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恆緣
清恆睜開眼,只感覺腦海里突突的疼,並且體內也是一陣血氣翻湧。
這是……什麼情況?還有,之前發生了些什麼?
他方才發現,除了清恆這兩個字,記得的除了修鍊本能,其他的都是一片空白。
他環視了下四周,確定自己此刻應該是在一間茅草屋內。
卧室的門被推開,一個少年端著盆水,見到他,眉眼彎彎:「你醒了嗎?」
暫且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他謹慎地點點頭,並隱晦的用神識探了一下少年的身體。
並沒有覺察到修為的存在,應該只是個普通人,可是他卻總感覺這少年的身上有種令他都感覺到危險的氣息。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有這樣的判斷,奈何現在也沒人能給他解惑。
不過也罷,以他現在的身體,哪怕察覺到異樣也做不了什麼。至少,這少年對他並沒有惡意。
而少年自那天看到他醒來,問了一下他的身體狀況,就再沒有說過什麼,也沒管他要做什麼。
他將養了幾日,勉強將體內翻湧的氣血給平息了,方才第一次離開了這座小屋。
入眼是小橋流水,綠樹青山。
這原來是一座小村莊。
村莊的面積並不大,開門就是大道。
有些人正坐在樹蔭下閑聊,孩童們三三兩兩結伴玩耍。
一個小姑娘在和後邊的男孩追逐打鬧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身上,又被他周身環繞的氣旋推開,摔了個屁墩。
若非是他及時反應過來,撤掉了周身的氣勢,只怕這小姑娘就不僅僅是摔一跤的問題了。
他完全忘記了以自己的修為,即使是再微小的一縷對於一個凡人小孩來說也是不小的傷害。
女孩小臉一皺,直接哭了起來。
他頓時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怎麼哄孩子。
這麼脆弱的一團,他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弄死了。
最後他慌慌忙忙地在儲物空間里掏了掏,找出了一顆低階靈石,塞到了她的手裡,說:「別……別哭,這個給你玩。」
靈石的外表晶瑩剔透,觸手圓潤光滑,非常好看。
小孩子的世界非常簡單,小女孩捧著這個亮晶晶的東西,翻來覆去怎麼也看不夠,也就沒有再哭,而是對著他張開了個大大的笑臉:「謝謝大哥哥!」
不遠處,少年背著一個籮筐走了過來,樹蔭底下聊天的人看到他,打招呼:「阿商回來了啊?今天收穫怎麼樣?」
少年溫柔地笑笑:「還行。」
一幫小孩子們看到他,都興奮地圍上去,小嘴兒個個嘰嘰喳喳的,就連方才那摔倒的小姑娘也不顧自己身上的髒兮兮,爬起來就跑了過去,還炫耀一樣將清恆給她的那塊靈石在小夥伴們面前展示。
少年取下了自己的背簍,從裡邊摸出幾個紅艷艷的果子分給了圍著他的一幫小蘿蔔頭,挨個摸了摸腦袋。
他起身,正好看到了正在門口的清恆,對他微笑了一下。
少年笑容明艷,有那麼一瞬,清恆的心微微一跳。
這是一種全然陌生的情緒,他自己也不清楚這究竟是個什麼感覺。
後來他們兩個就像是簡簡單單搭夥過日子的同伴一樣。
清恆有些恍惚,總感覺這是一種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人生。
而從村民們的口中,他也逐漸知道了少年的來歷。
他並不是村莊的原住民,而是突然出現的。
這個村莊並不是全然的靜謐安詳,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在紅月出現的時候,村外就會出現大批大批的活死人。
活死人沒有痛覺,也不會反應,但是它們似乎有特別的感知,能嗅到村莊里的活人的味道。
雖然據說村莊里有很久以前留下的傳承,讓那些活死人怎麼徘徊也走不進來,但這幾天依舊是很危險的。
活死人往往在夜裡聚集,到了天亮又零星散去,看似並沒有什麼危險,然而有人曾試著在活死人離開的白天出去找柴禾,可是那些明明是走掉的活死人在那人踏出村口后,就又不知道從哪裡出來,將那人團團圍住。
村中的人聽不見他的慘叫,但是等它們又散掉后,原地僅留下了大攤血跡,人不見蹤影。
自那之後便沒人敢出去了。
而少年是某一次隨著那大波的活死人出現的,村民們看到他茫然地走在屍群里,好像個迷路的孩子。
那些活死人就好像完全看不到他一樣,只是一如既往地在村外打轉,天光才出又如潮退去。而少年卻是依舊茫茫然站在原地,並沒有跟著一起走的意思。
他也發現了這個村莊,於是他走過來,對上村民們警惕的眼神,禮貌地詢問:「你們好,這裡是『外面』嗎?有人跟我說,外面的世界很大,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我哪一天無聊了,可以出去看看。」
村民們聽不懂他的意思,而那少年似乎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他在外面收集了許多的東西,搭了座非常簡陋的房子。
起先村民們對他很不放心,然而這少年並沒有什麼危險的舉動,反而這段時間村民們都不敢出去,但他卻總是能抓到獵物,找到些食物,還有柴禾。
後來就有些村民會拿東西找他交換。
慢慢的,他與村民們也熟悉了起來,在沒有危險的時候,有些小孩還會偷偷拿著自己的寶貝來找他交換些好看好玩的東西。
真正的改觀是在有一天,有個小孩子出去找他。
然而那一次不知是出現了什麼問題,原本還沒到時間的屍群卻突然出現,而那小孩就這麼被困在了他那邊。
屍群嘶吼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而且因為嗅到了他房裡活人的氣味,一圈又一圈圍繞在房子外面,試圖進來。
孩子和少年一起被困在了屍群中。
那孩子不過六七歲,根本沒見過這種情況,被嚇哭了。
然而她一邊抽抽嗒嗒一邊卻是緊緊抱著少年,說:「哥哥……哥哥別怕,我保護你!」
其實少年倒並不害怕這些行屍,畢竟以前在荒僻之地待著的時候他偶爾還會把那些行屍拖回來當晚飯。
啊,當然,自從遇到過久城之後,久城再三告訴他那東西不能吃。
雖然他沒覺得這東西不能吃,但是倒也確實沒再抓過。
總歸他其實不吃東西也沒什麼關係。
真要嚴格說起來,說不準這些行屍還應該怕他。
但是他也沒想到這小孩自己都怕的不行了,還反過來安慰他。
於是他興趣上來,一手抱著小孩,讓她趴在自己肩頭,遮住了那些嚇人的東西。
他伸出手,一把便能捏爆一具行屍的頭。
不得不說久城教過他一段時間的修鍊還是很有用的,至少以前他雖然也不怕行屍,但解決起來絕對沒有這麼容易。
第二天,他將孩子送回村莊。
村裡人見他前一晚的動作,原本有些懼怕,然而那孩子卻說是他救了自己。
而且少年在外面住了那麼久,也沒見他傷害過誰。
於是村民們交談許久,決定讓他也來村子里住,畢竟裡面總比外面安全。
少年就在這裡定居了。
每當紅月出現的那幾天,村裡的所有人都不敢出去,唯有那少年會在這幾天離開村莊。無人知曉這幾天他究竟在哪裡,但他每次離開后再回來,總會比以前更厲害。
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因為每當問起他,他只記得一個字,殤。
又是一輪紅月。
這天村民們早早便回了家,門窗緊閉。
當夜殤離開房間,不忘跟清恆說讓他守好房門。雖說村裡有陣法阻隔,但畢竟年久失修,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徹底破碎。
以往偶有零散地進入,基本都被殤解決了,而近幾年漏網之魚越來越多,哪怕他也無法保證全都被解決,所以他會外出尋找獵物。
許是因為長久地居住在荒僻之地深處,受了些許浸染,他發現自己可以吸收那些行屍身上纏繞的氣而修鍊,然而這也是個危險的舉動,因為這些纏繞的氣是從上古戰場糾結到如今的怨,一著不慎就容易失去理智。
他自己尚且能憑藉體質壓制,然而對於其他人來說,這東西一旦入體便難以剔除,無聲無息地侵蝕附體的血肉,直到最後變成同那些行屍一般的存在。
清恆一人待在屋中,感應到外邊的異動,提劍離開房間。
血色的月光下,一波又一波的行屍突破進來,大部分在外邊,但裡邊也有不少。
有膽大的村民還偷偷將窗戶掀開一道縫隙看著外邊,見到他,低聲招呼:「小夥子你這是幹什麼呢,外邊很危險的,趕快回去吧,把門窗都關的緊緊的,這些活死人也進不去,白天它們就自己走了。」
清恆在村裡住了這麼久,倒也勉強和村民們混了個面熟。他說:「我知道,謝謝大娘了。」
然而他並沒有回去,劍虹如練,灑下一道明輝,頓時覆滅一片。
那些糾纏的怨試圖像腐蝕其他人一樣侵入他的體內,卻被他周身的氣旋全副剿滅。
他用劍尖撥動地上的屍體,沒了怨氣的浸染,這些也不過是普通的屍體而已,觀其極少數保存下來的東西,他判斷出這些屍體屬於上古時代,亦有不少如今的修士。
而能有這麼多上古時代屍首的地方……
他想到了荒僻之地,據傳是上古仙魔大戰的戰場。
可是荒僻之地常年詭霧瀰漫,這些行屍又是如何離開那裡,到了這小村莊的呢?這小村莊里,又有什麼東西能吸引它們靠近呢?
他望向外面,也不知道哪個名叫「商」的少年是否知道這其中內情。
殤於三天後回來,清恆看去,發覺不對。
這三天過去,他從殤身上感覺到那股危險的氣息愈發濃重了,眉宇間隱隱還有魔氣縈繞。
他幾乎是本能地動了動手指:魔……所有的魔都是禍端,與魔有關係的人也都應當死……可是,村莊的人都是些凡人,他們並沒有做壞事,這少年雖然魔氣纏身,但他確實沒有傷過人……
他只覺得腦中有兩股力量在拉扯,隱隱約約聽到有誰說:清恆,你當知道你存在的意義,你是我們宗門專門培育出來剿滅魔族的兵器,你只需記得你所有親人都死於魔的手中,你要剿滅所有魔族,這世界上只有沒了他們才是清明的世界……
說話的人,究竟是誰?魔族……真的全部都要死嗎?
一時間,過往的記憶如潮一般衝破阻礙,向他襲來。
然而他想起那個少年,想起他與孩子們相處時溫和的笑,想起村民們關切的眼神,想起這段時間裡,從未有過的輕鬆愜意……
哪怕他們似乎與魔有關,可明明就是一些普通人,如常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沒有一點魔族的兇殘惡劣,他們……難道就真的該死嗎?
當他腦海中兩道意念在互相拉扯時,殤發現了他的不正常,連忙湊過來扶著他:「你怎麼了?」
清恆看著他忽然湊近,下意識地伸出手,恍惚地想:只需要一擊,他畢竟是當今世界修為最高的一人,只要一擊,這個魔族就要死了……
可是他手抖得不行,最終還是蜷了起來。
算了,大不了等他以後真的做起壞事來,再殺了他也不遲。
可是後來,一切終究與他預想的不同。
在修仙界一片混亂的時候,這小村莊就像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全然沒有沾上一點外界的糾紛。
原本清恆以為這裡也就這樣一直平靜下去了,但即便是世外桃源,也總有被外人發現的時候。
村莊里的陣法缺口越來越大,清恆在這裡生活了那麼久,也想要做點什麼。
可惜陣法缺失的太多,他又一心只修劍,對於陣法的了解實在不多,也只能哪裡有缺漏,就去哪裡修補。而這陣法是一種超乎現在修仙界的存在,約莫是上古遺留下來的。
而那時候的修者能力自然不是現在的人能比,他每每修補起來都覺得力不從心。
而這樣修修補補出來的陣法自然不如原本的厲害,也就是勉強維持運轉罷了,但凡往上面施加一點外力,就要承受不住了。
原本有外面的屍群圍繞,其實也沒人知道在這深處有一座小村莊。
然而就是這麼巧合,某一天世間氣運忽然流轉,原本朦朧的飛升之道在那一天非常清晰可見,清恆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不幸的是之前被圍堵的那一次,他雖然贏了,但自己受到的傷害也不小。在當今修仙界缺乏許多珍稀材料的時候,他這損傷根本無法彌補,早就無法再飛升。
不過對於當下的他來說,飛不飛升也已經無所謂了,他只希望這個村莊是好好的。
可是,就在飛升之道才出現不久,村莊的陣法,也徹底崩潰。
天道欲開啟飛升時代,氣運之子的氣運反哺天地,盜竊氣運的石碑被破碎,現如今只剩下荒僻之地千萬年積累下來的怨需要消除。
而殤是從荒僻之地深處出來,常年的累月地受到浸染,又因為他血脈特殊,能承住怨氣的侵蝕,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天道最滿意的載體。
那一天村莊的陣法徹底破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的屍潮向村莊湧來,到處都是人們的哭嚎。
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這屍潮前仆後繼都向殤涌去,一道道怨氣都融合進他的體內。
清恆看到,殤整個人都包裹在濃郁的怨氣中,眼神也時而清明時而模糊,而所有靠近他的東西都在飛速湮滅。
那些小孩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還試圖往他那邊走。
清恆將村民們攔在劍幕之後,不容許前進一步。
殤忽然看向他,露出一個帶著點邪氣的笑容。清恆皺眉,眼下他這情況明顯不對。
他皺眉:「你究竟是怎麼了?告訴我,我幫你想辦法。」
然而殤卻是微微搖了搖頭,清恆的耳邊響起他的聲音:「我原以為我就是一個孤兒,出生喪母幼年喪父,自有記憶起就住在荒僻之地深處,還要多謝它的安排,讓我想起了一切。原來我的存在僅僅就是未來的某一天徹底消除天地間的隱患,本就是被打造出來的一個容器。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情嗎?在我徹底控制不住我自己前,殺了我。」
說完,他裹挾著周身濃重的氣息,往遠處遁去,顯然並不想污染了村莊的土地。
清恆在村莊布下禁制,追著他離開。
殤最終停留在荒僻之地深處,而當清恆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那些浸染在土地中的死氣循著怨氣盡數往殤涌去。
而和殤周圍幾乎凝結成露狀的黑氣截然不同的是,常年寸草不生的荒原上一顆顆破土而出的綠意。
生與死的互換,在這一刻交匯出一場盛大的美景。
清恆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究竟在做什麼?快停下來,天道總會留下一線生機,你不必這麼早就……」
殤調皮地笑一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呀。」
下一刻,全副黑氣盡數歸於殤的體內,他原本烏黑浸潤的眼眸染上血色。
那血紅的眼眸四處流轉,之後準確鎖定不遠處的清恆。
清恆看到這雙眼,心中巨震。
這眼中已不見之前的狡黠或和氣,只留下扭曲的怨憤。
他該拿起劍,就像以前解決魔族一樣毫不留情的,可他的手一直在顫抖,竟是拿不住自己的本命靈劍。
然而少年卻並沒有他那複雜的心緒,他猛然出手,裹挾著濃郁的黑氣。
清恆狼狽地格擋,幾次提劍,又放下。
神識中有道微弱的意識,跟他說:「你不是正道楷模嗎,不是說要守護修仙界嗎,現在這危害就在眼前了,怎麼就下不了手了呢?快點,如果你不把我解決掉,莫說修仙界,那座村莊都會被覆滅。」
清恆睜大眼:「殤?是你嗎?」
然而並沒有人答話,對面那人似乎忽然受到了什麼刺激,不要命似的朝他沖了過來。
那意識繼續向他說:「快點,我快要控制不住了。」
靈劍被緩緩握緊,一道璀璨的劍光緩緩的,堅定地劃出。眼前的人忽然一頓,有那麼一瞬那眼中的血紅色褪去,向他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
少年倒下了,連同那些怨氣一起消散。劍從手中滑落,清恆靜默良久,捂著臉,一聲低低的嗚咽。
他看向那怨氣盡數消散后一片生機的平原,低聲說:「如有來生,我必補償於你……不,還是莫要遇見我了,只希望你能平安喜樂,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