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國子監(八十六)
窈月低著頭,也能感覺到如有實質的目光壓在自己的腦門上,嘴角抽了抽,心裡忍不住嘀咕:短短三四年不見,這小子裝模作樣的本事越發精進了,如果不是和他異母兄弟陸琰的那張臉長得太像,方才她還真不敢認。
江柔素來心細,即便躬身垂眸也察覺到這位岐國十殿下看向窈月的眼神有異,稍稍上前移了半步,不動聲色地將窈月擋在身後。
那少年的目光從窈月身上收回,輕輕地掠了江柔一眼,臉上的笑容依舊和煦:「敝國近日天寒,二位還需多添些衣物,莫要受了涼氣。」
江柔愈加恭謹地回道:「小奴謝殿下關心。」
隨後,那少年就收回目光,一邊提步從江柔和窈月面前走了過去,一邊偏頭和身後的隨侍用岐語低聲說些什麼。
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窈月抬眼看著一行人離開的背影,狀似隨意道:「這位殿下的鄞語說得不錯,人也和氣,沒有半分架子。看來北岐也不全是不懂禮數的莽夫。」
「不得妄論。」江柔直起身子,雪花飛舞寒風凜凜的廊下,她的額上卻出了一層薄汗。直覺告訴她,這位看似和氣有禮的十殿下並非良善之輩。
江柔定了定神,回頭看見窈月還望著那群岐人離開的方向,直接拉起她的手,往前邁步的速度比之前急了許多:「走。」
江柔拉著窈月穿過冷風颼颼的迴廊,繞過一片映著雪色的翠竹紅梅,又走過橫在冰湖上的一座小橋……就在窈月一邊記路,一邊腹誹裴濯怎麼住得這麼遠時,她被帶進一個院門,遠遠就瞧見蹲在正房台階上堆雪人的周合。
江柔皺眉望著台階上的一二三個雪人,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正在堆第七個雪人的周合頭也不抬:「等會兒。」
窈月倒是頗有興緻地上前,挨個鑒賞起那一排既面目猙獰又奇形怪狀的「雪人」,笑得見牙不見眼:「你這搗弄得都是些什麼妖魔鬼怪?這個只有嘴,這個八條腿……哎呦喂,這個更厲害了,還背著個烏龜王八殼哈哈哈……」
周合不滿地抬頭瞪了笑得前仰後合的窈月一眼:「你懂什麼,這些都是上古凶獸。」..
窈月笑得止不住:「凶獸?的確看著挺凶的,也就勉強能把我的小拇指,不對,是我的小拇指甲整個吞下去吧!」
周合被窈月的嘲笑聲鬧得腦子嗡嗡響,手上捏雪人的力氣沒控制好,本來快要成形的第七個「雪人」被他捏得四。
窈月指著被周合分屍」的雪塊笑道:「喲,這又是哪來的凶獸,居然有身子呢!」
周合對窈月好一陣吹鬍子瞪眼:「噓噓噓!你小點聲,裡頭在談事!」
窈月一邊用手掩著嘴努力把笑聲降下來,一邊舉止自然地走上了台階,在離房門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我來幫你弄個真正的雪人,算是賠你的……喏,好了!」
周合瞟了眼窈月三兩下揉捏出來的雪團,哼了聲:「我用腳踩的都比你的強!」
「可比你那些奇形怪狀的怪物好看百倍,不信你問問江柔姐姐,」窈月把腦袋一揚,「姐姐你來評一評,我倆的雪人是不是我的更好?」
周合也看向江柔,不服氣道:「江柔你說,誰的好!」
江柔用宛如看著兩個無賴幼童一樣的目光,看著蹲坐在雪地中的兩人:「你們兩個無需爭步笑百步罷了。」
「那也要評出誰步,誰是百步!」窈月將身子往後仰了仰,居高臨下地看著周合堆出的那些已經無法將其稱之為「雪人」的物什,嘿嘿笑道,「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管怎麼看步也是我才對。」
「你說是就是?我還說你是千步萬步!」
「姐姐你說,我們誰步,誰是百步!」
「江柔你說!」
……
房門內的趙誠聽著外頭不斷的吵鬧聲,無聲地嘆了幾口氣后,收回心神,重新看向正立在一張輿圖面前的裴濯。這張輿圖不大,上面描畫的也只是一座城內外四周的山川走勢。
趙誠知道裴為什麼對圖上的「撫南城」三個字看了許久。
因為百年前,沂北七州尚未割讓給岐國時,這座城的名字叫作「永安城」。這是岐國最南的一座城,也是被岐國佔據的沂北七州中,離桐陵最近的一座城,彼此間僅一江之隔。
可惜這座城無論是被岐國佔據、被改名的百年間,還是從前被稱作「永安」的時候,都從未真正得到過安寧。或許在更早些,如今的北岐南鄞西闔東扶都是一國時,這座是腹地而不是邊關的小城,曾得到過短暫的安寧。
趙誠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裴濯的目光將輿圖上的每一處掃遍后,以手指為筆,在圖上一條東西走向的河流旁邊的「夔江」兩字上畫了個圈,低聲道:「明日你便帶著這圖出發吧。」
「是。」趙誠應下后,猶豫了片刻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裴濯回頭看了欲言又止的趙誠一眼,瞭然道:「若江郎中允許,江姑娘也可與你一道去。」
趙誠的臉上瞬時有了光彩:「多謝先生!我……我這就去問江郎中!」
原本轉身向房門的趙誠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轉了回來,拿著眼角餘光覷著裴濯臉上的神色,字斟句酌道:「還有一事,我思慮良久,覺得還是應該跟先生言明。小越好像……好像是……」他本就粗啞低沉的聲音又往下壓了幾分,幾乎是用氣聲吐出那兩個字:「姑娘……」
江柔雖沒明著跟他說,但他瞧著她們兩個近日的相處,再傻再遲鈍也瞧出了不對勁。
裴濯點頭:「我知道。」看見趙誠滿臉的震驚和無措,又道:「我會護她無虞。」
趙誠站在原地呆怔了片刻,眼中的情緒卻翻湧了千百種,最後長舒一口氣,朝裴濯拱手作揖:「先生保重。」
窈月原本是想借著和周合爭論雪人的機會,趁機靠近房門偷聽裡頭的談話,但還沒等她聽到什麼人聲動靜,房門就突然從內拉開,面無表情的趙誠從裡頭走了出來。
「先生讓你進去。」
窈月轉頭飛快地掃了眼趙誠,瞧見他袖子鼓鼓囊囊的,隱隱藏了什麼東西,便一邊起身拍著身上的雪漬,一邊趁機湊到趙誠身邊偷瞄他袖子,一邊小聲問:「先生找我什麼事啊?好事?壞事?」
趙誠板著張木然的臉,目不斜視地與窈月錯身,也不等窈月再有動作,反手就將她推進了房門裡,而後才幹巴巴道:「先生在等你。」
「哎……」窈月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把,險些被腳下的門檻絆倒,趔趄了幾步才堪堪站穩。正要轉身跟趙誠的無禮行徑理論,房門已經在她面前」砰「的一聲關上了。
好在屋子裡頭不知燒了多少火炭,熱氣騰騰,暖意融融,才勉強讓因玩雪人而早已手腳僵冷的窈月抑制住罵人的衝動。
窈月將手上殘留的雪水在身後的衣裳上擦了擦,又在臉上和頭上摸了摸,確保自己當下的模樣不至於太過失禮,才清了清嗓子,朝房裡隔著畫屏隱約坐著的人影道:「先生,是我。」
「進來。」
窈月聽不出裴濯聲音里的喜怒,暗暗吸了口氣,才端出一副乖巧的姿態,朝裡頭走了進去。
窈月知道自己的底細被裴濯探了乾淨,雖然她清楚因為自個腦子不好導致馬腳的確露了不少,但除非裴濯能讀心,否則定是有人出賣了她才會讓裴濯對她的身份了如指掌。她在來的路上想了許多,再在裴濯面前裝傻充愣肯定不行,不如兩頭討好,反正只要能把她娘親救出來,她是當岐國叛徒,還是鄞國罪人,甚至前胤餘孽,她都不在乎。
窈月繞過畫屏,見裴濯坐於桌案後頭,而面前的案上擺了一摞小山般高的書。窈月不禁回想起之前裴濯逼她背書的時候,心裡猛地咯噔兩聲。
都到岐國了,總不至於繼續讓她背書吧?
窈月正想著,就瞧見裴濯拿起最上頭的一本薄薄的冊子,朝她遞了過來。
窈月嚇得往後退了半步,彷彿裴濯手上拿著的,是會咬人的蛇蠍:「這這這這是……」
裴濯被窈月的舉動逗得輕笑了一聲:「這是你的身份文牒。上面寫著,你是四方館的岐語譯員,此番是隨我出使入岐。你拿著它,出入更方便些。」
窈月窘迫地上前,雙手接過文牒,擠出個笑容道:「多謝先生,還是先生想得周到。」
裴濯又用目光點了點桌案上剩下的那堆「書山」,悠悠道:「這些是岐國皇族和世族的世系名錄,你拿回去記一記。」
窈月的笑容瞬時僵在臉上,脫口而出:「這這這這這麼多?!記這些早就化成白骨的死人名字做什麼?」
「等進了雍京,你便要跟在我身邊,到時見到的不僅有各色官吏,還有皇室貴胄,自然要對他們的來歷淵源如數家珍。」裴濯朝窈月彎唇笑了笑,朗朗如日月之入懷。
窈月偷偷用手指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並且在心中不停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萬萬不可被當前的美色所迷,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窈月逼著自己的視線從裴濯的臉上移開,望向幾乎有半人高的那摞書,嘟囔道:「可這也太多了……」
「你若是記不全也沒事,看幾遍大致有個印象就好。」
窈月默默腹誹:還看幾遍,一遍她都看不下去。
「你要隨我共赴岐主在宮中舉辦的壽宴,宴席之上自然避不開與諸人來往應酬,若是在言談舉止上出了差錯,恐怕……」裴濯止住話音,但窈月卻明白他沒說完的是什麼——恐怕就不能救她的娘親了。
窈月立即飛身上前,將桌案上的那堆書一股腦地全抱進懷裡:「記,我一定一字不落地全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