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弒君
微鹹的海風撲面而來,豐臣秀吉緊了緊身上的衣物,靠在陽台護欄之上,看著遠處大阪港中漸漸遠去的海船,雙目滿是柔光。
那艘海船是南洋商行的大船,江東之信守承諾,說動錦衣衛為他提供了這麼一艘海船,搭載著豐臣秀吉的妻妾和兒子豐臣秀勝離開日本,他們將隱姓埋名,富裕安全的度過一生。
他的兒子豐臣秀勝,並不是他親生的兒子,而是他的外甥,但從小養在他家中,兩人親如父子,豐臣秀吉登上關白之位后,便乾脆收他做了兒子,當作繼承人培養。
這次征朝之戰,豐臣秀勝作為名義上的統帥也隨軍出征,豐臣秀吉本來是為了讓他鍍金,卻沒想到反倒摧垮了他的精神。
豐臣秀勝在釜山遇到南洋水師炮轟城市的場面,見識到小山一般的明軍戰艦萬炮齊鳴的壯觀場面,與之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從就在他身前被炸成碎片,當場便患上了癔症,每日縮在幽黑的房間角落瑟瑟發抖、不敢與人說話,宇喜多秀家無奈,只能讓九鬼嘉隆將他悄悄送回國內療養,但時至今日也沒有好轉。
豐臣秀吉微微嘆了一口氣,自己快四十歲了才有了第一個兒子,結果不到六歲就病死了,之後收養了豐臣秀勝,卻又成了瘋子,也許這是上天對他勃勃野心的懲罰吧?
「關白大人!」石田三成走上陽台,打斷了豐臣秀吉的胡思亂想,語氣中怒火滔天:「臣去確認過了,小早川隆景那個叛徒果然如傳聞一般引兵去投奔德川家康了!」
豐臣秀吉搖了搖頭,苦笑一聲:「不意外,小早川隆景是個聰明的人,他在朝鮮戰場上見識過明軍的厲害,知道我們必敗無疑,自然不會隨我們去送死。」
石田三成緊咬著牙齒,憤恨的說道:「這些該死的叛徒,遲早受到天誅!天誅!」
明軍登陸九州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日本,喊了大半年的狼來了,如今狼真的來了,而且一來便是雷霆萬鈞、毫不留情。仟韆仦哾
九州聯軍五萬精銳在福岡城下大敗,大友義鎮切腹自殺、島津義久當場戰死,只有龍造寺隆信一人逃了出去,回到肥前國便舉國投降,如今整個九州只有薩摩藩還在抵抗,但薩摩藩孤木難支,且精銳戰兵幾乎都被圍殲在福岡城下,國中只剩下一些臨時抓來的農夫城民,如何能抵擋得了明軍的進攻?
這還只是一支不到兩萬人的明軍先頭部隊,據說裡面大部分是朝鮮輔軍,正牌明軍才區區五千人,而九州是日本公認的兵員素質最佳、戰力最強的地區之一,五萬聯軍卻被這支先頭部隊一戰全殲,頓時整個日本所有的大名都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之中。
這種情況下,聰明人自然不會跟著鐵了心送死的豐臣秀吉往黃泉路上狂奔,一個個開始另謀出路了,包括小早川隆景在內,豐臣秀吉部下不少大名轉而投奔德川家康,或者縮在封地里觀望形勢,對豐臣秀吉發出的徵召令愛理不理。
豐臣秀吉早就料到這種情況,有了心理準備,自然不會像石田三成這般憤慨,反而有些興緻缺缺。
石田三成發泄了一陣,嘆了口氣,獻策道:「關白大人,薩摩藩抵抗不了多久,唐國軍隊攻略九州之後,必然自毛利家的山口地區攻入本島,臣願領兵前往山口地區與毛利家合兵一處阻擊唐國軍隊,為關白大人擊敗德川家康爭取時間。」
豐臣秀吉卻搖了搖頭,苦笑道:「唐國此次侵日,不是為了吞併日本,只為了攻佔九州和日本的產銀地,所以他們不會從山口地區入本島的,他們海船多,佔據九州之後可以直接將兵馬運到關東與德川家康會和,直接領兵來大阪攻滅我,剩下的事交給德川家康去辦就是了。」
石田三成皺了皺眉,嘆了口氣,問道:「關白大人,您還相信那唐國間諜的話?他怎會將唐國的戰略意圖和盤托出?這裡頭恐怕還藏著其他的陰謀,關白大人,不能讓您和他的友誼影響了您的判斷啊?」
「江先生不會騙我,不是因為友誼,而是因為沒必要.......」豐臣秀吉苦笑一聲,嘆道:「三也,你知道這世上最讓人感到無力的是什麼嗎?是敵人就算將他的全部計劃都完完整整的告訴我,而我卻束手無措,只能等死。」
石田三成無話可說,只能沉默以對,陽台上一時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過了一陣,豐臣秀吉嘆了口氣,勸道:「三也,你也走吧,不要留在我這裡送死了,去找個地方平靜的度過一生吧。」
石田三成卻搖了搖頭,眼神堅定不移:「關白......主公,臣的一切都是主公賞賜的,這個時候怎能棄主公而去?主公想要有一場英雄般的退場,臣也想要一場忠臣義士的退場,以此留名青史,如此,臣便是死也滿足了。」
豐臣秀吉明白石田三成死意已決,便不再勸,輕輕點了點頭,抖擻精神:「既然如此,那就和我一起去為咱們最後的退場好好準備準備吧。」
豐臣秀吉站起身來,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來:「三也,這苦難的世間,我們很快就要走完了,但德川家康的苦難恐怕才剛剛開始,哈哈,我現在真想看看德川家康的臉色是個什麼樣子,一定有趣的很啊!」
德川家康臉色極為難看,甚至有些猙獰,雙唇微張不停喘著粗氣,渾身都在微微發抖。
幾名家臣圍在左右,酒井忠次捧著一盤酒壺一臉陰鬱的站在一扇華貴的門前,等著德川家康下定決心。
本多忠勝眼神左掃右瞟,長嘆一聲,終於還是忍不住了,走上前來勸道:「主公,此事就是豐臣秀吉那賊子的陰謀,您不能上了他的惡當、順了他的意,萬萬不能犯下這等自絕於諸國大名的事啊!」
井伊直政見本多忠勝出頭,也趕忙湊了上來勸道:「主公,本多君說得有理,即便要殺天皇,也應該是他豐臣秀吉動手,我們絕不能沾這一身灰!若是您毒殺天皇的事傳出去,全天下的大名都有了討伐您的理由,即便您做了日本的『天下人』,德川家的統治也會風雨飄搖的!」
「豐臣秀吉就是清楚此事,才會把天皇送到主公這來的!」榊原康政也走了上來,長嘆一聲:「這就是個陽謀,豐臣秀吉臨死還要坑主公一把,逼主公決裂於諸國大名!」
「對,這就是個陽謀......」德川家康苦笑一聲,雙手一攤:「可是我能怎麼辦呢?你們也聽沈先生說了,日本可以有國王、可以有大名、可以有將軍,但是絕不可能有什麼萬世一系的天皇,日本的國王,只能尊奉一人,那就是唐國的天子!」
花園之中一時沉默無言,豐臣秀吉剛把日本天皇送到德川家康這來,那南洋商行的大股東沈南言便找上門來,大明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了,日本天皇一家必須死,而且下手之人才能讓大明點頭,成為日本的統治者。
天皇雖然只是個空架子傀儡,但他是日本名義上的國君,弒殺天皇,便是弒君的反賊,任何一個日本人都有了反亂的借口,這個所謂的「日本國王」的統治,也就成了毫無根基的無根之萍,只能依託於大明的庇護,徹底被大明捏在掌中。
過了好一陣,本多忠勝才咬了咬牙,說道:「主公,如今人人棄豐臣秀吉而去,連小早川隆景都投奔了主公,只要主公您振臂一呼,天下必然群起響應,光靠您的力量就能消滅豐臣秀吉、統一日本,大不了我們放棄和唐國的合作,自行統一日本便是!」
「那些人投奔我們,就是害怕和唐國的軍隊交戰!」榊原康政出聲反對道:「若是我們不依唐國的暗示行事,唐國又怎會允許我們自行統一日本?必然干涉,沒準會連我們一塊收拾了!若與唐國開戰,如今投奔我們的這些大名,恐怕也會統統散去了。」
「難道我們弒殺天皇,他們就不會散去嗎?」本多忠勝聲調都提高几度,一度有些破音:「那是弒君!主公成了弒君的國賊,他們還會和我們站在一起?每個人都會把槍炮對準我們,用我們的人頭來獲取統治日本的大義!」
「忠勝說得沒錯,弒殺天皇,我就成了日本有史以來最大的國賊,人人都欲除我而後快!」德川家康長嘆一聲,苦笑著搖了搖頭:「豐臣秀吉到底還是有些本事的,臨死將了我一軍啊!」
本多忠勝點頭如搗蒜,上前一步繼續勸道:「所以,主公請萬萬不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否則必然會遭到天下圍攻啊!」
「忠勝,你說得對,弒殺天皇,我必然遭到天下的圍攻......」德川家康長嘆一聲,目光越來越冷,掃過一個個家臣,用手指一個個點了點他們,問道:「豐臣秀吉之後,我德川家康是唯一有實力能統一日本的大名,若我不按唐國的意思去做,唐國又如何還會容我?必然舉兵來攻,我問你們,你們誰能擋得住唐國的軍隊?」
花園之中再次陷入了難堪的沉默,沒有人敢回答,連本多忠勝都低下頭去,目光躲躲閃閃。
明軍展現出來的戰鬥力實在太過強大,在朝鮮聚殲十五萬日本精銳,還能推脫是遠征海外、無地利天時之故,可南洋新軍在福岡城下一戰殲滅五萬九州聯軍的銳卒,卻讓日本的每一個大名和將領再也無法找借口騙自己。
這還只是明軍一部而已,而明軍還有十幾萬這樣的精銳軍隊和上百萬的二線軍隊,拿人堆都能堆死日本所有大名了。
都是在戰國亂世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嘴上再死鴨子嘴硬,心裡也清楚日本和大明已經完全處於兩個維度,哪怕整個日本合力都不是大明的對手,更何況只有德川一家呢?說自己是砧板上的肉,都算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所以連本多忠勝這種好戰份子都不敢說話,所有人心裡都清楚,若真與明軍打起來,別說擋住他們了,能像龍造寺隆信和小早川隆景那般孤身逃出來都算祖墳上起山火了。
「弒殺天皇,我們必然會成為天下公敵,但我們也能得到大明的支持!」德川家康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可語氣卻越來越堅定:「和唐國相比,日本如同螞蟻一般弱小,與其得罪唐國,我寧願做日本的國賊!」
德川家康長嘆一聲,目光霎那間陰冷似冬日的朔風:「只要有唐國在的一天,我德川氏就能穩坐日本國王的王位,不管那些大名如何不服!時間能消磨一切,坐穩了這個位子,終有一天日本會忘了所謂的天皇,只會記得我們德川氏這個日本國王!」
德川家康揮了揮手,語氣前所未有的堅定:「忠次,去吧,好好送天皇他們最後一程,不要讓他們太痛苦了。」
酒井忠次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推門走入殿中,很快,殿中便傳來一陣嗚咽掙扎之聲,還有孩子和女人嚎啕大哭、不斷乞求的聲音,酒井忠次在領著忠心的兩兵衛給天皇和他的子嗣、妻妾強灌毒酒。
本多忠勝紅著眼捂著耳朵躲到一旁,榊原康政和井伊直政也不忍直視,側過頭去垂首望著地面,德川家康也是長嘆一聲,喃喃念道:「自神武天皇始,萬世一系之天皇,至此絕矣!」
萬曆十二年冬,德川家康弒殺天皇一家,對外宣稱天皇一家染疫病而死,日本嘩然,原本投奔德川家康的大名大批出走,更有不少大名憤而響應豐臣秀吉的徵召令,領軍前往大阪,加入豐臣秀吉的陣營。
同年,戚繼光領新軍主力登陸關東,與德川家康的大軍匯合,開始向大阪城推進,雙方蓄勢待發、整軍備武,最後的大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