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把精神隨厚土 滿懷志氣付窮年(下)
八點整的時候,兵營村的大喇叭開始廣播了,內容都跟征糧有關,反覆強調完成糧食定購任務的重要性:糧食定購任務是農民的義務、政府的責任,必須按時完成;農民要把符合規定的定購糧交到糧食部門,糧食部門要及時收購,不壓級壓價,及時結款。
「定購糧,定購糧,給那點錢,連一半糧食也買不回來。」喬大賊認真聽著廣播,嘴裡嘟囔著。
「今年打了多少斤麥子?」
「不到1000斤。」喬大賊眼珠子骨碌碌轉著,不知在想著什麼,「你們家呢?」
「大概1000斤,也不夠吃。」
喬大賊說:「大旱之年,國家一點都沒減免,讓庄稼人怎麼活。」
「也許國家的減免政策還沒下來。」
「這都什麼時候了?該免早就免了。咱們不能死等硬靠,要向上反映。」喬大賊突然激動起來。
「你念過書,這事你肯定行。」王萬全這話倒不假,喬大賊還真上過初中,但因為盜竊糧食,被學校開除。也有人說喬大賊是給別人頂了罪,真正的小偷學習很好,喬大賊一時頭腦發熱,替人扛下了罪責,現在這個人已經是領導了,卻忘記了喬大賊的恩情。當然,喬大賊決不承認有這麼回事。
喬大賊不僅是賊偷,還是謊話簍子,說完就忘,十句話里不一定有一句真話,王萬全跟他聊了一會兒,就回家了。王大富和高志騰隨著排隊的長龍慢慢蠕動,接近中午的時候,終於來到糧庫門口。糧庫的大門很寬闊,兩邊的圍牆上寫著一行標語:「碾好第一場,先交愛國糧」。門口醒目的地方還貼著一張告示,眉頭寫著「國家糧食定購任務須知」,下面寫著幾點內容,總之就是希望農民能夠完成定購糧任務。
喬大賊看著告示,臉色有些陰沉,覺得糧食部門對定購糧這麼重視,只交公糧恐怕不行。正有些煩躁,兒子哇哇哭了起來,他急忙抱起來,手忙腳亂地哄著:「二豬乖,二豬不哭。二豬乖,二豬不哭。」可是無論他怎麼哄,兒子只有哭得更凶。喬大賊給兒子起的乳名很怪,叫二豬,這二豬是家裡的老四,即使單論男孩,也是長子,橫豎跟「二」就不搭邊,不知這個「二」從何說起。
旁邊一位婦女說:「你這爹當的,孩子曬了一頭晌,沒哈一口水。」
喬大賊說了幾聲是,急忙從車上取下一個掉了漆的軍用水壺,給兒子喝水。喝了水,兒子還是哭,婦女又說了一句「孩子餓了」。喬大賊從口袋裡掏出兩個雞蛋,仔細地剝開一個,餵給兒子吃。二豬真是餓極了,兩口就把一個雞蛋吃完,又眼巴巴地瞅著另一個。
喬大賊拿著剩下的雞蛋,不捨得剝開,用手指著高志騰,說:「雞蛋是大哥哥給的,快叫哥哥。」高志騰坐在路邊,面無表情,這兩個雞蛋是他家的種雞下的,作為家中的獨子,他平常都撈不著吃。
在山裡開辦養雞場最怕的不是黃鼠狼,而是偷雞賊。喬大賊作為十里八村最有名的大賊偷,自然就是重點防範對象,每當喬大賊在養雞場周圍轉悠時,高有成就會給他幾個雞蛋,目的是栓住他的手,倘若被他偷走幾隻種雞,損失就大了。
吃了兩個雞蛋,孩子哼哼唧唧地哭了一會兒,趴在麻袋上睡著了,周圍又重新安靜下來。
終於輪到喬大賊驗糧了,他把兒子叫醒,把車推進糧庫大院,王大富和高志騰緊跟在後面。大院里支著一個磅秤,擺著一張桌子,桌子前坐著一個中年婦女,磅秤旁邊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喬大賊陪著笑,來到青年面前,拿出一包雙馬過濾嘴香煙,拆開封,從裡面抽出一支煙,遞給驗糧的青年,說:「大臉,抽煙。」
高志騰是第一次來送公糧,誰都不認識,聽到大臉這個稱呼,差點沒笑出來,這個驗糧員的臉是不小,但你喬大賊也不能這麼稱呼人家啊。王大富小聲說:「驗糧員叫崔大坡,天崮山崔家的,糧校畢業,去年我跟師父到崔家蓋房子,見過幾面,因為臉大,村裡都叫他崔大臉。」他跟著張瓦刀學瓦工,這兩年走過不少地方。
聽了王大富的話,高志騰點點頭,說:「原來如此。」崔大坡二十齣頭年紀,坐在那裡,看不出身材,一張大臉非常惹人注目,好在五官搭配得還不錯,顯得很精神。
崔大坡沒搭理喬大賊,把手裡的糧釺子插進麻袋裡,快速往外一拉,中空的釺子帶出一些麥粒。喬大賊又急忙敬煙,崔大坡一把把他推開,站起身來,來到磅秤旁邊,把系麻袋的繩子解開,雙手捧起一捧麥粒,只見麥粒又秕又瘦,裡面還混雜著麥糠和泥土。
喬大賊只是敬煙,說:「今年遭了旱災,俺家地里都是這樣的麥子,沒有好麥子交啊,將就將就吧。」
崔大坡搖搖頭,說:「秕麥子也就罷了,還沒有揚凈,你還是推回去吧。」
喬大賊高高地舉著過濾嘴香煙,說:「糧庫這麼多糧食,摻進這麼兩麻袋秕麥子,也看不出來。你抬抬手,就過去了。」
崔大坡不再理會喬大賊,喊了一聲:「下一個。」
喬大賊仍不死心,雙手舉著香煙,圍著崔大坡轉,嘴裡不住地說:「你抬抬手,照顧照顧俺,俺家十幾張嘴,你照顧照顧俺,也算做了好事,福蔭後代。」
崔大坡指著磅秤,說:「把你的麥子搬走。」
喬大賊突然怒了,把煙裝進口袋裡,站在磅秤前,一隻腳踏在麻袋上,指著崔大坡的鼻子說:「你收不收?」
崔大坡面無表情地說:「不收。」
「為什麼不收?」
「不符合標準。」
「哪裡不符合標準了?」
「麥粒秕瘦,沒有揚凈。」
「麥粒秕瘦?你們就是要收好麥子唄,就你們公家人會吃?」喬大賊雙手掐腰,大聲說,「憑什麼把好麥子給你們公家人吃,庄稼人只能吃黑麥?」凡是品質不好的麥子(包括秕瘦、霉壞)統稱為黑麥,黑麥也是糧食,農民們當然不捨得扔,都磨成麵粉吃了。
喬大賊這句話說到了在場農民的心坎上,隊伍里傳來一陣騷動。
崔大坡面不改色,說:「標準是國家定的,不是我定的。」
「好,咱不說標準,《農業稅條例》第十八條明明白白寫著:納稅人的農作物,因遭受水、旱、風、雹或者其他自然災害而歉收的,按照歉收程度,減征或者免征農業稅。」喬大賊背著法律條文,大聲說,「今年大旱,小麥減產一半,按照法律應該減免農業稅,你們為什麼還要收公糧,還一個勁地催收定購糧?交了公糧和定購糧,庄稼人吃什麼?」
崔大坡說:「定購糧任務去年就定好了,三年不變,至於旱災減免農業稅,糧管所還沒有接到上級通知。」
「好。俺回去等通知。」說著,喬大賊把糧食又搬到手推車上,倔強地昂著頭,推著車,走出了糧庫,一路上屁股蛋上的兩個窟窿顯得特別扎眼。二豬看到父親怒沖沖的樣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趴在麻袋上,撕心裂肺地哭。
王大富看著喬大賊落寞的身影,只覺得鼻子發酸,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哀傷。庄稼人種地,一年到頭流血流汗,卻只能吃糠咽菜,難得溫飽,到底圖個什麼?
這時,崔大坡的心情也差到了極點,說了聲「開飯了」,就離開了,把正準備交糧的高志騰、王大富晾在那裡。
高志騰沒好氣地喊道:「就你餓,我們不餓?」排隊等了一頭晌,好不容易排上號了,又因為糧庫的工作人員吃午飯,還要繼續等,不管是誰都會著急,何況高志騰還是一個火氣正盛的大小夥子。
看到崔大坡頭也不回地走進辦公室,高志騰和王大富只好頂著太陽,繼續等待。他倆也沒帶飯,只能一個勁兒地往肚子里灌涼水。排在後面的人也都躲在樹蔭下,就著涼水鹹菜,吃著苞米麵餅子。與前幾年的集體生產相比,農民們拋棄了地瓜,吃上了苞米。作為食物,苞米的營養還是比較豐富的,能夠吃飽。
剛才的爭執,在場的每個庄稼人心裡都掀起了波瀾。公平地說,驗糧員是守在糧食安全的第一道關口,責任重大,不容馬虎;在驗收糧食時,除了查看糧食是否晒乾揚凈外,還要查驗糧食的顏色是否正常、形狀是否飽滿、氣味是否純正,以確保糧食質量。除非糧食質量太差或沒有晒乾揚凈,一般不會發生拒收的情況,頂多扣幾斤秤。特別是今年遭受了旱災,收糧標準還是比較寬鬆的。但喬大賊的麥子不僅麥粒秕瘦,質量差,還沒有揚凈,實在不符合標準。大家都看在眼裡,覺得崔大坡也沒什麼不對,只是同為農民,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會有些同情喬大賊。
「大蔥白,你是高中畢業,你說唐二主征東時,真來過艾茶山?」王大富閑得沒事,望著兵營村的村碑,浮想聯翩。傳說唐二主征東時,帶著大軍經過這裡,被艾茶山阻隔,便在這裡安營紮寨,兵營村因此得名。
高志騰說:「這個事李世民當初沒跟我說,這麼多年了,我哪裡記得清?等我考察考察再說吧。」
「要是唐二主沒來,御駕溝、兆駕庵、罵陣口、望太后……這些村名都是胡謅的?這得多少人集體撒謊啊。」
高志騰沒接話。這種野史也就王大富這種沒出過門的莊稼漢感興趣,李世民征東時路過膠東都是民間傳說,除了增加一些街頭巷尾的談資,實在沒有什麼意義。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崔大坡慢吞吞地走了回來。高志騰和王大富掏出公糧證和定購糧證,放到桌子上,把麻袋搬到磅秤上,崔大坡毫不心疼地用釺子扎破麻袋,檢查著麥粒的大小和乾淨程度,還把幾顆麥子塞進嘴裡,用牙齒嗑幾下。糧食質量沒有任何問題,旁邊的婦女在公糧證和定購糧證上記下糧食重量。
驗糧處距離倉庫還有幾十米遠,需要送糧的農民把糧食搬運到糧倉里。高志騰和王大富把麻袋放到手推車上,推到糧庫。糧庫的大門很大,進門有一個幾米高的斜坡,要把糧食扛到斜坡上,才能倒進糧倉。麻袋雖然沒有裝滿,但一麻袋麥子也有一百五六十斤,要把這麼重的東西扛到坡上,非常吃力。兩個小夥子倒也生猛,一鼓作氣將六麻袋糧食扛上坡頂,倒進糧倉里。看著糧倉里的翻滾的麥粒,高志騰問:「如果掉下去還能不能爬上來?」王大富說:「掉下去就完了,很快就會被麥粒淹沒。」高志騰伸伸舌頭,忙不迭地跑下來。由於中午沒有吃飯,從糧倉出來的時候,兩人眼冒金星,走路都有些打晃。回到過秤的地方,收回公糧證和定購糧證,定購糧證里還夾著一張單據,上面記錄著完成定購糧的數量、價格。高志騰指著門口的告示,說:「不是不準打白條嗎?」崔大坡說:「定購糧款會統一劃到村委會,到時候拿著單據,到村委會領錢。」
乾旱仍然在持續,天空幾乎連一絲雲彩都沒有,太陽每天都在空中值班,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把山裡的一切都烤焦了。剛剛夏至,山坡上的草就變得枯黃,裸露的土地變得慘白,所有樹木的葉子都卷了起來,防止水分蒸發。穿村而過的八里河終於斷了流,乾涸的河床黑乎乎的,小魚小蝦的屍體暴露在陽光下,發出腥臭的氣味。只有在低洼的地方還存著一點水,鴨鵝們聚集在這裡,慘聲嘶叫著。
按照農時,收了麥子,就要趕在夏至前種上苞米,這樣苞米才有充分的時間生長。然而此時節氣已近小暑,老天仍然沒有降下一絲一毫的雨霧,焦渴的土地不能栽種任何作物。泊地套種的苞米也捲起了葉子,在烈日下苦苦的支撐著,水庫的水位嚴重下降,不能引入溝渠自流灌溉,農民們只能挑著水,一棵一棵地澆,勉強讓這些苞米苗保持一絲鮮活的氣息。這是未來一年的口糧,一旦絕收,很多庄稼人就只能靠吃野菜度日了。
種不種麥茬苞米,現在已經成為很多家庭的重要議題,一些比較富裕的家庭仍然在等著下雨,畢竟,天氣旱成這樣,挑著水種上苞米,即使出了苗,秋天也難以有個好收成。而更多的家庭還是選擇了種苞米,畢竟家裡的餘糧不多,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如果少了一季糧食,生活上就會出現困難,一家老小就要餓肚子。
就這樣,在這個在酷熱的夏季里,艾茶山上出現了一個奇觀,山上滿是挑著水桶的農民,顫悠悠地穿梭在山上山下,將代表著生命和希望的水澆灌在乾旱的土地上,種植著生活的希望。王大富自然屬於挑水大軍的一員,對於他家來說,任何一季莊稼都彌足珍貴,只要有一線收穫的希望,就不能放棄。高有成家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富戶,本來不應該在乎這一季苞米,但因為開辦了養殖場,苞米是重要的畜禽飼料,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所以高志騰不得不加入挑水大軍,戴著一頂寬大的草帽,愁眉苦臉地爬著高高的刺槐坡。
何田田拿著一把小钁頭,在地里刨幾下,挖出一個小坑,舀半瓢水倒進坑裡。焦渴的土地遇到水,貪婪地吸收著,半瓢水瞬間就滲入了土壤里。水滲進土裡,何田田就把一兩粒苞米種子扔進小坑裡,再用钁頭把小坑推平,一株苞米就種上了。天氣這麼熱,玉米種子如果不被燒壞,估計三天就出苗了,屆時還要再澆一遍水。
高志騰挑著半桶水,順著坑窪不平的山道,一步三晃悠地往刺槐坡上爬,汗水順著他白皙的臉蛋不住往下淌,前胸後背都已被汗水濕透,汗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胖乎乎的體型。後面,高志山兄弟倆快速追上來。
高志山笑嘻嘻地問:「哥,今天挑了幾擔?」高志騰翻了翻眼珠子,說:「都四擔了。」高志嶺憨憨地說:「大蔥白,你可要加把勁,俺都挑了六擔,小板凳挑了十幾擔,而且都是滿的。」高志騰沒好氣地說:「有能耐你挑一萬擔,把整個刺槐坡都滋潤一下。」
王大富挑著一擔水,健步走到高志山的身邊,微微彎下腰,手勾住桶底,輕輕把水桶扳斜,高志騰看到水桶里只有一個桶底的水。
高志騰故作驚訝地說:「這麼多水?了不得,能栽兩棵苞米。」
高志山急忙收住水桶,說:「我在河道里取的水,水窪里只剩這點了。」
「不用解釋,你願意頂著日頭爬山,誰也管不著。」
高志山兄弟倆才十七歲,哪裡吃過這種苦,能頂著太陽上山就已經算得上勤快人了,想讓他們跟大人一樣,挑著兩桶幾十斤重的水上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萬全家二畝半麥地,高志騰家一畝麥地,就這麼慢慢挑著水,一點點種上了苞米。當最後一塊麥地種上苞米時,前幾天種上的苞米已經出苗了,為了不讓幼苗旱死,還要繼續擔水,澆灌這些幼苗。高志騰受不了這個苦,早就撂了挑子,干起了他喜歡的小買賣。每天到飲料廠批發一箱冰棍、汽水,綁在自行車後座上,走村串岡地叫賣,渴了就喝一瓶汽水,累了找個樹蔭休息一會兒。
在汗水的澆灌下,山坡上的苞米苗艱難地生長著,身軀已經伸展開來,抽出了幾片葉子,綠油油的,給焦枯的大山增添了一絲生氣。
隨著乾旱的深入,加上庄稼人的無盡索取,八里河終於乾涸了,裸露著白花花的河床,鴨鵝們聚集在河邊的柳樹下,絕望地鳴叫著。水庫的水位也快速下降著,水面越來越小,烏黑的淤泥裸露在刺眼的陽光下,令人心驚肉跳。可是只要不下雨,抗旱活動就會一直持續。
刺槐坡上,何田田耐心地給苞米澆著水,說:「如果能活下來,到了秋天,還能收個苞米棒子。」王萬全抹一把汗水,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空,說:「光靠這麼澆水不行,還要下一場雨。」
雨,一個多麼平常的字眼,可是這平平常常的字卻把整個艾茶山都逼瘋了,不僅人類等著下雨,山裡的動物、植物都在焦急地等待著雨水的滋潤。「雨!雨!雨!」農民們一邊挑著水,一邊望著天,談論著什麼時候能下雨。哪怕天邊飄過一絲雲彩,都能引起無盡的遐想。可是,他們沒有等來及時雨,卻等來了一個巨大的噩耗。
這天早晨,當村民們挑著水桶來到紅衛水庫時,驚恐地發現水庫乾涸了,偌大的水庫只剩下一叢叢蘆葦在岸邊搖曳。站在土壩上,看著裸露著黑色淤泥的水庫,很多村民忍不住放聲痛哭——水庫乾涸,他們僅有的一點希望也要破滅了。
紅衛水庫興建於1967年,當時國家正號召興建農村基礎設施,作為農業的命脈,水利建設在農村開展得如火如荼。艾茶山也響應國家號召,依託河溝山谷,興建了不少土壩小水庫,很大程度上解決了農業用水問題。紅衛水庫是桃樹夼村的命根子,二十年來一直綠水蕩漾,像一顆明珠一樣鑲嵌在大山裡,從來沒有乾涸過,而今天,這一汪滋潤了桃樹夼村二十年的綠水,在肆虐的旱災下,流盡了最後一滴水,變成了一個慘淡凄涼的黑窟窿。村民無助地匍匐在她身邊哭泣,鳥兒驚惶地圍繞在她身邊哀鳴,艷陽高照,晴空萬里,艾茶山卻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此時,流盡了最後一滴水的水庫就像一個失去了氣血和乳汁的母親,無力地躺在大山的懷抱里,她為不能哺育自己的孩子而愧疚,為掙扎在災難中的孩子而痛苦;流盡了最後一滴水的水庫像一個巨大的傷疤,深深地雕刻在大山裡,訴說著歲月的艱辛,見證著大山的苦難。
沒有了水的滋潤,僅僅兩天時間,塂地的苞米葉子就卷在了一起,蒙上了一層瘮人的灰白色;幾天後便完全抽幹了,看起來還泛著一些綠色,實際上已經失去了水分,失去了生命活力。半個月來,鄉親們肩扛手提,把一桶桶飽含希望的生命之水運到山上,澆灌著乾渴的土地,一點點把苞米種上,一點點哺育著弱小的幼苗,一點點看著幼苗長大;只要有水,這些苞米苗就能頑強地活下去,只要下一場夠雨,她們就能結出碩果。可是無情的旱災把大山裡的最後一滴水都熬幹了,也把庄稼人最後的希望磨滅了,半個月來的辛苦都付諸東流。
艾茶山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不過兩年時間,第一年比較混亂,生產的糧食按規定上交后,鄉親們甚至還不夠吃;去年情況才開始好轉,集體按照耕地等級收取一定的費用,沒有其它雜費,鄉親們總算是吃上了飽飯,有了一點餘糧。剛覺得日子有了些盼頭,今年又遭遇幾十年不遇的旱災,夏糧已經減產一半,秋糧面臨絕收。各家各戶的餘糧根本就不能堅持一年,接下來的日子必須節衣縮食,吃糠咽菜。
刺槐坡上,王大富輪著钁頭,瘋狂地刨著乾巴巴的土壤,一直刨到了下面的岩石層,都沒有看到一絲濕氣;塵土飛揚中,他絕望地怒吼一聲,一屁股跌坐在滾燙的地頭上,望著滿山焦枯的苞米苗,心裡滿是不甘和痛苦。他家本來就窮,人口又多,碰到今年這樣的自然災害,情況就更糟了,塂地苞米絕收,今年冬天就有可能斷糧。可是弟弟妹妹們還在上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營養跟不上,肯定會影響發育,影響學習。可是在天災面前,又有什麼辦法呢?
王大富把頭埋在膝蓋上,大滴大滴的淚水淌下,澆到乾枯的地面上,砸起一陣輕微的煙塵。看著腿上那件滿是補丁的粗布褲,看著腳上那雙露著腳趾的解放鞋,他突然有些憤恨,恨自己無能,不能讓家裡人過上溫飽的生活;恨老天不公,讓庄稼人受這麼多苦。
「因為我是庄稼人,所以家裡才窮,如果我是公家人,每個月都能領到工資,吃到商品糧,父母還用在山上受苦嗎?弟弟妹妹還用忍飢挨餓嗎?」
一個念頭在王大富心中升起:「進城,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進城。只有進城工作,才能擺脫貧窮,這個家才會有希望。」三年前,他初中畢業時,曾天真地想,他回村參加勞動,家裡多一個壯勞力,生活條件就一定會改善;整整三年,他泡在山上,從一個文弱的學生變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民,耕耙種鋤,莊稼地里的活計樣樣精通,看到他在山上勞動,鄉親們都會豎起大拇指,還不到二十歲,他就能跟父母一起扛起家庭的重擔。可是不管他如何辛勤勞動,莊稼地里的收入始終是那樣的微薄,年復一年,家庭也始終擺脫不了貧困的窘境,外債照樣欠著一大堆,糧食照樣不夠吃。時逢旱災,當他把全身的力氣都耗費在山上時,生活仍然無情地戲耍了他,讓他的家庭陷入了更加貧困的深淵。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片貧瘠的土地真的已經到了極限,無論如何索取,都已不能養活生長在這裡的庄稼人,他必須鼓起勇氣,離開這裡,到更廣闊的天地去謀生。
「進城,進城!到城裡去工作!」這個念頭如同烈火一般在王大富心裡熊熊燃燒。
驕陽如火,王大富的心比驕陽還要火熱百倍!這個窮苦百姓家的孩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夢想,他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他的信念也越發堅定;當他擦乾眼淚、站起身來時,他已經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堅強有力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