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假裝善良
「假裝善良!那我只好假裝善良。」我看著那雙眼睛,曾經讓我漸生希望的眼睛:「如果我的靈魂不幸變得黑暗,那麼我就努努力,假裝自己很善良。有人說,演著演著,有些東西就會變成真的。我覺得可以試試看。拿依,我差點變成不歸,你還記得嗎?我被焦黑的土一層一層覆蓋,但我還是找回了自己,你也可以的,對嗎?」
他沒有說話,但眼裡的綠和橙慢慢淡下去。他長嘆一口氣說:「原來這就是我還沒吃掉你的原因。」
「什麼?」我聽不懂他的話。
「我不強迫你了。但楊彥姿的事情非常緊急,我得去處理一下。」他柔和下來,說完最後一個字,正要轉身。
我聽著他聲音,心中翻起波濤。我抓住他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他點點頭,回握了下我的手,帶著我瞬移至一座別墅前。楊彥姿化成人形,穿著雪白的襯衫和淺紫色的A字過膝裙,看著那曾是她的家的棕黃色房子。
「她怎麼光站著?」拿依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不然呢?」我問。
「衝進去呀!把害死她的人一擊斃命!」他說。
「你剛才還擔心她誤入歧途,現在生怕她不入歧途!」我驚道。
「只許你們人類善變嗎?」他反問,噎得我說不出話。
「你先等等,我去問問。」我把手抽出來,走到楊彥姿身邊。
「你在看什麼?」濃夜之中,不見燈火,獨有從天際鑽出的房屋的輪廓。
她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你看這些花草磚石,它們應該不在乎我吧。在我身上發生的事,在我身上堆疊的痛苦,沒有人在乎吧。」
「嗯。」我輕輕地附和。
「只有我在乎我自己。我應該做些什麼呢?殺了他?讓他跪地求饒?不。太便宜他了。我不需要他的生命,更不需要他的道歉。我想要的,是讓他親身經歷我所經歷的一切。我想讓他像我一樣,忍受每個月的痛苦;我想讓他像我一樣,用瘦小的身軀承受冰雹般的拳頭;我想讓他和我一樣,心理防線一次又一次崩潰,直到再也不相信自己,再也不愛自己。可你告訴我,我要怎樣才能讓他這樣活一遍呢?」楊彥姿咬牙切齒地問。
「我也不知道。你看,我和你一樣,只是鬼魂而已。」我伸出胳膊給她看。
她伸出一根手指,撫摸我小臂上細蛇一樣的疤痕。
「這些是在你死前還是死後造成的?」她問。
我搖搖頭,苦笑道:「應該是死後吧。如果那時我沒死,一定會痛得哇哇大哭。」
我想起剛意識到自己已經死去時,滿身傷痛帶來的絕望、恐怖和無助的心情。
她也一樣吧。
「那你沒想過報仇?」她問。
「當然。我還想了很多。報仇,殺了那個殺了我的人,帶來的結果能讓我開心嗎?能讓我的父母開心嗎?好像什麼也改變不了。殺了那個惡人,他還會變成惡鬼,繼續為禍人間。他選擇與惡為伍,走到極暗之地,而我可以選擇。不與惡並肩同行,不讓惡攀上腦門,不給惡吞噬我心靈的機會。」我慢慢說著,選擇盡量可以準確表達我想法的詞句。雖然我差點變成不歸,但好在懸崖勒馬,關於報仇,關於善與惡,我花了很多時間去思考。
「確實。我們還可以選擇。」她似乎非常認同。
「所以你想好了?」我問。
「你看見了嗎?」她沒有回答,只是指著不遠處的地面問。
我在夜色中仔細辨認,終於看清那兒有一團草木灰似的東西,沿著院牆,鋪灑成一個不顯眼的保護圈。
「防我的。殺了我,還得防著我。呵呵,趙翰,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里,你睡得安穩嗎?」楊彥姿說著,露出瘮人的笑。
「啊——我以為——」所以以上的天都白聊了?
「你想幹什麼?」我弱弱地問她。
「我也不知道。先等著,他總不能在裡面躲上一輩子。」她看著二樓的一扇窗戶,眼神篤定。
月光從厚厚的雲層中鑽出來,照得楊彥姿的臉更加慘白。她抿著嘴,抬著下巴,倔強得像能靜靜蟄伏一生的蜥蜴。
我不好再跟她說話,往前走幾步,蹲下來把那草木灰一樣的東西看得更清楚。
我伸出手去摸,瞬間的灼燙讓我縮回手。拿依瞬移至我身後,提著我的后領子,把我拎起來:「知道是什麼東西嘛就亂碰!」
我舉著燙紅的手指頭,上面很明顯有一個灼燒的痕迹,似乎並不准備消退。我下意識地把手指頭含進嘴裡,然後猛地咳起來。如果我還活著,口腔里的濕潤能緩解燙傷的疼痛,可我現在是鬼,那處本來只在手指頭的灼燒傳染到口腔。我像吞了個火球,痛得流出眼淚,渾身顫抖。周圍憑空颳起陰風,樹葉、草葉相互碰撞,發出嘩啦聲。
「陳宋宋!」拿依的聲音又氣又急。他抬起我的下巴:「張開嘴!」
我忍著劇痛和淚水張開嘴巴,從拿依的眼睛里,我看到一片閃動的紅寶石。
剛想問他為什麼會這樣,我的嘴巴就被一片溫涼的柔軟覆蓋住。而我的視線,則被他的眼睛佔滿。
曾有三個多月,我每天都在練習畫眼睛。清澈的,滄桑的,明亮的,陰鬱的,喜悅的,悲傷的,多情的,冷酷的。一雙眼睛,就是一副靈魂。初識一個人,一定會仔細觀察他的眼。我曾經覺得拿依的眼睛很溫暖,且這溫暖是給每一個需要他渡化的靈魂。我也曾覺得他的眼睛充滿慈悲,且那慈悲也是給許多人的。我一直在說服自己,夜叉和鬼魂之間,不可以發生什麼,也不會發生什麼。但是他的眼睛——他的注視帶給我不同於父母給予的踏實和安心,總叫我無法忽視。
在我數到他右上眼瞼的第三十八根睫毛時,拿依的臉終於後退。他仔細地查看我的口腔,輕飄飄地說出兩個字:「好了。」然後若無其事地看著我。
我稍微分析了一下剛才的情況。
他之前喜歡過馬不魚——雖然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他應該知道親吻意味著什麼吧。不過結合他身體里殘存著原惡,我總結下來——只能是惡作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