥發，挺直的身軀積蘊出無限力量。
他抬步往回走，準備去找軍醫包紮自己的傷口，遇上了前來找他的趙廣源。
軍師皺著眉，見到顧尋安受了傷，一時竟不知先說哪件，頓了頓，趙廣源道：「陸家來援，帶來了許多糧草，這個冬季抵禦過去，看來是沒問題了。」
「嗯，」郡王盈盈漾笑，不等好友詢問端倪，先將事情說出，「瑚之，阿鴦交給我一支簪——那是她準備嫁人時帶的，可是她如今沒嫁人，反而交給了我。」
趙廣源的眼眸忽閃了幾下，隨之半是悵然，半是欣慰嘆口氣。
……
京中。
又至除夕，京中繁華的西街，陸家鋪子門前，畫綉抱著虎寶，等著陸行鴦和莫清關鋪門。
商人成日奔波，只有在年關時，才會關鋪歇業，享幾天清閑。陸行鴦和莫清都是閑不住的主，鋪中夥計都回去過年了，姐弟兩人還挑亮燈燭，將今年的賬又核查一遍。
木門發出厚重的一聲重響，莫清落鎖，陸行鴦在一旁看著，而畫綉懷中的虎寶見到她，早已歡呼雀躍，扭著身體要從畫繡的懷中滑下來，奔向陸行鴦。
「姨姨！」半大的小孩子雖然還未逃脫「魔掌」，已經先聲奪人呼喚起來，果然引起陸行鴦的注意。
她在燈火闌珊下回眸，見到小傢伙迫不及待想要過來，忍不住勾起嘴角，走過去伸出手臂，柔聲喚，「虎寶——」
小傢伙開心極了，哇哇喚著，揮舞著小手進入陸行鴦的懷抱。
畫綉甩著手，輕輕點了點虎寶的小額頭，嘀咕道：「最近又重了，阿姐抱不動就喊我，我將這祖宗接過去。」
祖宗聽懂了，圈著陸行鴦的手臂收的更緊，陸行鴦忍不住與這小傢伙碰了碰額頭。身後傳來腳步聲，莫清道：「阿姐，鎖好鋪門了，我們回府吧。」
燈籠高懸，照亮歸路，他們行走在街市上，舞獅宛如游龍般從他們身邊掠過，系著燈謎的燈籠散出的暖光彷彿透過樹隙，零散地落在他們臉和衣裳上，而路邊的小吃攤總是吸引虎寶的注意，小傢伙伸著小肥手指來指去，吐字不清念叨著一切令他感到新奇的東西，最後那些玩具吃食都由莫舅舅付銀子。
畫綉看著拎著大包小包的莫清，捂著嘴笑了，「別買太多，他就是新鮮勁。」
莫清挑了下眉，並未言語。
他看著幾步之前的陸行鴦，瞧她明眸彎彎，親昵地跟虎寶解釋方才小傢伙指的泥人是什麼東西。
畫綉兩手空空，並不打算替莫清分擔一些，只是落後幾步，湊近到莫清的身邊，好奇詢問：「我聽說，咱家今年虧了很多銀子，可我瞧著，阿姐似乎並不在意。」
若在以前，陸行鴦一定憂思重重了。
莫清將一小包糖葫蘆塞到畫繡的懷中，毫不客氣示意她拿著，然後不禁莞爾笑了。
他解釋：「自朝中營運米鋪后，因各方原因，陸家的生意不如往前，這次更是送了許多米糧去長菱，分文不取，虧損是當然的事。」
畫綉點了點頭，從油紙包中拿出一隻糖葫蘆，咬碎外層的糖衣，入口即溶。
"所以，是因為郡王嘍？"
集市人聲雜亂，他們落後幾步的話並沒有被陸行鴦聽到，莫清眯眸，逆著光看了好一會兒他阿姐的背影。
「畫綉——」他輕輕出聲，語氣輕快又釋然，「不僅是因為郡王，你有沒有發現，阿姐好像放下了些什麼？」
畫綉緘默不語。
陸行鴦回京，但是他們默契地都沒有問她：當初為何一言不發離京四處遊歷？
但現在，這個問題似乎沒有那麼重要了……又或者，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大家心知肚明。
從前那個為自家名聲利益而遊走從容的陸掌柜，似乎放下了振興家族的宏願，行事不再以家族為先，而是多了許多個人喜好，多了許多「願為之」。
這樣多麼好。
畫綉抹了抹眼睛，燈火下的眸子分外明亮，她深深嘆了口氣，生出感概，「阿姐沒有騙我們，她真的是出去散心了。」
散完了心，想通了意，陸掌柜自己就回來了——沒人知道她心中曾經如何天人交戰，但那已是往事，不重要了。
若哪天她想說，他們就慢慢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