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國子監(八十五)
窈月是被渴醒的。
屋外的冷風還在寒夜裡呼嘯,風裡夾帶的雪粒不斷拍打著窗上的琉璃,屋內的炭火卻在銅盆里燒得極旺,持續地吞吐著融融的暖意。
窈月身上倒是不怎麼覺得冷了,可喉嚨幹得緊,稍稍吸口氣,都像是刀子在上面割過一樣。
窈月一邊在心裡抱怨岐地折磨人的氣候,怪不得岐人做夢都想南下,一邊從床上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伸手摸向床邊案几上的茶盞。
屋內沒有點燈,只有炭火燃燒發出的點點光亮,意識尚未徹底清醒的窈月半閉著眼,在晦暗不明裡一口飲盡杯盞里的溫水,喉嚨終於舒服了些,甚是滿足地咂了砸嘴。
「還要喝水嗎?」昏暗的一角突兀地響起人聲,驚得窈月的背脊瞬時緊繃起來,手裡的杯盞想也沒想就朝聲音傳出的地方擲去。
隨著刺耳的破碎聲響起,燈燭被點亮,窈月這才看清發出人聲的是誰。
「裴……咳咳,先生?」窈月以為自己又是在夢裡,用力地閉了閉眼,然後再睜開,但面前的裴濯不僅沒有消失,反而一手端著燭台朝她走近,另一隻手則探上她的額頭。
「燒退了,」裴濯從窈月的額頭上收回手時,還拂開了她額前亂糟糟的髮絲,將她漸漸清明的眼眸露了出來,「精神看起來也好了許多。」
窈月仰頭望著近在咫尺的裴濯,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四處亂飄的視線瞄到裴濯身後一張搭著毛毯的長榻,驚得眼珠都要從眼眶裡掉出來,張口結舌道:「您您您您一直守在我……守在這兒?」
「是江姑娘守著,我方才讓她回去歇了。」裴濯將手上的燈燭放到床邊的案几上,看著唇瓣微張神情明顯呆愣的窈月,又問了一遍,「還要喝水嗎?」
窈月從意外和驚疑里回過神,身子往床內側縮了縮,掩嘴咳嗽了幾聲,無力地搖頭道:「多謝先生,不必了。您也回去歇著吧,免得我把病氣過給了您。」
裴濯沒做聲,轉身往外走,卻並沒有出門,而是走到外間的桌邊,拿起茶壺杯盞倒了杯水,而後端著杯盞重新走回到窈月的床前。
「水有些燙,你待會再喝。」
裴濯將盛著熱水的杯盞遞給窈月,窈月猶豫了一下,硬生生地止住想伸手去接的動作,又裝模作樣地乾咳了兩聲,原本坐直的身子順勢塌下去大半,聲音比之前發燒時更加氣若遊絲了:「有勞先生……您去歇吧,我沒事的,再睡會兒就好了。」
裴濯看著故意垂著頭,用一頭鴉發遮擋住臉上的表情,但渾身都寫滿「心中有鬼」四個字的窈月,並沒有直接戳穿她,只是俯下身將手中的杯盞擱在案几上時,一旁的燭火被杯中升騰起的熱氣沖得來回搖晃,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窈月被這輕微的動靜嚇得身子一抖,惶惶地抬起頭,正好撞上咫尺外裴濯含笑的眼睛。
「你好好休息,別亂跑。」
窈月的心猛地提起,她剛剛的腦子裡的確正在琢磨如何溜出屋去,和魏琊私底下偷偷見一面。正好她可以用卧病在床做掩飾,也不會惹人懷疑。但裴濯是怎麼看出來的?難道他會讀心術不成?
窈月心裡亂作了一團,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只能朝裴濯露出一個病懨懨的笑容:「是,都聽您的。」
「來。」裴濯扶著神色蔫蔫的窈月重新躺回床上,看著她眼角眉梢掛著的喪氣,終究還是不忍心,低聲道:「已與歧國使者議定,明日啟程前往雍京。」
窈月一聽,方才還黯淡無光的眼眸瞬時亮了起來,中氣十足地道:「當真?」話一出口就察覺到失言,她趕緊埋下頭,用生硬的咳嗽聲掩飾:「咳咳咳咳……沒因為我的病而耽誤使團的大事,當真是太好了。」
看著窈月的臉上終於有了些生氣,裴濯的語氣也輕快了起來,抬眼指了指案几上的燈燭:「可要滅燈?若你再要投杯擲盞抓賊,還是亮著燈更穩妥些。」
窈月聽出裴濯是在打趣自己扔東西的準頭不行,將下半張臉藏在被子下吐了吐舌頭,悶聲道:「那就亮著吧,反正用被子蒙著臉我也能睡著。」心裡卻忍不住暗自哼了哼,要不是因為她在床上躺久了既沒吃又沒喝導致手上沒力氣,之前扔出的那個杯子定會分毫不差地砸在那個「賊」的腦門上。
窈月還在不服氣,眼前突然一暗,是裴濯把燈燭吹滅了。
黑沉沉的屋子裡,窈月看不清裴濯的面容和身形,但能聽到裴濯的聲音傳入耳中,像是被一隻大手輕輕撫過頭頂,令人安心:「睡吧,不會有賊人來的。」
「嗯。」窈月暫時壓下心中的千頭萬緒,十分乖巧地閉上了眼。
窈月再睜眼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雪后初霽的曦光透過厚厚的琉璃窗傾灑了進來,晃得她眯起了眼。她一邊支起身子,一邊側頭去瞧離床不遠的那張長榻,空空如也,沒有毛毯也沒有人。
她的心也隨之空了一塊,捧著腦袋艱難地回想,難道又是自己在做夢?
窈月正愁眉苦臉地想著,屋門被輕輕推開,她立即循聲抬頭看去,可等看清來人後,唇角上揚的弧度垮了幾分:「姐姐你來了。」
江柔捕捉到窈月笑容下一閃而過的失望,知道她期望見到的人是誰,卻故意裝作不知,只抿唇笑著問道:「醒了,好些了嗎?」
窈月背靠著床柱,將身子坐直了些:「多虧了姐姐的回春妙手,我昨日看人都重影,要麼臉大如火盆,要麼腰寬賽水桶。可我如今看姐姐臉如鵝蛋面若春花,就知道自己是大好了。」
「貧嘴。」江柔將手裡的案盤放到床邊的案几上,摸向她腕上的脈,靜了幾息后道:「果然好多了。」
窈月的兩隻手蠢蠢欲動地捏起被角:「那我……」
「別急著下床,先吃些東西,」江柔按住窈月準備掀被起身的手,「吃飽了才有力氣。」
窈月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重新坐回床上,往江柔端進來的案盤上瞅了一眼,擺了好幾個碗碟,萬幸的是,其中並沒有葯碗。
窈月拿起其中的一碗白粥,一邊往嘴裡呼哧呼哧地灌,一邊口齒不清地含糊道:「我吃這個就行,頂飽的。」
「慢些慢些,當心噎著,要不要喝水?這杯里的水涼了,我……」
「等等!」
窈月這才注意到案几上除了江柔端進來的案盤外,還有一隻盛著水的杯盞和燃了一小截的燈燭。
看來自己不是做夢啊,裴濯晚上真的來過。
想到這點,窈月的嘴角眉梢忍不住又彎了起來。
江柔看著窈月臉上掩不住的笑意,問:「怎麼了?想到什麼好事情了?」
「只是想起昨晚上做了個夢。」窈月雙手捧著粥碗,沖江柔眨眨眼,「抓賊的夢。」
江柔掩嘴輕笑:「你在夢裡也要抓賊,著實辛苦。那賊抓著了嗎?」
「沒有,那賊不是個壞傢伙,而我即便在夢裡也是一副菩薩軟心腸,就大發慈悲地把他放了。」窈月說完又嘿嘿笑了兩聲,繼續低頭喝粥。片刻前還寡淡無味的白粥,此刻在她嘴裡莫名多了一絲絲甜味。
江柔趁窈月埋頭喝粥,摸出把梳子,走上前幫窈月梳頭,徐徐道:「你若有力氣,一會兒我帶你去見先生。先生有事要交代。」
「有有有!」窈月忙不迭地點頭,卻不防頭髮被江柔手中的梳子扯著,疼得齜牙咧嘴,「岐地真是與我八字相衝,先是稀里糊塗地病了一場,現在連頭髮都成了枯草,後頭還不知有什麼等著我呢。」
江柔動作輕緩地將窈月的頭髮梳順:「你這是水土不服,我給你開副方子……」
窈月一聽又要吃藥,趕緊一口氣喝光了碗里的粥,還向江柔亮了亮乾乾淨淨的碗底:「我沒有任何不服,吃得好睡得好,不勞姐姐費心再開方子熬藥了……嗯,咱們還是趕緊去見先生吧,別讓他老人家久等了。」
「別急呀,」江柔又將想要下床的窈月按了回去,學著窈月方才的模樣,也沖她眨眨眼,「先生會等的。」
*
望城的驛館因為離雍京近,隔三要入住大小官員和各國使者,故而這處驛館不僅佔地頗大,還內有乾坤,按照四方的風貌分為東南西北四館,景緻各不相同。
窈月跟著使團一同住在南館,但眼下,原本的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都被凍成了千篇一律的瑟瑟雪景,什麼旖旎風光也瞧不出來。
窈月跟在江柔身後,邊走邊打量四周,除了時不時被風卷進來的雪花,連鬼影都沒瞧見半個。
「怎麼不見其他人?」
「明日就要啟程,使團大半都以外出採買的理由出去逛了。」江柔回頭看向窈月,「你想去外頭逛逛嗎?京城裡可見不到這麼大的雪。」
窈月揉了揉凍得通紅的鼻子:「外頭冷死了,我還是寧願抱著火爐睡覺。」
忽然,不遠處的迴廊轉角處晃出一行人,眼力極好的窈月只一眼就瞥見了個似曾相識的人影,腦子裡瞬時閃過個主意,而後故意將音量抬高,大聲嚷道:「我家桐陵那兒的雪景才是一絕,比這裡窮鄉僻壤的好看得可不止一星半點。」
「何人喧嘩!」一聲利喝傳來,江柔拉著窈月閃到一旁,躬身垂眸道:「小奴二人皆是奉鄞國使團裴大人之命,無意驚擾十殿下,萬望恕罪。」
「無妨。」少年清朗溫和的嗓音響起,臉上帶著與周遭寒雪格格不入的暖意笑容,目光則像是外頭的雪花,悠悠揚揚地掃過江柔和窈月,最後定在窈月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