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9章 願以死成道者(中)
北滄國,一處以荊棘圍起來的院子里。
寧不凡盤膝坐在樹蔭下,一手隨意垂地,另一手握著金樽,搭在井口輕輕搖晃,略微仰面,望著天上那副江湖美景。
這時,一抹凌銳劍光掠過半空,遙遙落向院內,「呲——」的一聲輕響,斜斜刺入寧不凡身旁的地脈,露出半截赤紅劍身。
誅仙劍,萬里而來。
寧不凡垂下目光,仔細打量著這柄有著「天上地下最強之劍」的赤紅長劍,微微一笑,「尋我何事?」
誅仙劍微微顫動,劍身緩緩淌出濃郁的劍意,片刻之後,幻化成一位黑袍墨發的俊俏男子,正是陳子期。
陳子期現身後,先是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下關節,掃了眼四面,將院子里的裝飾收入眼底,然後拉來張火華的椅子,大咧咧坐下,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說道:
「從你降世的那一日開始,世上的大修行者便看到一幅未來的畫面,你立於天幕之前,身著猙獰戰甲,手持赤紅神劍,朝人間揮劍。如今啊......天幕有了,戰甲也有了,就差赤紅長劍,所以——我來了。」
天幕是由天道所開。
戰甲則是由清池劍與清池劍柄所化。
赤紅神劍則是誅仙劍。
陳子期話里的意思是,既然三樣東西都湊齊了,那麼——你該上天了。
寧不凡漫不經心道:「你就不怕......我真的做什麼滅世之舉?我若真箇對人間揮劍,整座江湖的武者,都不夠我殺的。」
陳子期對這話嗤之以鼻,「你唬誰呢!」.
寧不凡嘆了口氣,作惋惜狀,「可是......很多人都這般說。」
陳子期翻了個白眼,「那是他們有眼無珠!我還不了解你嘛,你啊,生性憊懶,毫無野望,就想當個混吃等死的江湖高手,此生最在乎的東西無非兩樣,眼前人和身後名。」
「你若不在乎眼前人,也不會為了救下葉辰而橫闖劍閣,你若不在乎身後名,也不會用我的名頭做那一籮筐的壞事兒。還什麼天機榜七遮天陳子期,我呸!真是膩味死我了!」
「再說了,你現在不僅僅是一位江湖俠客,你更是一位父親,寧小小在人間,你做出什麼事情,她都能瞧見,你怎麼能讓她失望,怎麼敢讓她傷心?」
寧不凡頗為詫異的看了陳子期一眼,若有所思道:「這些話......是你心中所想?」
陳子期方才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切中要害,說的寧不凡啞口無言,著實犀利的很。
陳子期摸了摸頭,眯眼笑道:「狗哥教的。」
這個江湖,最了解寧不凡性格的,除了陳子期之外,就是大黃狗了。
大黃狗既然讓陳子期來尋寧不凡。
那麼,它便篤定寧不凡不會成為人間的禍害。
賊個就是,天機榜狗的自信。
寧不凡沉默一陣后,搖了搖頭,「天上的仙人雖然厲害,但也只能在天上耍耍威風,他們一旦跨過天門,便會成為謫仙,一身實力去之七八,即便倍十於江湖武者,也不是江湖武者的對手,方才我瞧見王嬸與張伯跨入天順之境去到天門之外,江湖勝局已定,我去與不去,都無法發揮效用。」
這個切實的回答,卻讓陳子期皺起眉頭,「事到如今,你為何還不與我說實話?」
寧不凡想了一會兒,問道:「什麼是實話?」
陳子期挪了挪椅子,坦然道:
「你若只是寧鈺,我自然會相信你方才說的是實話,可你不僅僅是寧鈺,你更是紅塵仙。你既然是紅塵仙,你的眼光便不會只局限於人間,你應該往天上去看,應該看向那扇通往大自由的門。所以你方才說的話,我是一個字都不信。」
寧不凡望了眼緋紅似血的天幕,笑問,「你想讓我怎麼做?」
陳子期起身,踱了兩步,回道:「救救這個人間。」
寧不凡收回目光,又問,「如何救?殺光那群仙人?」
陳子期搖了搖頭,「仙人歸屬天道管轄,天道不死,仙人就不會死,我們三千多年前就殺過他們一次,他們不是又活過來了嗎?要想徹底救下人家,便要殺死天道。」
寧不凡擺手道:「天道若死,那扇門便沒了。」
陳子期屏氣凝神,直勾勾望著寧不凡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世上安得兩全法?」
天道若是不死,人間永遠不會迎來和平,因為,仙人是殺不完的,殺了一茬還有一茬,天道可以敗無數次,但只要勝利一次,人間便再也沒有反抗的餘地。
天道若是死去,它掌握的那扇門,便再也無法敞開,人昊、白凡、寧鈺,這三世之身,朝思暮想的大自由,便再也無法去追尋。
世間安得雙全法?
寧不凡緩緩抬眉,淡淡道:「你似乎小瞧我了。」
陳子期微微愣神,詫異道:「你......你有雙全之法?」
寧不凡終於不再隱瞞,輕輕頷首,「自然。」
陳子期大喜過望,一把抓向寧不凡的肩頭,「那還不快去使出來?」
寧不凡面上的笑意漸漸斂起,正色道:「問題在於,我憑什麼要為這座人間思慮後路?」
陳子期忽而凝噎。
是啊,憑什麼。
自寧鈺降世之日,江湖上便充斥著對於他的殺局。
無數人要殺他,為了一個莫須有的理由。
逼死了王大爺。
逼死了李三思。
太多太多的人,為了他而死去。
就連王安琪,也被人算計,為了給他留下錨點,被詛咒縈繞。
人們將他當成邪魔與禍害,人們將他逼到懸崖峭壁。
然後,在他成為仙人之後。
人們又告訴他——你要救救這座人間。
憑什麼?
寧不凡緩緩站起身,持盞而行,遙望天幕方向,輕聲道:「我的身體內,似乎有兩個不同的聲音,一個渴望與天上那群大修行者並肩而行,一個厭惡這座充斥算計和陰謀的江湖。」
「安琪走後,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再飲過酒,我親眼看到張火華肩扛天地,這是多麼暢快的一件事情,我幾乎想飲酒了,但我實在飲不下去。」
「陳子期......你能給我一個,讓我飲下這樽酒的理由嗎?即便這個理由很拙劣,很可笑,但只要有這麼一個理由,我都會接受,我都會試著說服自己。」
「可是,你能給我嗎?」
陳子期忽然愣住了。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無話可說。
「咯吱——」
一聲輕響。
西荊樓主事白酒推門而入,朝兩人恭敬行禮。
寧不凡與陳子期同時側目。
院門外。
許洋坐在輪椅上,朝寧不凡招了招手,緩聲道:「何須如此為難,我來給你一個理由。」
他的身後,一位二十歲出頭的綠裙女子推著輪椅,面容清秀,神色微怯,目光躲閃,有些緊張。
許洋偏頭看向綠裙女子,輕笑道:「去吧。」
綠裙女子心頭撲通撲通亂跳,猶豫許久后,終於跨過院門,徑直朝寧不凡走去。
寧不凡目光平靜,輕輕晃了晃手中的杯盞,酒水裡倒映著緋紅天幕。
綠裙女子立在寧不凡身前,從袖口摸出一枚微微泛亮的銅板兒,將這枚銅板兒放在微微滲出汗水的手心,緩緩遞向身前,「先......先生,您您......您還記得十四年前,良安城外那位賣頭花的小姑娘嗎?」
這句簡簡單單的話,似乎用盡了她平生的勇氣。
寧不凡望著這位綠裙女子,輕輕點頭。
十四年前,他為了救出刑天,從江南郡一路趕往北滄國,橫渡洛水、過路良安城。
他遇見了一位賣頭花的小姑娘。
他拿出身上僅存的一枚銅板兒,買下了這件頭花。
二十多年前,寧不凡初入江湖,從李三思身上搶來了三枚銅板兒,這三枚銅板兒被他附上問心劍意,視作承諾與錨點。
其中一枚,幾經轉手,最後落在柳村村長的手裡,在墳塋里失去了最後一絲光澤。
第二枚,從普智手中轉到寧立手中又到半夏手裡,寧不凡在答應融入最後一魂的要求之後,這枚銅板兒也被他捏碎,消散人間。
這位綠裙女子手裡握著的,正是最後一枚銅板兒。
寧不凡目光漸漸柔和,從綠裙女子手中捏來那枚微微泛亮的銅板兒,問道:「說出你的願望。」
綠裙女子有些慌亂,轉身看了眼許洋。
許洋麵色平緩,微微頷首。
綠裙女子重重跪地,「先生,我知道您是仙人,如今人間危難,請您出手,救救天下,救救人間!」
這句話,大概是許洋教她說的。
但是,不重要。
因為,這句話,確實是綠裙女子親口所說。
這是一個相當好的、合適的、能夠讓寧不凡說服自己的理由。
寧不凡閉上眼,面色一片平靜,再睜眼時,眸子里忽然泛起猩紅可怖的劍光。
他將這枚銅板兒握在掌心,捏成碎屑,撒入金樽,再持盞而行,緩緩飲盡,學張火華一般,將金樽丟入水井。
在幾人的目光凝望下。
寧不凡緩緩抽出赤紅誅仙劍,望著綠裙女子,說道:「好。」
這個瞬間,天地大靜,仿似凝結。
趙政手中緊握的清池劍忽然脫手而出,朝地面遙遙墜落。
擺在藍喬案頭的清池劍鞘宛若流星般,掠過萬里山河。
早已被金蟬捏斷的碎星劍從虛空悠悠浮現,以奔雷之勢刺向夜幕。
普智身上的袈裟像是被狂風席捲,脫身而起,直落人間。
雲瀟瀟腰間懸挂著的望斷簫,宛若溪流般,潺潺游出聽雨軒。
被大陣鎮壓在江家府庫的落日弓,化作一抹猩紅光芒,瞬息躍出大陣,直奔西面。
穩穩插在輪迴後山的星幡,在一陣狂風中獵獵作響,化作一縷流光,悄然無蹤。
院子內,足有七道流光從遠處激射而來,沒入寧不凡身軀之內,他的身上忽然纏繞起陣陣宛若游蛇般的紅光,漸漸的,一件猩紅可怖的猙獰戰甲幻化而出。
寧不凡周身氣勢驀然拔高,像是凝聚了整個人間的氣魄。
氣勢驚天!
三千多年前,紅塵仙以肉身化作天下龍脈,三魂藏入神器,鎮封龍脈,七魄化作魂兵,也就是當世的——清池劍、清池劍鞘、碎星劍、望斷蕭、落日弓、錦斕袈裟、星幡。
遙遙往昔,直至今日。
紅塵仙的三魂七魄之力,終於凝於一身。
這才是真正的,仙人降世!
......
這一刻,無論是天上的仙人,還是人間的大修行者亦或是藏身不可知之地的那些個隱世高手,皆停下手中的動作,齊刷刷往一個方向看去。
寧不凡倒提誅仙劍,緩緩活動了下筋骨,眸光猩紅可怖,淡漠至極。
他望著天幕方向,望著那一位又一位仙人,忽然問道:「什麼叫做風流?」
聲音宛若雷霆天降,轟鳴大響,傳遍天下。
高達數千丈的天門轟然倒塌,張火華留下的那片覆蓋天門的刀意宛若瓷器般寸寸破碎。
那座廣袤的天門倒塌,留下了一道僅有一人多高的狹窄天門。
「噗!」
餘下的數十位仙人,被滾滾襲來的雷鳴之聲震得器血沸騰,齊齊吐出一大口血,目光驚駭異常。
寧不凡微微斂袖,撥出一道劍光,又借著劍光鋪就的台階,步步登天,腳步虛幻,片刻便走上萬丈高空。
一位劍仙眯著眸子,冷聲道:「來者何......」
「噗呲!」
一道猩紅劍光橫穿劍仙肺腑,金雨橫飛。
寧不凡不知何時已然走入劍仙三尺之內,一手提劍,另一手捏著劍仙的脖子,指尖用力,淡漠道:「什麼叫做風流?」
「咔嚓!」
劍仙的脖子***脆利落的扭斷,眸光黯淡下去,身影化作點點熒光,散於天地。
死一般的寂靜,連風都不敢出聲。
「他握著......那人的劍!」
終於,有仙人認出了寧不凡手中赤紅泛亮的誅仙劍。
那人是誰,自然是殺得仙人膽顫心驚的人間第一風流大劍客——柳先生。
此話一出。
十餘位劍仙再也沒有戰意,被嚇得遍體生涼,似斷脊之犬一般,倉皇逃向天上那條狹隘的金光通道。
「老子方才問你們......」
寧不凡一步跨越數百丈,提劍立於天門之前,望著驀然止步的十餘位劍仙,緩緩抬起赤紅誅仙劍,遙指劍仙,猛然拔高聲調,怒喝道:「什麼叫做,他娘的,大風流!?」
......
劍閣青雲峰一戰,寧不凡一夜白頭,骨斷筋殘,葉昊為了救下寧不凡,在寧不凡體內留下一十七年蟬的精純劍意,葉昊告訴寧不凡,柳先生伐仙而亡。
寧不凡平生第一次,哭得泣不成聲。
自那一刻,他的胸中便堵著一團鬱氣,無法吐出,難受至極。
後來,他與月光對飲,曾說過,有朝一日,定要去一趟天上,見一見仙人,再問問他們,究竟什麼才算是大風流,又究竟是什麼樣的樣大風流,才能奪去了王大爺的性命?
那麼,什麼才是大風流呢?
寧不凡提著誅仙劍,自是人間無敵。
寧不凡堵在天門前,仙人無法過路。
這——姑且可算是大風流了?
如果,這樣算是大風流的話。
那麼......足以告慰一嘴黃牙的王大爺了吧?
那麼......足以告慰仗劍江湖的柳先生了吧?
有仙人大聲怒斥,「你與那人是什麼關係!」
寧不凡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似乎是吐出了這長達十幾年的鬱氣。
他沒有回答仙人的話。
他只是學著王大爺教他打狗棍法的姿勢,緩緩舉起手中誅仙劍,再朝眼前這群仙人當頭落下。
他與十多年前立於天門之前的王大爺,異口同聲,緩緩說道:
「我有一劍向死而生,願問仙一句,驚否?」
悠悠天地,劍雨紛呈。
誅仙劍陣再出,懸於仙人之頂。
劍鳴長起,劍光徹寒,劍陣忽落。
在極為灼熱刺眼的劍光下,仙人的血肉幻化而成的金光細雨鋪滿半座天穹,數十道仙人身影像是天外隕星般,紛紛跌落人間。
這一日。
柳先生與其徒,聯袂執劍,一劍驚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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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再請兩天假(為了給你們一個完美的結局,我頭髮快掉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