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秘密

「麥子發了黃，秀女出閨房，麥子焦了頭，小姐下秀樓。」割麥子這兩天，再懶的漢子，也會趿拉著破布鞋，握著鐮刀，早早來到自家責任田。

春來起的更早，剛過三點，就站在了麥田裡。他家麥子已經割了一半，還如此著急，就是想著趕緊割完自家的，再想辦法幫大光家。開鐮已經一天了，大光家麥田還是一動未動。

春來家麥田離路邊不遠，小翠迷離走過時，沒有發現春來。當了五年偵察兵的春來卻感覺到了什麼，抬頭，卻伸長脖子，猛然一愣。

一個白影，正從路上走過，飄飄忽忽，沒有聲響，還似乎在上下飄動。春來不相信有鬼，但這個時候穿著白衣服，出現在無人的田野，肯定不正常。他也不記得村裡人誰穿過一身白的衣服，在老人們眼裡，這很不吉利。

這人裝神弄鬼的，作什麼妖呢？春來感到好奇，手握鐮刀，悄悄跟在了後面。白影翻過河堤，著急走向河邊時，春來有些明白了，趕緊追了上去。

是小翠，春來沒有感到意外。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還有個惡婆婆，如今連麥子都不收，不用多說話，春來就已明白，小翠的忍耐已到了極限。

看著可憐楚楚的小翠，春來趕緊勸說：「嫂子，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兒子想想吧。」

兒子已經沒了爹，再沒了娘，往後比路邊小草還可憐。小翠被戳中了痛點，可是，又能怎麼辦？已忘記的悲傷憤怒再次湧上心頭，小翠哇地哭出聲來。

這黑天瞎地的，孤男寡女在一起，被人聽到，再傳揚出去，既不好說，也不好聽，尤其讓大光娘知道，那真要拼菜刀了。春來慌了，舉著雙手，也瞬間想出注意：「嫂子，別哭，沒有過不去的坎，你先去外面躲兩天。」

接著，春來解釋說，人總是在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你先離開兩天，或許能讓大光娘清醒一些。

估計還不夠。春來又告訴小翠，去派出所尋求援助，讓大光娘知道，小翠是自由人，想走就能走，任何人無權干涉。雙管齊下，才能讓大光娘徹底讓步。

春來的主意能否奏效，小翠也不知道。但當局者迷，小翠著實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只能聽春來的，死馬當作活馬醫。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春來仍不放心，站在原地，接著開導小翠。直到夜色漸漸淡去，已看清腳下青青小草，小翠雙眼也明亮了，露出希望的光，春來又叮囑一番，才目送著小翠去了北面公路。

轉身回到麥田，春來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剛退伍回來時，就有人給他說起過，小翠是好女人，也可憐，你家裡窮，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你就娶了小翠。

人家不是開玩笑，他家是真窮，而且在貧窮的宋王閣，當前還屬於最窮的梯隊。早年間，春來父親參加縣裡組織修河會戰時，因為營養不良，一頭栽倒在河灘上，從此體弱多病。春來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母親孱弱的肩膀難以支撐家庭重擔，所以越過越窮。

因為窮，剛入伍時，春來每月六塊錢緊貼，他給家裡寄五塊，後來漲到十塊，他寄九塊。退伍回到家裡，一百二十五塊錢退伍費，被母親拿去還了賬。也因為窮，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家六口人，至今住在四間破草房裡。

這樣家庭條件，很難說上媳婦。小翠雖然是二婚，但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乾的農活，孝敬爹娘，嫁給春來，也算得上般配。但春來不想，

因為他和大光是好兄弟。

大光比春來大二十二天，從小光屁股長大。十歲那年，大光去鄉里（那時還叫公社）找他爹，從廚房順了兩個肉包子。他自己吃了一個，另外一個給了春來。那年月，宋王閣窮的過年都吃不上肉，肉包子實屬罕見。春來饞的流口水，也沒捨得吃。回到家裡，烤熱了，掰開分成三份，給了弟弟妹妹，他只吸了吸手指頭。但面和肉的雙重香味，至今仍在心裡繚繞。

當兵走時，大光送他到火車站，塞給他十塊錢，一大兜子蘋果，還像親哥一樣，千叮嚀萬囑咐，好好乾，爭取留在部隊。當兵五年，給春來寫信最多的也是大光。

怎能娶好兄弟的媳婦呢？春來斷然沒有這個念頭。

即便如此，幾天後，這事傳到大光娘耳朵里，依然把他當成了不懷好意的「賊」。再去大光家，就被大光娘攔在門外：「以後你少來，俺家的事也不用你管。」

尷尬地離開后，春來再沒進過大光家的門。但春來心裡想著，該幫忙的時候，必須伸一把手。

大光娘越來越不像話，春來也早就想幫小翠，其實幫小翠也是幫大光爹娘，但苦於沒有機會。沒想到，今天不僅遇上了小翠，還上演了一場午夜驚魂。

大光娘心腸並不壞，因為大光沒了，變得走火入魔一般。但能否讓大光娘清醒過來，春來也沒多大把握。若不成，那就再想辦法，反正不能看著大光家就這樣下去。

太陽剛剛升起，就透過無遮無攔的天空，灑下耀眼光芒。村子也沒了晨起的惺忪，男女老少都已來到田裡，齊心合力，收割麥子。不多時，大光娘披散著頭髮，瘋了一般，也匆匆跑來。可她不是來割麥子。

她本來是要來割麥子的。一夜醒來，她覺得自己做的過了頭，想找小翠說說，卻發現小翠不見了蹤影。

推開虛掩的大門，找了一圈，田裡也沒看到小翠，大光娘的心提到嗓子眼，踉蹌著走向了老支書，有幾次還差點摔倒。

毫無疑問，小翠走了，說不定已經投河自盡，人們停下手中鐮刀，埋怨地看著大光娘。那麼好的心，又長的好看，真是可惜了，就連平時最嫉妒小翠的小媳婦們，心裡也不是滋味。有人已經跑上了河堤。

不都是你自己作的，還有臉說！老支書也在心裡發恨，臉色冰冷地支走大光娘，讓她回家等著。但老支書也擔心小翠出事，走過來喊春來，一起去河邊看看。

但春來不能說出實情。這是兩人的秘密，否則讓大光娘知道，不僅達不到預期效果，還繼續鬧騰，如果這樣，小翠即便不再投河，也要離開宋王閣。於是春來說：「為了兒子，小翠嫂子也不會尋短見，眼下要緊的先幫著把麥子收了。」

河堤上的人沒發現異常，沖老支書擺手，又走下來割麥子。老支書信了春來，但提起麥子，又火冒三丈，破口大罵大光娘：「那個敗家老娘們，折騰也不看看時候，不收麥子，她就不怕遭天譴？」

老支書不計較大光娘罵他老不正經，但也看不慣大光娘折騰小翠。現在連麥子都不收，更是造孽。老支書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窮，深深知道，糧食就是老百姓的命。

但老支書卻又黔驢技窮，沒任何辦法。昨天晚上，老支書就試探著找人幫大光家收麥子。可全村人都怕大光娘，沒人敢答應。甚至有人反過來勸老支書，你還沒被罵夠？

現在村裡大部分人家小麥還不夠吃，中間還需配些雜糧，才能填飽肚子，大光家四畝半麥子，能蒸多少白面饅頭？老支書心裡還是不忍，抬頭看著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