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錦囊
「天時,大雪封山?」林志禮皺著眉念了一聲,李如柏心慌意亂、走的匆忙,連城門樓子的門都忘了關,一陣寒風穿堂而過,讓林志禮不由的裹緊了衣物,起身去關門,正瞧見遠處的青山,頓時反應了過來。
遼地山地眾多,且氣候嚴寒,一到冬天就會大雪紛飛,山道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積雪深厚,甚至會堆積的比人還高,如此積雪覆蓋的崎嶇山道,莫說大軍運動了,便是連山中生長的野獸也難行動,這就是所謂的「大雪封山」。
這兩年氣候反常天氣越來越嚴寒,有時候甚至還沒入冬便會天降大雪,將山道封得嚴嚴實實,交通斷絕、人獸絕跡。
建州女直的統治中心赫圖阿拉便位於群山之中,努爾哈赤要攻略清河和撫順,糧草軍備要從赫圖阿拉起運、後備軍卒要在赫圖阿拉集結,一旦大雪封山努爾哈赤還沒有攻陷清河和撫順,後援斷絕、糧草無繼,建州女直的大軍戰也無法戰、退也沒法退,頓時便成了坐困死地的孤軍,故而努爾哈赤必須趕在大雪封山前攻下清河和撫順乃至遼陽瀋陽,否則便只能退兵回家過冬了。
李成梁希望趕在大雪封山前消滅建州女直,在秋收時期倉促興兵,給自己的戰敗埋下了一個伏筆,但也讓努爾哈赤的時間異常緊迫,如今離入冬最多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若是朝廷反應快,援軍來得及時,留給努爾哈赤行軍、圍城、攻城的時間更短,樂觀的話,林志禮只要能在清河堅持十來天,努爾哈赤就只能退走了。
努爾哈赤不可能等到來年開春再戰,到時候朝廷的援軍都已到位,遼東的殘兵也整頓完畢,他辛辛苦苦拼下的戰略優勢將喪失殆盡,努爾哈赤不是傻子,必然會搶在大雪封山前來攻,攻守之勢異也,如今倉促起兵的成了努爾哈赤,擁有時間優勢的成了他林志禮。
林志禮微微一笑,徐渭這是在明白的告訴他需要在清河守御多久,給了他和全城軍民一個目標,有目標,就不會在漫長而艱苦的守城戰中消磨掉軍心士氣,軍心士氣在,清河才有可能守住。
關上房門,林志禮迫不及待的小跑到書桌前,拿起第二個錦囊,抽出裡面的紙條,上面龍飛鳳舞的幾個字依舊簡單明白——地利,四山之城,層層阻擊。
林志禮重重點了點頭,徐渭的這個錦囊,實際上是在提醒他御守清河的方略:清河乃是四山之地,四面環山,東有鴉鶻關三道關卡卡死了官道大道,山間道路狹小、小路歧路眾多,地理形勢可以稱得上「守為絕境、戰為奇地」。
徐渭的方略很簡單,依託清河的地理優勢層層阻擊,設伏于山間狹地或山間小路,一點點消磨掉女直大軍的銳氣,等銳氣喪盡的女直大軍來到清河城下,遭到這座堅城的迎頭痛擊,必然士氣大跌,自己守御清河也就多了幾分勝算。
林志禮掂了掂手裡的錦囊,心中盤算一陣,拿起了第三個錦囊,倒出紙條一看,這一次上面的字不像之前幾個錦囊里的那般龍飛鳳舞,讓人都有些看不懂,寫得工工整整,一貫洒脫隨性的徐渭如此花心思,明顯這一張上的內容最為重要——人和,謹防姦細,家丁和募兵及其家眷可用,清河將帥官吏、衛所兵卒及其家眷當盡數遣散,絕不可用。
「建奴蓄謀已久,必然會收買清河將官,防著他們是自然之理,衛所兵不堪用,但拿來守城還行,為何要全數遣散?」這一條寫的猶外的詳細,林志禮卻琢磨了半天,長嘆一聲,起身走出城門樓子,立在垛口吹風清醒頭腦,正見城下一名正挖掘壕溝的衛所老卒跌倒在地,監督的小旗趕上去不由分說揮鞭就打,打得皮開肉綻,周圍的衛軍和農夫躲閃不迭,一個個敢怒不敢言。
林志禮幽幽一嘆,頓時明白了過來,這些衛所兵卒平日里形同農奴,飽受壓迫欺凌,以前有李成梁和遼東軍的軍威壓著也只能認命,如今李成梁慘敗身死,遼東軍全軍崩潰,努爾哈赤和建州女直給了他們一個新的選擇,這些本就掙扎在生死邊緣的衛所兵自然會去賭一把。
林志禮很清楚努爾哈赤溫恤漢民的政策,當年李成樑上報天子的那封奏疏就是他潤色的,若是努爾哈赤挑些逃亡漢民在城下宣揚分地分屋的政策,這些衛所兵絕對會把他和李如柏給綁了,連著清河城一起獻給努爾哈赤。
反倒是李如柏手下和留守的這些家丁精兵,大多是清河、遼陽等地的地主,努爾哈赤殺過來,要拿他們的田地房屋去收買漢民,他們自然不會願意,作戰意志相對堅定不少。
至於那些募兵,都是一群為錢而戰的「雇傭兵」,錢給夠就行。
林志禮皺了皺眉,遣散了衛所兵,本就捉襟見肘的兵力更加薄弱,但不遣散他們,等於是在自己屁股底下埋了顆地雷,隨時把自己炸上天,兩害相權取其輕,自己也只能冒著兵力不足的風險,讓這些不可靠的衛所兵各回各家了。
大明的兵,自己用不得,反倒成了人家破城略地的利器,林志禮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現在終於是理解了為何當年還在軍校里學習的兒子會和自己說邊軍的家丁募兵制就是一條邪路。
揉了揉眉頭,回到城門樓子里打開最後一個錦囊,掏出紙條,上面的字更為工整,徐渭甚至用上了科舉的標準字體館閣體——若遼東軍重挫,但李汝契性命尚在,或家丁精銳雖敗未潰,則前數三條錦囊之計足可守城,若遼東軍精銳盡墨、全軍崩解,李汝契戰死沙場,單依前計清河必破,萬萬務必依此條計策行事…….m.
林志禮緊緊盯著紙條上的那兩個力透紙背的大字,一字一頓的讀了出來:「分田!」
「分田?」李如柏將信使和探騎送走,在登上城樓的台階上遇到急匆匆趕來的林志禮,剛剛聽林志禮說上兩句,便驚訝的打斷道:「姑父,分誰的田?如何分田?為何要分田啊?」
「你聽我細細說來!」林志禮拉住李如柏的手就往城牆上走,瞥了一眼跟在李如柏身後的親衛家丁,這些親衛家丁都識趣的停下腳步,給林志禮和李如柏留下密談的空間。
「我們要把清河的田地都給分了,分給那些衛所兵和民夫!」林志禮一邊走一邊解釋道:「他們都是清河本地人,平日里受盡了你們遼東軍的壓迫欺凌,建州女直一到,若是為其所用,他們熟悉清河地勢,我等便沒法借地勢層層阻擊女直大軍,女直大軍順順利利一路衝到清河城下,這清河城又如何能守得住?」
「故而我想讓你做主,把清河此地所有家丁精銳名下的田地都分給他們,他們即便對咱們依舊有怨氣和疑慮,也不會輕易為女直人所用,咱們也少了一個威脅。」
李如柏眉間皺成一團,頭搖得如撥浪鼓似的:「姑父,這如何能行?那些家丁如何會甘願把自己的田地讓出來?咱們守城還得靠著他們,若是強奪,豈不是要逼得他們附賊造反?」
「他們會願意的,因為咱們可以拿更好的田和他們換!」林志禮斬釘截鐵的說道:「你們李家是遼東最大的地主,占著瀋陽、遼陽,乃至錦州、廣寧最為肥沃的土地,把它們統統拿出來,換清河的田地,這些家丁絕不會反對的。」
李如柏一驚,又一次搖頭擺手起來:「不行,這等事,我如何能做得了主?我.....」
「你能做主!」林志禮直接打斷了李如柏的話:「萬幸總兵把你留在了清河,子茂早早去了新軍,又是個不愛管事的性格,平日里遼東軍的事都是你幫著總兵管著,如今遼東李家數你威望最高、資歷最深,你不做這個主,還能由誰來做?」
李如柏低下頭去沉默不語,林志禮暗暗嘆了口氣,李成梁這幾個成器的兒子都繼承了李成梁身上的一些特點,李如松繼承了李成梁的將才和作戰風格,李如梅繼承了李成梁的武藝弓馬,而李如柏則繼承了李成梁生意人的頭腦和性格。
這種頭腦和性格有時能讓人敏銳的抓住機會以小搏大,但也會讓人利令智昏遮蔽雙眼、看不清大局變幻,李成梁如此,李如柏也是如此。
林志禮扯住李如柏的衣袖,正要再勸,一名親衛家丁卻跑了過來,拱手奏道:「巡按大人、二公子,鴉鶻關傳來消息,有潰兵正往清河而來,領頭的是五公子。」
李如梅一路都沒休息,日夜不停的縱馬狂奔,直往清河逃來,路上戰馬都累死了兩三匹,自己也弄得蓬頭垢面、滿眼血絲,抓著一根羊腿狼吞虎咽,如同乞丐一般。
「戰況就是如此,此戰敗得窩囊!」稍稍恢復了些元氣的李如梅一邊給林志禮和李如柏講述長奠之戰的戰況,一邊淚流滿面,一邊啃著羊腿一邊說道:「若非那些逃亡建州的漢民死戰不休,我們必然能擊破東虜的軍陣,此戰必然大勝,娘的,那些遼民在漢地懦弱得如羊群一般,怎麼在蠻夷手下這般兇悍?」
林志禮長長嘆了口氣,評價道:「努爾哈赤不是勝在戰場交鋒,而是勝在遼民民心,哼,可笑!這些遼民的民心本該心向我大明,如今卻反倒為蠻夷所用,讓咱們自食惡果!」
李如柏愁眉不展,沒有接話,喃喃念道:「建州女直,也有新軍了啊.....」
李如柏和長兄李如松從小一起師從徐渭、一起玩鬧成長,感情最為深厚,平日里書信往來頗多,對新軍也多有了解,深知新軍戰力之強,如今建州女直也冒出來一支新軍,而且戰力不俗,就他手下這幾千家丁,如何能與之對戰?
林志禮皺了皺眉,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子貞,莫再猶豫了,清河若是受不住,遼陽必然淪陷,遼陽失守,瀋陽側翼暴露,必然也守不住,遼瀋淪陷,他努爾哈赤難道還會幫你們李家留著田地嗎?努爾哈赤靠著分田分地奪走了逃亡漢民的民心,攻陷遼瀋必然故技重施以奪百萬遼民之心,地從何來?你們李家的土地難道還能保得住?不如現在就分了,讓清河再無後顧之憂,咱們也能全心應對女直的大軍。」
李如柏嘴唇動了動,垂下頭去,依舊沉默不言,林志禮見他還在猶豫,心中一怒,起身繞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子貞!你還看不明白局勢嗎?總兵在長奠堡慘敗,遼東精銳盡墨,遼事敗壞至斯,朝廷總要拿個罪魁出來給天下一個交代,還有誰能比你們李家當這個罪魁更合適?朝中那些瘋狗一般的官吏會蜂擁上來撕咬你們,直到把李家徹底撕碎咽下!」
林志禮喘了一口粗氣,指向房中的遼東地圖:「子茂深受天子喜愛,但天子最多也只會保下他,李家依舊會擔著這個罪魁的名號家破人亡,要想救你們李家,你們就得亡羊補牢,立下大功,功過相抵,才會有人敢為你們說話,李家才有一絲保存的希望!」
「據守清河就是這個『功』!守住了清河,遼瀋就能保全,遼瀋無事,遼事就不會一發不可收拾,你們也算得上將功贖罪,天子那般喜愛子茂,總會給他留點面子,加上總兵往日的功績和你們的功勞,對李家也不會追究太過,你們最少也有個富家翁的前程。」
林志禮拍了拍李如柏的肩膀,語重心長的勸道:「子貞,把田分了吧,富貴日後還能再賺,可挺不過這一關,莫說富貴了,連性命能不能保住都難說!」
一旁的李如梅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沫,點頭附和道:「二哥,姑父說得有理,父親鎮守遼東這麼多年,朝中多少人看著眼熱?如今我軍大敗、父親也去了,朝廷那些狗官怎會不趁機撲上來咬咱們李家一口?此時若不能守下遼瀋、立下功勞,我李家恐怕就要家破人亡了!」
李如柏猶豫一陣,終於一拳狠狠擊在大腿上,重重點了點頭:「好!分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