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吾兒,當為堯舜
朱翊鈞知道這次父子交心的重頭戲來了,趕忙坐直身子,全神貫注的等待著隆慶皇帝繼續往下說。
但隆慶皇帝卻又癱回床上,喘著粗氣、雙眼渙散,竟然忽然回憶起歷史來了:「嘉靖十八年,先帝冊封朕為裕王,朕非長子,母妃又失了寵,先帝又聽信方士讒言,迷信什麼『二龍不想見",總之,先帝一直不喜愛朕,朕一直活得戰戰兢兢的。」
「後來,嚴黨擁戴朕的弟弟景王,先帝也喜愛這個有主見的四弟,鈞兒,你知道父皇不是個爭強好勝的性子,朕與你說實話,當時朕過得幸苦極了,也曾想過乾脆將太子之位讓與四弟算了,朕做個太平王爺,又有什麼關係呢?」
隆慶皇帝苦笑一陣,又繼續回憶起來:「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侵,當時受了兵災的百姓逃到京城,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居無定所,朕看著心痛,便讓裕王府的管事太監多召些流民進府做事,也算是保他們一個溫飽,你母妃便是那時進的府。」
隆慶皇帝忽然頓了頓,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語氣都凌厲起來:「可朕救得了十人、百人,救不了千人、萬人!」
「俺答攻破古北口,圍著京師燒殺搶掠,十幾萬京營精銳、幾十萬勤王大軍,竟然堅壁不戰,不發一矢,坐看***四下飽掠,一連八日!」
「朕在西直門的城樓上,都能看見遠處火光衝天,幾十個***,就敢在京師城外公然搶掠逃難的百姓,而京中十幾萬大軍,竟然連開門驅趕都不敢!」
「京師一日之間便湧進了成千上萬逃難百姓,一片混亂,子尋不著母、妻尋不著父,京中的青皮勾結豪門富戶大庭廣眾之下搶掠難民財物、販賣稚童,而順天府、錦衣衛竟然毫無作為,甚至參與其中牟利!朕每日都能見到餓死在街面上的百姓。」
隆慶皇帝雙目通紅,眼淚從面頰上滑落:「那時朕就在想,我泱泱大明,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了?」
「武宗年間,我大明軍士尚能北出長城、逐擊察罕兒部小王子,怎麼短短几十年過去了,我大明兵將連出城迎敵的膽氣都沒有了呢?」
「嘉靖初年,雖有大禮議之爭,但國勢也算欣欣向榮,怎麼短短二十幾年,就是一片亡國之象了呢?」
隆慶皇帝緊握著拳頭,渾身都微微顫抖,咬牙切齒的說道:「朕想了很久,想明白了,這天下衰亡的根子,就在這當今皇帝、朕父皇的身上!」
「先帝剛登基時,也算是勤政,彼時,先帝嚴以馭官、寬以治民、整頓朝綱、減輕賦役,行嘉靖新政,也有了一番成果,大明可說是一片繁盛之象。」
「先帝不可謂不聰慧,也不可謂不英察,能力手段更是朕遠遠不及的,但這樣一個少年英主,一個有明君之象的皇帝,怎麼會突然成了一個一心玄修、不理政事的昏君,以至於釀成南倭北虜的禍患出來呢?」
隆慶皇帝直斥自己的父皇為昏君,也不管朱翊鈞驚訝的模樣,只是輕輕拍著他的手,繼續說道:「朕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想通了,就是因為先帝太過聰明、手段能力太過優秀,所以先帝沉迷於帝王之術,卻忘了君王之德!」
「何為君王之德?鈞兒,你的那些師傅們肯定和你講過不少,但朕今日告訴你朕自己思考的結果:所謂君王之德,便是天下之興盛、黎庶之康定!」
隆慶皇帝努力坐起身子,試了兩次卻沒坐起來,朱翊鈞趕緊將他扶起,隆慶皇帝欣慰的笑笑,繼續著他的教誨:「先帝幼年便斗敗當時權傾朝野的楊廷和,幾十年靠著一手帝王心術穩坐龍椅,他心中只有自己這條龍,看不見天下螞蟻蟲鼠,視天下如私財,視百姓如家奴,所以才會沉迷方術、一心玄修,從一個英主明君,變成了一個自私、貪暴的昏君!」
「朕那個四弟,說實話,很像先帝,也是英睿聰明,也喜好把弄權術,朕篤定他若登基,必然又是一個世宗皇帝,也正因此,朕才全心投入這場皇位之爭,朕不單單是為自己而爭,也是為我大明數千萬黎庶而爭!」
隆慶皇帝艱難的抬著手,愛憐的撫摸著朱翊鈞的腦袋,無比溫柔的教誨道:「鈞兒啊!你和先帝一樣幼時聰慧,以後一定能和先帝一樣成為一個獨掌朝綱的皇帝,但朕希望你牢牢記住朕的教誨,日後萬萬莫走先帝的老路,不可沉迷帝王心術,心裡要裝著天下的百姓!」
朱翊鈞早在隆慶皇帝評述嘉靖皇帝之時,就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朱翊鈞也不由得眼眶微紅,心中堵得慌。
隆慶皇帝確實如另一個時空里給他蓋棺定論的歷史評價一般,是一位仁善之主,而且他的仁善不是像被網路里被吹上天的宋仁宗那樣只針對眼中看得到的人,他心裡裝著整個天下的百姓!
所以隆慶皇帝能忍受高拱橫行霸道,能對孟沖等宦官太監的欺瞞糊弄視而不見,因為他知道高拱有能力使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讓大明皇朝蒸蒸日上,所以他全都可以忍!
歷史也證明了他的抉擇是正確的,大明在隆慶一朝有了中興之象,為之後十年的張居正改革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朱翊鈞也徹底明白了為什麼隆慶皇帝病得都快坐不起來了,卻還強撐著將他喚來教誨一般,就是為了提醒他不要走世宗嘉靖皇帝的老路。
這是一位帝王對天下萬民的責任之心,也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愛護之情。
朱翊鈞站起身來,略退兩步,端端正正的行了個大禮:「兒臣一定謹記父皇教誨,一生都不敢忘卻!」
隆慶皇帝微笑著點點頭,放眼掃視了一番乾清宮,眼中流露出一絲留戀之色,又很快被一陣絕決的目光代替,對朱翊鈞說道:「去喚滕謹進來,讓他差人召皇后與貴妃,還有閣部重臣們過來吧。」
「父皇?」朱翊鈞有種不好的預感,抬頭看著隆慶皇帝,沒有動彈。
「鈞兒聰慧,稍加磨礪積累,才具手段想來也不是問題,只要謹記朕今日教誨,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個明君聖主.......」隆慶皇帝微微笑道,沖朱翊鈞揮了揮手:「朕放心了,也不想強撐著了,朕累了,就這麼去了吧。」
李貴妃入裕王府時就是當的陳皇后的宮女,陳皇后沒有子嗣,對李貴妃的兩個兒子十分喜愛,而且她也是生性仁善,相比嚴厲的李貴妃更像慈母,朱翊鈞每日早晨到慈慶宮問安,陳皇后總是高興不已。
當朱翊鈞在乾清宮裡聆聽隆慶皇帝教誨時,陳皇后正在慈寧宮裡安慰著被禁足的李貴妃,聞聽皇帝有召便攜手一齊趕來乾清宮,入宮便見朱翊鈞紅著眼眶站在一旁,太醫們正為剛剛忽然昏厥的隆慶皇帝施藥用針,兩位隆慶皇帝的妻子頓時哭成了淚人,宮妝都花了。
朱翊鈞正要上前行禮,隆慶皇帝卻幽幽醒轉過來,一醒來便問皇后和李貴妃到否?高閣老到否?
陳皇后和李貴妃趕忙走到床前,卻見自己的丈夫面容枯槁、兩眼深陷、全身微抖,一副垂死的樣貌,頓時又忍不住哭出聲來。
隆慶皇帝卻是微微一笑,輕輕抓過李貴妃的手,艱難的說道:「鳳兒,你是個堅強好勝的性子,又聰慧能幹,朕在潛邸之時多虧你出謀劃策,朕一直記在心中,但你聰慧不下男子,心中難免自傲,又有權欲之心,朕今日有幾句話與你交待......」
隆慶皇帝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朱翊鈞,說道:「鈞兒聰慧,不下先帝,日後必是一個獨掌朝綱的帝王,你莫要做小兒視之,日後要多聽他的意見。」
李貴妃一邊哭著點頭,一邊奇怪的瞥了自己兒子一眼,好奇這兩父子談了些什麼東西。
隆慶皇帝喘了喘,又握住陳皇后的手,說道:「嘉靖三十七年,你嫁與朕,與朕擔驚受怕這麼多年,朕登基之後,卻因為你的勸諫遷怒於你,將你遷居別宮,朕對不起你啊!」
陳皇后哭得說不出話,只是搖頭,隆慶皇帝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向一旁侍立的滕謹令道:「滕謹,擬旨,太子即日起監國,至親政之前,由皇后一人臨朝聽政輔佐!」
所有人都呆了呆,朱翊鈞瞬間明白過來,隆慶皇帝這是在用最後的精力為他鋪路!.
陳皇后性情仁善,又忠直本分,而且還寵愛朱翊鈞,她沒有李貴妃那麼強的能力,但也沒有李貴妃那麼大的權力欲,她臨朝聽政,只會安守規制,絕不會和李貴妃一樣同馮保、張居正一起搭起一個政治聯盟的鐵三角!
國朝以孝治天下,若是李貴妃臨朝聽政,朱翊鈞想要有所作為,只要李貴妃不贊成,他在親政之前還真沒什麼辦法。
但陳皇後身為朱翊鈞的嫡母,至少明面上比李貴妃正統得多,話語權也重得多,有她的支持,朱翊鈞才真正有了掌控朝政的資本!
隆慶皇帝將李貴妃排除在外,就是在給朱翊鈞鬆綁,幫他搬走了壓在頭上的最大一座山!
當然,陳皇后沒什麼能力和手段,在另一個時空里本來和李貴妃共同輔政,卻逐漸被邊緣化,如今雖然領了聖旨單獨臨朝聽政,但以李貴妃的手段要架空她也不是不可能。
但朱翊鈞也不是另一個時空里的小萬曆!陳皇后這麼一尊完美的神像,朱翊鈞怎麼可能放著她被李貴妃架空?要架空也是自己來架空啊!
李貴妃顯然沒想到隆慶皇帝會忽然將她排除在外,面容依舊是一片悲戚,但雙目卻布滿寒霜,狠狠盯著一旁書寫聖旨的滕謹看了會,心中已經篤定是這個太監進了什麼讒言,挑撥皇帝和朱翊鈞與她的夫妻、母子關係了。
隆慶皇帝虛弱得連天子大印都拿不起來了,只能喚朱翊鈞上前握著他的手幫著他在聖旨上蓋了印,交予滕謹向殿外次第趕來的重臣勛貴們宣讀。
做完這些,隆慶皇帝又癱軟下去,被太醫們灌了一陣湯藥,又扎了好幾針,稍稍恢復了點力氣,便傳召殿外等候的重臣勛貴們入殿。
早就迫不及待的重臣勛貴們立時一擁而入,一個個飛快的按班次立好,等待隆慶皇帝交代後事。
只是隆慶皇帝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竟然又突然暈厥了過去,太醫們立即圍上去手忙腳亂的搶救著,重臣勛貴們也只能原地焦急等待。
高拱耐不住性子,又橫行霸道慣了,再加上首輔之位尊貴,便直接走到龍床邊詢問天子情況如何,又轉身問滕謹剛剛那道聖旨是什麼意思,最後又問到朱翊鈞頭上來,詢問太子之前和皇帝聊了些什麼。
還是李貴妃看不慣高拱這毫無顧忌的樣子,出言質問他:「皇帝昏厥未醒,身為首輔竟當面窺伺皇家之事,意欲何為?」這才打斷了高拱的問話。
高拱輕哼一聲,瞥了眼龍床上的隆慶皇帝,微微一嘆,也只能退回班次等待太醫們努力的成果。
而另一個重臣張居正則耐心得多,一直畢恭畢敬的等著,只是悄悄打量著朱翊鈞、李貴妃和陳皇后,眼中滿是玩味,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隆慶皇帝終於在太醫們的診治下醒了過來,一醒來便召高拱、張居正和新入閣的高儀近前來。
但隆慶皇帝已經極為虛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淚流滿面的看著這三位重臣,緊緊抓著高拱的手不放,好一陣才擠出一句:「朕將去,以天下累先生。」
高拱看著自己的徒弟這般模樣,也是心痛不已,只是點頭答應,哽咽著安慰隆慶皇帝有太祖、成祖福澤保佑,身子必然會好轉的,一旁的高儀也面容悲戚的附和著。
張居正也是一臉悲切,但眼珠子卻悄悄轉了一圈,不知道在盤算著些什麼。
隆慶皇帝揮了揮手,指了指他們三人,艱難的擠出了兩個字:「顧命!」
高拱等人自然明白,這是要讓他們三人當顧命大臣,輔佐年幼的朱翊鈞治理國政。
三人趕忙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隆慶皇帝咧嘴一笑,又向一旁的朱翊鈞招了招手,待朱翊鈞近前來,便拉著他的手塞進高拱手裡,隨後努力了半天,說出了一句極不吉利的話:
「吾兒,當為堯舜!」
公元1572年,隆慶六年四月末,大明隆慶天子駕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