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前因

6前因

平江城外獅子山上,嚴家父子、翁婿帶著幾個小輩正徒步上山。獅子山,山如其名,站在遠處遙望,這山恰似一頭雄獅俯卧著,因而得名。獅子山上樹木蔥翠,多為香樟、銀杏、翠竹,嚴景安手創的竹林書院就在獅子山後山的竹林里。

獅子山並不太高,竹林書院是建在半山腰上,因此一路行去倒也並沒多累。嚴景安一馬當先,左後是王進文跟隨,右後面則是嚴仁寬,嚴仁達帶著侄子外甥和黃愨在後面邊走邊聊,嚴仁舉飯後已經回家去了。

嚴景安一路走一路看,走到半路停下來回身遙望平江城,忍不住感嘆:「人事滄桑,世事無常,只有這山這城還一如從前。」

王進文和嚴仁寬也停下來回望,只見一條條玉帶穿梭在粉牆黛瓦之中,間或彎出幾拱小橋,將平江城分割成一個一個的小區塊,讓人不由得想起那句唐詩:「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1

「山和城雖不曾有何變化,咱們書院卻早已是今非昔比了,阿寬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書院上,成績如何,岳父一觀便知。」王進文笑著答話,說完伸手去扶岳丈,繼續上山。

嚴景安看了嚴仁寬一眼:「哦?若果真如此,倒也不負了你這九年時光。」說著扶了王進文的手轉身繼續前行。

嚴仁寬在後面跟著前行,答道:「兒不敢說有什麼成績,勉強算是沒有辜負父親的期許。」

王進文看嚴景安沒再開口,想著要再岔開話題,轉頭看了看孩子們落在後面,應該聽不到,就問道:「立儲一事,已經到了不可再爭的地步了么?」

「不是不可再爭,是不可在此時再爭。」嚴景安仰頭看山頂,卻被蔥鬱的樹葉擋住,只能看到林間若隱若現的山道,「吳閣老都無奈致仕,可見陛下的決心了。」

嚴仁寬聽到這裡皺眉:「元翁也不說句話么?」他口裡說的元翁乃是指當朝首輔、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徐端,而嚴景安提到的吳閣老則是指次輔吳秉成。

今上弘文帝在位十九年,如今膝下只得兩位皇子長成,分別是皇次子和皇四子。兩人皆非皇后嫡出,弘文帝偏愛曹貴妃所出的第四子,遲遲不肯立皇次子為太子。群臣屢次上書,都被弘文帝以各種理由推脫了。

今年恰逢弘文帝四十壽辰,年初萬壽節之時,都察院右僉督御史黃奇上書請立皇次子為太子,弘文帝留中不發。黃奇乾脆在大朝會上當堂進諫,重申奏疏內容,言及為君上者應以祖宗家法、江山社稷為重,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不應有所偏私;而東宮不定、則百官不安,易動搖國本,非明君之道。當下有許多朝臣附議,弘文帝大怒,將附和官員一律廷杖二十,黃奇廷杖四十,貶至黔南做縣丞。

黃奇被貶之後就將孫子黃愨託付給了嚴景安,請嚴景安幫忙教導。其時嚴景安正在翰林院做掌院學士,是教導皇子讀書的師傅之一,平日也多得弘文帝青眼。在黃奇之事過後,有一次弘文帝私下裡對嚴景安問及兩位皇子學業,嚴景安答曰皇次子沉穩厚重,勤奮好學,甚為難得,又進言請弘文帝早日立儲。弘文帝不悅,隨即更換了皇子師。

因為弘文帝不肯納諫,群臣眼見情勢不利,更變本加厲,奏疏如雪片一樣堆在弘文帝的案頭。弘文帝愈加惱怒,貶斥的貶斥、奪官的奪官,內閣次輔吳秉成上書為眾臣陳情,被弘文帝斥責老邁昏懦,不得已告老致仕。

吳閣老致仕后,內閣就多了一個位子,官場上傾軋加劇,各方勢力相互博弈,頻頻拿立儲作由頭互相攻訐。嚴景安眼見水越來越渾,情勢已經難以收拾,自己也因立儲一事受到弘文帝的冷落,索性上書以舊病複發、久治難愈、需回鄉養病為由請辭,弘文帝很快准奏,這才有了此次返鄉之事。

「他呀,呵呵,他自然有他的考慮。」嚴景安語氣淡漠,「他是首輔,自然要顧慮的更多。」

嚴仁寬和王進文對視一眼,心下各自嘆息,一左一右陪侍著嚴景安上山,再沒提起這個話題。

後面的氣氛卻好得多,幾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正說得熱鬧。「快看,那松鼠下來了!」嚴謙自認年齡最大,一路上都照顧著小客人黃愨,這時看到前面一棵樹上溜下來一隻松鼠,趕忙指給他看。

黃愨一路上已經和這三個男孩子混熟了,聞言就停下腳步,湊到嚴謙身旁去看。只見路旁不遠一棵樹下果然有一隻小松鼠,拖著長長的尾巴,用兩隻前爪捧著什麼東西在吃,一邊吃一邊還豎起耳朵聽著動靜,間或停下來轉動眼珠張望,接著又捧著爪子繼續吃,十分可愛。

黃愨見此情景,連說話都小心翼翼起來:「它的尾巴好長啊!」很怕語聲太大,驚跑了松鼠。

嚴誠和表兄王秉忠也湊到他們旁邊看,指指點點的談論:「你看它眼睛轉的。」「是啊,轉的真快,呀,跑了!」松鼠終於吃的心滿意足,拍拍爪子又竄上了樹,幾個男孩都失望的嘆息。

嚴仁達站在前面看著他們,這時見松鼠走了,才出聲說:「好了,快走吧,他們都走得看不見了,咱們快點走追上他們。」

幾個孩子回頭向上看,果然三個長輩已經看不見背影了,於是趕忙都跟著嚴仁達往上走。王秉忠一邊走一邊問黃愨:「世弟的名字,是哪個字?」

「是高言謹愨之愨。」黃愨答道。

嚴謙就笑嘻嘻的搭了王秉忠的肩膀,對黃愨說:「表哥聽了你的名字之後,一直在念叨螳螂捕蟬……」後面的沒說,但大家都知道是什麼,王秉忠不好意思的沖黃愨一笑,回肘撞了嚴謙一下:「偏你嘴快!」

黃愨嘆了口氣:「我在家裡時,也都是這樣被取笑的。」

嚴誠怕他不高興,出言解釋:「世兄不要在意,大哥和表哥愛說笑,平日里都這樣打趣慣了的。」

黃愨笑著搖頭:「不會,說笑才顯親熱。」

嚴仁達看這幾個孩子相處的好,終於放了心。黃愨自被託付到嚴家之後,一直顯得很沉默寡言,在船上時又暈船,就沒怎麼見他露出笑容。此刻見他能跟孩子們說笑,相處融洽,心頭的擔憂終於放下了。

嚴宅里的范氏終於把晚飯的事準備妥當,安排去李家回話和送禮的人也回來了,她鬆了一口氣,想趁著這會有空,回房裡歇歇。直到她歪倒在臨窗軟榻上才想起來,一下午都沒見到小女兒了,就問青杏:「怎麼一直沒見著豐姐兒?」

「在太太房裡呢。先頭金桔來回話,說太太叫阿佩去後院接了姑娘回去吃點心。」青杏答道。

范氏又問:「姑娘直接就去了?金桔呢?」青杏先答:「是。」又轉頭叫人去找金桔。

不一時金桔進來,范氏問:「姑娘在後院玩什麼了?去見太太之前你們也沒給姑娘換身衣裳?」

「姑娘先是和陳嫂子玩了會翻繩,又餵了會魚。奴婢和陳嫂子本來是和阿佩姐姐說,要帶姑娘換件衣服再過去的,阿佩姐姐說太太等著呢,叫奴婢回來取了衣服再送到正房去便是。」金桔答道。

范氏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去吧。」金桔福身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青杏則上前來給范氏揉腿:「奶奶再眯一會吧,姑娘在太太那裡,奶奶不必擔心的。」

「嗯,你看著時辰叫我。」說完范氏翻了個身,打算眯一會。

而豐姐兒那裡確實不需要范氏擔心,她被祖母接了過去以後,換了衣裳洗了手,又吃了姑母帶來的點心,此刻正在學寫大字。豐姐兒今年才只五歲,還沒開始讀書,劉氏母女兩個閑來無事,就想教她認字。

嚴清華在紙上寫了兩個大大的字:「明姜」,指著教豐姐兒認:「這個是『明』,這個是『姜』,明姜就是咱們豐姐兒的大名,記住了么?」

豐姐兒似模似樣的端詳了半天,問:「什麼是大名?」

「就是你的本名啊。」嚴清華笑答,「豐姐兒是你的乳名,是給家裡長輩叫的,到你長大的時候,自然就不能用乳名了。」

豐姐兒黑漆漆的眼睛轉了轉,問嚴清華:「那姑母的乳名叫什麼?」

「噗。」旁邊看著的劉氏險些把口裡的茶噴出來,阿環忙拿了手巾過來幫劉氏擦,嚴清華和豐姐兒都轉頭看她,劉氏一邊擦一邊笑,指著嚴清華說:「自己把自己坑了吧?」

嚴清華也笑:「瞧您高興的!看來還是豐姐兒能哄的您開心呢!」

劉氏擦完了嘴,靠過來把豐姐兒攬在懷裡:「可不是么,我們豐姐兒又乖巧又伶俐,最是可人疼,不像那些倔強的,只會惹人生氣。」低頭親了親豐姐兒的臉蛋,「你姑母呀,不喜歡旁人提她的乳名,咱們不問她。你的名兒也難,你現在還寫不了,來,祖母先教你寫簡單的。」握著豐姐兒的手一筆一劃的寫大字。

其實豐姐兒還是很好奇,但祖母都說姑母不喜歡了,她也就乖巧的不問了,想著等見了娘再偷偷的問好了。老老實實的靠著祖母在紙上亂畫,可她畢竟還小,寫了幾張紙就覺得沒趣不想寫了。劉氏也不勉強她,叫乳母抱著她下了地去玩。

作者有話要說:註:1出自白居易《正月三日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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