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張居正
朱翊鈞總感覺武清伯走的時候有些奇怪,他拎著黃布包隨著張鯨出了殿門,卻又悄悄回頭窺視自己,對上朱翊鈞的視線又趕忙縮了回去,裝作什麼都沒做的樣子。
朱翊鈞心中有些不安,但他卻沒時間去管了,他早早用了晚膳便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他將生平第一次上朝聽政。
自然不是登基或元旦才有的大朝會,朱翊鈞只是太子,隆慶天子還在世呢!哪裡輪得到他去搞一場氣勢磅礴的大朝會。
朱翊鈞要參加的,是一次常朝,實際上也就是露個臉,如今天子還在病中休養,而之前當朝太子掉進池塘被撈上來后,到現在也只在東宮侍講面前露過面,是得出去給百官看看宮裡的人還活得好好的,沒瘋也沒傻。
明代的常朝起源於明太祖朱元璋,完善於明成祖永樂皇帝,這兩皇帝都是勞模中的勞模,把常朝的開始的時間設在寅時(也就是現代的早上5點左右),太陽還沒出山就開始辦公,早朝過後還有午朝和晚朝,一天都不會閑著。
後世不肖子孫們自然受不了這個苦,世宗嘉靖皇帝在嘉靖二十一年之後就再沒開過常朝,隆慶皇帝身子弱,十天之內也只有三六九日這三天才會視朝,到萬曆年間,萬曆這個大宅男乾脆自萬曆后就再沒開過朝會。
一直到崇禎年間,崇禎不僅恢復了常朝制度,甚至如明初一般恢復了午朝和晚朝,但當時的大明已經是積重難返,崇禎自己能力也不夠,最終無力回天。
無論如何,早起總是很折磨人的,好在朱翊鈞有近十年支邊支教的經驗,早就習慣了早起,而且第一次參加朝會,整個人都還處於興奮、新奇的狀態,天還沒亮便爬了起來,神采奕奕的模樣讓張宏都忍不住贊了句太子勤奮。
乘著步輦向皇極門而去,半路上便聽見午門方向遠遠傳來鐘鼓之聲,百官已經進了宮,扛著步輦的內侍們不約而同的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便到了皇極門處,朱翊鈞下了步輦,正聽見門外有太監高喊「太子駕到」,皇極門大開,百官侍立的壯大景象,便映入朱翊鈞的眼中。
朱翊鈞按照之前訓練過的禮儀,穩步走到自己的小座上端坐,隨後凈鞭響起,丹墀之下鴻臚寺官贊禮唱名,百官入班向著空空如也的御座和御座旁坐著的朱翊鈞行一跪三叩頭禮,朝拜完畢后,便整齊的分班侍立。
井然有序、整齊劃一,一點都看不出這是一群凌晨三點就從溫暖的床上爬起來,到現在還大腦一片迷糊的中老年群體。
緊接著,鴻臚寺官開始宣念起謝恩、見辭的官員名字,這些官員只能在午門外行禮,朱翊鈞一個都不認識,自然也不會給他們上御座前謝恩的恩寵。
隨後,便是百官奏事,其實就是走個過場,如今高拱獨掌朝政,什麼事在遞到御前之前不是他處理過的?
如今高拱和馮保的鬥爭雖然愈演愈烈,但兩人還沒有最後撕破臉皮,高拱也不會在朝會上就開始逼宮,更何況皇帝還沒死呢,一個9歲太子,逼了又有什麼用?
朱翊鈞只能機械的按照之前教導的回應著,最初的一點新鮮感消磨乾淨后,便感覺這朝會毫無驚喜,雙眼四處亂瞟,一會兒看看丹墀下金甲燦燦的大漢將軍,一會兒打量一下那瘦瘦小小嗓門卻大得驚人的鴻臚寺官,一會兒又放眼飽覽著金水橋和玉帶河的景象。
只可惜百官離得太遠,朱翊鈞遠遠看了看前排的幾個紅袍大佬,不管誰的面貌都看得模模糊糊,只能依照他們的班次猜測著他們的身份。
好在早朝時間並不長,高拱把持朝政,倒是讓朝廷效率高了不少,沒有各個官僚嘰嘰喳喳的爭吵,流程飛快走完,朱翊鈞人生中的第一場早朝便結束了。
早朝結束后還沒完,朱翊鈞和內閣、六部等部門的幾個大臣一起轉進到文淵閣中,朱翊鈞將在文淵閣中批閱奏疏,而幾個大臣則會等候在外用餐休息,一旦朱翊鈞批閱奏疏時有什麼疑惑的地方,可以隨時召他們進來問詢。
但哪能有什麼奏疏給他批閱!皇帝還沒死呢,哪個大臣敢把軍國大事交給9歲娃娃去批閱?一個字都認不全的小屁孩,又能有什麼決斷?再者說了,如今高拱獨攬朝政,什麼奏疏不得先給他過手?
實際上,朱翊鈞之所以能坐在文淵閣里看奏疏,還是李貴妃見天子病重,讓朱翊鈞先熟悉熟悉政務,才讓他來走個過場。
於是,拿給朱翊鈞的奏疏要麼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要麼就是早被高拱處理完、司禮監批了紅的。
朱翊鈞打著哈欠翻著奏疏,腦中正想著回興龍殿後安排張鯨去搞些人手盯著武清伯時,張宏卻走了上來:「殿下,內閣次輔、建極殿大學士張大人求見。」
「誰?」朱翊鈞腦中想著事,一時沒反應過來,又聽張宏報了半遍名號,才猛然醒悟:「張居正?不對,張師傅,快請!」
張居正,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明獨相,如今朱翊鈞的師傅。
但說來可笑,朱翊鈞穿越以後,卻連這個師傅的面都沒見過,這段時間皇帝病重,高拱和馮保的鬥爭越來越明面化,張居正忙著布局準備從中漁利,還得防著越來越橫行霸道的舊友高拱捅刀子,自然是沒什麼時間和精力去管朱翊鈞了。
張居正來得很快,一絲不苟的高呼參拜,朱翊鈞也正好近距離的觀察著這個大名鼎鼎的歷史人物。
張居正白面長須,身材高大,朱翊鈞都不得不承認,張居正確實如史料中記載的那般是個大帥哥,而且充滿了中年成功人士的魅力,放在後世都可以當中年帥哥的模板了。
難怪自己那個便宜老媽會和張居正傳出緋聞來。
朱翊鈞有些不懷好意的揣測著李貴妃和張居正的關係,一時竟然忘了讓張居正起身,還是身後張宏輕咳了一聲,朱翊鈞才反應過來,趕忙抬了抬手:「興,張師傅求見本宮,所為何事?」
張居正站了起來,稍稍整了整衣冠,保持了一副整潔嚴肅的形象,才回道:「回太子殿下,臣求見太子,為今日早朝之事。」
「早朝?早朝能有什麼事?」朱翊鈞一頭霧水,今日的早朝可以說是無聊透頂,純粹就是走個流程,朱翊鈞現在都有些不記得早朝上奏了些什麼事,只是確定自己應該沒有說錯什麼話、有什麼不得了的出格行為,不然那群閑極無聊的言官們早就和瘋狗一般扔來一堆奏疏了。
張居正卻正了正身子,語氣有些嚴厲:「早朝之時,臣雖未出班奏事,但臣看得真切,太子殿下眼神飄忽、坐姿不正,官員奏事之時,也只是隨口敷衍,臣可有看錯?」
朱翊鈞臉上大窘,自己那麼點小動作都被張居正給逮到了,他還真是目光銳利、明察秋毫啊!
朱翊鈞也沒法反駁,只能承認:「本宮確實有些分神,張師傅沒看錯。」
張居正點點頭,語氣越發嚴厲起來:「太祖定下早朝之制,是為了讓我朝皇帝能與百官接觸,不被上下蒙蔽,如今太子殿下卻在早朝之中分心,事事敷衍,日後登臨大寶,又如何明辨是非、治國理政?」
什麼鬼?一個早朝分下心就沒法治國了?
朱翊鈞皺了皺眉頭,卻也不敢直接硬頂回去,回道:「張師傅說得是,只是今日本宮第一次上朝,又無甚大事,所以才會分心敷衍。」
張居正卻也皺了皺眉,幽幽嘆了口氣,突然開始回顧起歷史來:「太祖時,北有蒙元餘孽,南有倭寇侵擾,四方未定,那時的朝會,想必是極為熱鬧的。」
「成祖時,北有蒙古諸部侵擾,南有交趾作亂,那時的朝會,想必也是極為熱鬧的。」
「英宗時,瓦剌崛起,西南土司反亂不斷,那時的朝會,應該也是極為熱鬧的。」
「景泰年間,英宗北狩,瓦剌圍攻京師,天下有傾覆之危,那時的朝會不單熱鬧,甚至還動起了手。」
「先帝嘉靖皇帝即位初年,大禮議之爭,彼時臣雖未出生,但入朝之後也多有耳聞,那真是熱鬧非凡啊!」
張居正略微停了停,雙眼炯炯有神的盯住朱翊鈞,說道:「太子殿下可鑒,歷代朝會熱鬧非凡之時,皆是國家紛亂、四方有難之時,天下紛紛擾擾,朝會之上自然也就紛紛擾擾。」
「當今天子聖明燭照,革舊弊、施新政,選賢用能,隆慶初年,南方倭患肅清,隆,俺答求和封貢、互開互市、邊關安定,如今天下昌平無事,朝會之上自然也就無事。」
張居正瞧了一眼正認真思索著的朱翊鈞,微微頷首,繼續點撥道:「殿下,今日這般無聊的朝會,正是歷代賢君和當今聖上治國安民的成果啊!」
朱翊鈞明白張居正的意思,張居正在隱晦的教訓他,隆慶皇帝為他打下了國家昌平的基礎,所以才讓他有了這種悠哉游哉的日子。
張居正的話還沒完,見朱翊鈞眼中光芒閃爍,知道他有些明白過來,乾脆圖窮匕現,直接挑明了:「太子殿下可鑒察以往,哪一件大事,不是從那些細枝末節的小事積累起來的呢?太子殿下今日覺得朝會之上奏來的都是些無所謂的小事,便分神敷衍,又豈知之後它會不會變成震動天下的大事呢?」
「先帝登位之初,俺答部不過是一個邊弊小部,雖在四處征伐,但於我大明而言可謂不值一提,然而先帝二十年不上朝,一心玄修、不理政事,嚴嵩當政也只是一心阿諛奉上,我大明文恬武嬉,放任俺答部肆意擴張以至於制無可制,最終釀成庚戌之變,京畿之地飽受兵災,不知多少百姓流離失所。」
「殿下,您安知今日朝會上奏的那些事,不會在日後釀出如庚戌之變這般的苦果呢?」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部攻略大同,當時的大同總兵仇鸞竟然重金賄賂俺答部攻打他地,俺答汗倒也守信用,繞開大同揮軍向東,破古北口直入京畿腹地,直逼京師。
當時把持朝政的嚴嵩,竟然要求諸將堅壁自守、不發一矢,放任俺答部在京畿周邊飽掠,直到得到明朝通貢的允諾后,才自行從古北口退去。
而作為直接責任人的仇鸞卻賄賂了嚴嵩,不但沒有受到懲處,反而因為勤王來得快而得到嘉靖皇帝寵信,之後提督京營戎政,一時風頭無二,甚至到了能和嚴嵩、陸炳等嘉靖寵臣掰腕子的地步。
張居正這話一出口,倒是嚇了朱翊鈞一跳,好傢夥,張居正這膽也太肥了,竟然直接當著朱翊鈞的面指責先帝世宗嘉靖皇帝!
國朝以孝治天下,皇帝自己都不敢說列祖列宗的不是,何況大臣們?就算是拿列祖列宗舉例勸諫,一般也說得很隱晦,哪會像張居正這麼大膽?
但嘉靖皇帝確實有些特殊,他篤信二龍不相見的迷信傳說,幾十年不見自己兒子,隆慶皇帝當了幾十年裕王,活得戰戰兢兢,心中自然是積累了不少怨氣,嘉靖皇帝死後便放任徐階在遺詔里把他爹痛罵了一頓。
張居正作為徐階的徒弟,又是隆慶皇帝信重的大臣,有這膽子也算正常了。
朱翊鈞心裡清楚張居正說得沒錯,一邊感慨於張居正的大膽,一邊思考消化著他的教訓,暗暗點著頭。
張居正見朱翊鈞的小動作,看出來他聽進去了,微微一笑,語氣放緩了些:「太子殿下需知,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幅員萬里、人口眾多,每日雜七雜八的事自然也多,有大有小,太子殿下日後登臨大寶、治國理政,請萬萬謹記,絕不能因事小而煩憂、因事大而逃避,為君者當有一份靜氣,才能平得了天下事、治得了大明萬里江山。」
朱翊鈞重重點了點頭,起身繞到桌前,向著張居正鄭重的行了一禮:「張師傅教誨,本宮定牢記心中,事事謹慎,為我大明再造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