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城市的廢墟

二十公裡外，山城市。

巨大的防護罩頂部，一個直徑數十米的鋼質天台上，幾個人正用望遠鏡觀察四周。

平台離地約四百米，比周圍的山都高出一截。

風很大，吹得人們的衣褲啪啪作響，各種鋼鐵構件也在風中發出悠長的嘯聲。

平台中央，有座圓柱形的平頂鐵屋。屋頂芳草萋萋，一支十米高的金屬桿立在草地中間。旋轉的風速儀下，一面淡黃色旗幟迎風飛揚。旗上寫著一個紅色篆體「秦＂字，字后一條黑色的折線，如狂草的筆劃，由左下到右上斜貫旗面，像連綿的山脈，又像黑色的閃電！

基地之光洞穿烏雲，照耀著平台。又穿過半透明的罩子，照亮了下面城市矇矓的廢墟。

一個頭戴鋼盔，身穿白色長袖、西褲，外套一件防彈背心的中年男子，憑欄迎風，默默地看著腳下，他曾經管理過的城市……的遺骸，不知在想什麼。

「南方基地被攻擊了！＂一個人大聲道。眾人紛紛舉起望遠鏡看向南邊。

在沒有雨霧沙塵的時候，基地光柱是接近透明的，只在黑暗環境中可見。但若身處另一條光柱中，由於有更強的光干擾，就無法看到。基地上空有雲層的時候，光柱穿過雲層會產生一個亮斑，但遠處看去也很小。

而此刻，南邊那條光柱已變成紅色，在他們眼中非常清晰。

「韓排長有沒有消息？＂中年男子放下望遠鏡，問身邊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官。

軍官搖搖頭。

山城市此時也在遭受攻擊，但基地光柱卻沒有變紅。因為戰鬥仍在護罩邊緣進行，尚未波及城內。護罩是用透明高分子材料做的，以大量鋼材為骨架，非常堅韌。在大地震和大海嘯中，雖有不少地方破損，但整體架構仍保持完好。

據統計，護罩上的大破口有數十處，小的不計其數，但大多不接地，怪物是沒法爬上去的。就算用屍體堆上去，也無法進入市區。除非它們直接從那些離地面數十上百米的破口跳下去，那即便沒摔死也得摔殘。而且，市長早就派人在破口下方豎起了許多尖銳的鋼筋、木椿、竹竿，以消除隱患。

山城人要防禦的只是接地的破口，比較大的有三處：兩處在城西、西南，一處在城東。每個大破口都有數百真人帶著數量更多的npc防守，市長手上還有百人的預備隊。

鐵梯噔噔作響，一個人快速走上來：「市長！韓排長的基地身份剛剛被註銷了！＂

市長回頭看了一眼報信的人，又看了看一名三十多歲的軍官，眉頭緊鎖。

軍官沉聲道：「有兩種可能，一是韓排長犧牲了；二是他加入了那個基地。＂

另一名看上去較年輕的軍人道：「不管怎樣，他現在都回不來了。＂

「……＂

從架在天台上的高倍望遠鏡中看去，光柱外的世界顯得非常暗。動用斥候之眼，才能看到大股的怪物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向城市聚集。而市長和身邊兩名軍官，都是斥候職業。

為了能覆蓋市區邊緣的高樓，護罩幷不是半球形，而是比半球形更扁的一種官員們說不出的形狀：頂部比較平緩，邊緣比較陡峭。所以，在天台上是看不見邊緣的戰鬥情況的。

於是市長道：「周圍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怪物已經開始總攻。現在，我們到前線去吧。＂

另兩人點頭，問：「去哪裡？＂

市長道：「我去1號缺口，你們二位去2號、3號怎麼樣？＂

三十多歲的軍人道：「市長，還是我去1號吧。＂

市長笑笑：「陳連長，你是職業軍人，當然比我更懂打仗，但現在的情況有點不同。這樣的戰鬥，你們在軍校是沒學過的，你們以往在部隊的經驗也是用不上的。而我是引導者，非常熟悉這種戰爭模式。所以，還是我來吧。＂

陳連長點頭道：「也對，那我去2號缺口吧。＂

市長道：「好的，那就拜託你了。張排長，3號陣地就麻煩你了。＂

年輕的排長啪地敬了個禮：「堅決完成任務！＂

陳連長也敬了個禮，二人轉身快步離去。

見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市長又對著望遠鏡仔細觀察了一小會，隨後也離開了。平台上只剩三名成「品＂字分佈的斥候繼續瞭望，不知是真人還是npc。

天台本是作觀景之用，附設簡單的氣象台功能。但大部份時間都被封閉，只有政府工作人員才能上來。不過由於外面空氣污染嚴重，公務員們也不常來。

市長走向天台中央那個鐵罐似的建築，這裡原來是電梯房，現在自然是廢了。但屋后還有個門，裡面有樓梯通往下面的大樓：山城市政大廈。

頭上傳來鞭子似的爆音，市長抬頭仰望疾風中啪啪作響的「秦＂字大旗，心中湧起一股豪情。他想多看一會，但又壓住了這個念頭，快步走進後門，下了樓梯。

這是一架很長的螺旋鐵梯，直通數十米下的市政大廈。

市長在鐵梯上一路小跑，忽想起初上任時，帶手下幾個官員步行上天台參觀的情景。那時護罩還是完好的，裡面沒有一絲風，說話都帶點迴音。而現在，護罩頂部有很多板塊脫落，大風從變形的鋼管和扭曲的鋼樑的間隙中吹過，發出各種聲音。有低沉的嗚嗚聲，也有尖銳的哨音。往昔的笑語已消逝，只剩他孤獨的腳步聲在風中噹噹作響。

這些鋼管從市政大廈樓頂伸上來，與護罩的鋼架連接，從上往下看，像只捕魚用的竹簍子。鐵梯便焊在鋼管上，沿著鋼管盤旋而下。

很快，市長就到了樓梯底，從天井直接跳下頂樓。

市政大廈的最頂層，是市長辦公室，也是他的私人住宅。當然，這並非他的主意，他只是繼承了上、上、上一任市長的「遺產＂。

整個樓層多處損毀，窗戶全碎，但已被簡單清理過，還算乾淨。空蕩蕩的客廳里，只有一個女人面向破窗，呆坐在沙發上。窗帘在風中鼓動，風在客廳里盤旋。牆上的畫框啪啪作響，女人的衣裙在風中起伏。

聽到「咚＂的落地聲，女人起身迎過來：「暮鉦！＂

「江萍。＂

江萍是市長夫人，也是山城市三個副市長之一。她不姓江，姓楊。出於某種原因，她在公眾場合都以江萍的名字出現，所以幾乎沒人知道她的本姓。

兩人輕輕擁抱了一下，江萍問：「傳祥說你要去守1號口？＂

「是的。＂市長邊說邊攬著夫人的肩向前走。

「要小心啊。＂

市長點點頭，兩人已來到一間房門口。江萍轉動齒輪密碼，市長擰開門把，一陣大風撲面而來。

房間里堆滿東西，江萍留在門口，市長直奔牆邊的一堆皮箱，掀開一隻箱蓋，從衣物包裹的酒瓶中拿出一隻，迅速擰掉蓋子，往嘴裡灌了一口。隨手又拉開桌子下的抽屜，取出一條煙，邊踢上抽屜邊用手裡的煙指了指房中央的一堆東西對夫人道：「怎麼還不丟掉？＂

市長指的是一堆四四方方的牛皮紙包，在地板上堆成齊腰高的長方體。

「丟出去怕被人看到。＂

市長沒說話，將煙酒收入空間，從那堆東西中取出兩包，出門穿過巨大的客廳，來到對面另一個房間。撕開牛皮紙，裡面是一疊疊鈔票，印著個禿頂長發外國老男人。

他右手鉗出四疊鈔票，左手四指一劃，封條立即斷裂，然後手一揮！

大風從他身後吹來，鈔票立即變成一堆蝴蝶，嘩地一下飛了出去，越飄越遠。

江萍小聲道：「以後真的沒用了？＂

市長皺皺眉，夫人也沒再問，蹲下來跟他一起撒錢。

市長又撒出一把鈔票：「現在你不用干別的，先把這些東西處理了。＂說完轉身要走，卻又停住，環視了一下房間。

房間隔成許多小單間，看上去像個辦事處，市長孩子們把這裡當書房。

他有三個孩子，大兒在國外，二女兒在省城，都生死不明。只有在山城市一中的小兒子，在最後關頭，被他險而又險地救了出來。

市長不是那種會自我安慰的人，他估計大兒子和女兒應該已不在人世。看著孩子們曾經相聚的地方，心裡一陣絞痛！幸好還有小兒子在，他才沒徹底崩潰。

他不是一個正直的官員，但卻是一個慈父。

「暮鉦……」見他發獃，夫人叫了他一聲。兩人都猜到了對方的心思，四目相對，紅了眼圈。

市長按住要起身的夫人：「我下去了。＂轉身用力跑開。

防火門「呯＂地一聲，人去樓空，剩下女人獨自在風中撒著紙錢。

應急樓道里，市長像個鞍馬運動員似的，在樓梯扶手上翻越，每翻一次就下一層樓。這與他五十多歲的年紀極不相稱，但對一個十級人類、七綵球獲得者來說，這都是小兒科。

並非他想顯擺，因為樓道里並無觀眾。而是因為這裡到處牆倒頂塌，布滿障礙，有些樓梯直接斷掉一大截，他這樣「走＂才是最有效率的。

也就一分鐘的樣子，市長到達大樓中部。在這裡，他看到一扇連框帶牆倒在地上的不鏽鋼門，門上有個熟悉的「x＂字樣。

猶豫了一秒鐘，他踩著防火門走了進去。

這一層是市委書記的辦公室，也是他的住宅。其上是49樓，其下是48樓，在市政大廈五十部電梯中，有一部專門通往x層，只有書記同意的人才能進入，中間還要停一次接受安檢。樓梯倒是可以直達，但這裡的防火門總是緊鎖的。

兩分鐘后，市長重新回到應急樓道，臉上帶著奇怪的笑意。

又一分鐘他來到五樓，這裡是商場。市長沒再走樓梯，而是穿過商場的殘垣斷壁，直接從破窗中跳了出去。

落地的響聲驚動了崗哨，一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跑過來，見一個人坐在一堆玻璃碴上吸氣，不禁呆了一下：

「市長？＂

「哦，小趙。＂市長站起來，眼放精光，仰頭看了看大樓。

小趙也跟著看，但兩人看的東西不一樣。

見鈔票都向遠方飄去，幷沒有掉下來，市長放了心，指著大廈道：「你去找幾條鋼索，從樓頂垂下來。跑來跑去太花時間了。＂

「是！＂小趙敬了個禮，覺得這想法非常有創意。他甚至以為市長是直接從樓頂跳下來的，無比崇拜地看著他疾速遠去的背影，突然發現他屁股上有一塊血跡，不禁又呆了一下。

市長當然知道自己屁股上插了塊碎玻璃，也後悔自己粗心大意。

大地震中，百層高的市政大廈雖然沒有倒塌，但所有玻璃幕牆都粉碎了。當時市長帶著倖存者在安全地帶，目睹整個摩天巨廈如彈簧般震動，玻璃碎片如天女散花般飛射，然後像瀑布般傾瀉。其他樓房或如骨牌般成片倒下、又或直接崩塌，激起的巨大灰塵，瞬間就覆蓋了整個城市。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山城的防護罩被飛揚的塵土充滿，從外面看就像一隻四處冒煙的灰蛋。直到黃金日的超級颱風來臨，才勉強驅散了飛塵。但從那時開始，原本清澈透亮的護罩，就變得灰濛濛的了。

市政大樓上掉下來的碎片，最終在樓底堆積成近兩米高、數十米寬的碎碴環。

從五樓跳下來，市長同志那雙比正常人強壯十倍的腿是可以承受的，只是他沒想到廢碴堆比較鬆軟，一落地小腿就直接插進去大半截，隨即屁股重重地墩在玻璃碴上。

疼痛讓他有點惱怒，四下一看，又慶幸自己沒落在旁邊那張隱藏在碎碴中的椅子上。

市政大樓整體鋼架結構，呈上窄下寛的鐵塔造型，基礎牢固，頂部又與護罩半鋼性連接，這或許是大地震中它沒倒的原因。山城市一共有五幢類似建築，以市政大樓為中心，成十字形排列。它們頭頂護罩，腳插大地，與護罩互相加強，都倖存下來。其餘大小民用建築，則幾乎無一倖免，全都成了廢墟。

此時的山城市，站在任何一處看到的景像都差不多：五幢只剩框架的高樓，如擎天柱般撐著千創百孔的防護罩。在它們腳下，是灰色的瓦礫丘陵。畫面簡潔粗獷。

市長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在廢墟上飛奔，身後揚起一道微塵。跑到廢墟邊緣，前方是一大塊平地：山城1號基地。

他沒有減速，左腿一蹬，右腿一伸，一個箭步騰空而起，平穩地落在鬆軟的土地上。

這可是真正的黑土地，肥沃濕潤，長滿鮮嫩的農作物。

基地佔地約四萬平米，中央是城池，四周散布著農田和採礦點。它就在市政大廈旁，因為所有建築都是灰色的，周圍又是同樣色調、小山似的廢墟，故從遠處很難發現。

穿過原野，市長和和幾個攜帶石料的npc一起上了護城河上的弔橋。

「市長好！＂城上哨兵和城門衛兵向他敬禮、問候。

「同志們好！辛苦了！＂市長親切地和衛兵握手，拍了拍他的肩，然後穿過城門。

這時他停止奔跑，大步流星地橫過一條寬闊的馬路，進入內城。

內城城牆比外城高一倍，以致剛把煙點上的哨兵都沒注意到市長過來。直到一陣嘹亮的軍號聲響起，才驚覺市長已入城。

軍號是市長設置，由基地自動發出的，每次他一進入內城，就會激發這個號角聲。這讓他的到來，顯得威武、莊嚴！

持槍的門衛向他敬禮，但動作很不標準，氣勢也差了點。市長沒有介意，因為這些都不是正式的軍人，而是市政府的公務員。

災難來臨前，市長驚恐地從夢裡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通知駐軍團長。但仔細想了想，又沒敢行動。畢竟這事太過離奇，處理不好後果會很嚴重。但那栩栩如生的夢境又深深地刺激著他，想拋諸腦後也不行。

最後，他決定採取以下行動：

1）通知手下的親信，做好應變準備。

2）救自己的家人。

3）到部隊駐地尋求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