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秘辛往事
每次入眠都是一場死亡,而從沉眠中醒來則是一場新生。
先生睜開眼睛便想起了這句話,他現在仰頭躺倒在靠窗的床鋪上,熟悉的溫軟被褥帶著舒愜的熏人意圖令人難以捨得脫身,側目望去,窗外天與地之間都被層柔和並不奪目的赤赭色包裹著,黃昏散出的餘韻還沒來得及撤離這片大地,夕陽投下的最後一縷目光卷著微風在他窗台上貪心留戀了片刻。
先生一字一句吐出了話語。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
「先生,你終於醒了!」
鈴打斷了他的吟唱,她察覺到了床上人的動靜,抬起匍匐在床頭一側的身軀,揉著通紅的眼眶打了個十足的哈欠后安心開口,鈴站起身剛準備舒展僵硬的身軀,門外就立刻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她一溜小跑著去打開了房門。
緋則還是穿著那套輕質盔鎧,她沐浴著殘陽的冷光從門外踏入。
「先生,領主大人約你到領主府共進晚餐,若是不方便的話,我替你婉拒。」
「不用,我有事要和他商量,剛好我也確實餓了,現在就出發吧。」
施法后搖被中斷,詩興退散、回歸現實的先生迅速揭開了被子跳起,但寒風從他兩條光腿下蔌蔌而過,全身上下只剩一條大褲衩的先生打了個寒顫,一時大腦短路,只能雙手護在胸前,在風中凌亂。
「先生,你之前穿的那套衣物拿去洗曬了,換用的衣服備好了在這邊。」
鈴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他一眼,打開旁邊的衣櫃,為他挑選著合適的裝束。
先生瞪大了眼睛,事到如今,他才反思自己在城外睡著后都發生了些什麼,是誰把他搬回了住宿的房間床上,又是誰幫他沐浴更衣扒光了他的衣服,事關他良家婦男的貞潔,到底該去向誰去討要個說法可是頭等頭的大事。
緋則拉著鈴的手,微微頷首。
「鈴,我們還是先出去讓先生一個人冷靜一下吧。先生,我們會在門外等你。」
「阿嚏!」
先生目送兩位嫌疑犯手牽手慢步離開,緋則還不忘貼心為他扣上房門,於是空蕩蕩的房間內徒留他一人,無形的寒意順著窗檯侵襲進四肢百骸,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連忙關上了窗戶。
換套合身的輕便布衣沒有花費太多時間,所以當先生幾乎是在半分鐘后就打開房門的時候,緋則和鈴兩人臉上都略微有些意料不到的驚訝,先生倒是很自然的捋了捋亂糟糟的頭髮,開口吆喝。
「走吧,我快餓死了,可別讓領主大人等太久。」
「先生,是緋則小姐把你從城外背回來的,也是她幫忙為你擦洗乾淨身體和頭髮,將你安置到了床上,其實緋則小姐她一直寸步不離在身旁照顧你,你醒來后她不在床邊也只是因為臨時有公事出去忙碌了一會,我只是代為看護,實際上並沒有幫上什麼忙。照顧你的功勞獨屬於緋則小姐,先生可千萬不要誤會了。」
先生搶先邁開步伐,經過鈴身邊時,聽見了她小聲的絮絮叨叨。
緋則信步在一旁,沒有聽見鈴單獨所說的話,見先生已然做好出發打算,她快步迎上來,自然貼近了他身邊,替他理了理褶皺的衣領,溫柔開口。
「先生,鈴已經告訴過我你今早打算離去之事,我知道敵人趁此機會發動的襲擊讓你心生負擔,但你不必自責,士兵曾向我彙報,他們說你沒有選擇和我匯合,而是單槍匹馬前去阻攔獸人大軍,
你當時的判斷無比正確,你的勇氣成功挽救了許多士兵的生命,他們都將你視為諾里寧的英雄。因此,你不必心懷愧疚,若是沒有你,諾里寧只會更糟糕和死更多的人,你可以挺胸抬頭面對領主大人和大家的誇讚,接受這份讚歎和獎賞是你應得的榮耀。」
「我不能,緋則。」
先生沒有停下腳步,他走出屋外,暮色已然西沉,天黑了,馬上就要入夜,回到那蕭索而無光的寒冷之中,等殘陽的最後一束冷光也被放逐出諾里寧,巨大的黑暗潛伏已久,此刻蓄足勢頭撲面而來,尚未休養完畢,還留有獸人進犯過痕迹,一片狼藉的街道上開始陸續亮起人家燈火抵禦這股黑暗。
稀稀疏疏的光芒里,有人在呼喚離去的孩童歸家,有人坐在破敗的一堆石塊之中無聲哭泣,也有人在外頭架起大鍋烹煮食物,土豆和活魚熬制的濃湯以及蔥姜蒜等食材的鮮香飄蕩開,還有人在彈豎琴,低低的琴聲中透出哀嘆和追憶,混合著縈繞成一曲悲歌。
先生站立了許久開口。
「我不會,也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不屬於我的榮譽。諾里寧得到的和平從來不是靠個人爭取來的,奮不顧身的士兵們,身軀沉眠在地下,靈魂得以回歸天堂的那些人才是該享受這份榮譽的主人,獻給生者的讚歌不適合我,送給死者的一曲輓歌才符合我的身份。」
「先生...」
「言盡於此,我們還是趕快去見領主大人吧,多愁善感可不是我該有的角色定位。」
先生坦然笑笑。
緋則和鈴一路無言。
領主府已經點燃了明亮溫馨的火光,離居民區不遠,說是府邸但其實裡面只有個開墾出來的小院子用來種些花卉果蔬,既不大也不怎麼氣派,裝潢更是和尋常的民居毫無區別,此刻唯一不同的就是,它看起來並沒有遭到獸人們的毒手,頗有點歲月靜好的意味顯露,不過這也許是拜那批能驅動獸人的神秘勢力特意避開領主府所賜的結果。
總之,從這間領主府便能看出領主大人平易近人的風格來。
門口臨時安排有兩個守衛負責站崗,先生沖他們點了點頭,戎裝的守衛立馬認出了他的身份,朝他恭敬鞠躬完畢,又向緋則行了個標準的軍禮,先生鼓起微笑代為回應,他正準備邁入其中的時候,一名守衛突然以慚愧的口吻謹慎發問。
「冒昧在這個時候突然打擾先生,請問先生今早有沒有看見過我的弟弟?」
「閉嘴,塔爾克,領主大人召見先生是有要事商量,不要耽誤先生寶貴的時間!你弟弟的事情會有人去管,是死是活結果稍等兩天便知。」
另一側的守衛低聲呵斥。
被稱做塔爾克的年輕守衛憤懣開口。
「我當然知道,可是見不到他人,大家又都紛紛指責他肯定是在混亂中拋棄了守衛諾里寧的使命和身為軍人的身份,和其他人遠遠的逃到了城外沒臉再回來,我相信他絕不可能畏怯膽縮,我絕不允許他們如此污衊我的親弟弟!」
「緋則,你和鈴先進去。」先生使了個眼色,讓過兩人先行去通知領主大人自己抵達一事,他望向塔爾克,安撫開口:「不用急躁,冷靜點,跟我詳細說說你弟弟的情況,好讓我回憶下有沒有在什麼地方遇見過他。」
另一位守衛發出了無可奈何的嘆息。
「多謝先生體諒!」塔爾克灰霾的瞳孔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充滿希冀開口:「他是在弓箭手部隊服役的一個小子,平時做事總是毛毛躁躁,和我這個哥哥一樣沉不住氣,向來都被大家戲稱為世界上的另一個我,打趣他到時候和我一同上戰場,不看身份銘牌的話都不知道活下來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獸人進犯的時候,出於守衛領主府的職責,我一直沒有機會和他會面,只有等獸人撤離,才抽出身嘗試去尋找他,但是卻始終沒有發現他的蹤影,我去詢問過當時堅守在前線的戰友,有人說在戰亂暴發之後,好像有曾看見他似乎尾隨先生你一起深入獸潮,之後便沒有出現過,因為說的模模糊糊不能確定,加上他不討喜的性格,大家都更願意相信他肯定是被獸人嚇破了膽,獨自逃離了諾里寧,所以先生,無論如何,我都迫切想要得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
「你弟弟,他是這麼高嗎?如果是的話,我應該見過他。」
先生在腦海中回憶著早上追隨他而去的三位無名士兵中的那個年輕弓箭手,用手比劃了下大致身高。
塔爾克眼中的火光旺盛到幾乎要噴薄而出,他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一個勁的點著頭,急切追問。
「對的,先生!他還活著嗎?他現在在諾里寧的什麼地方?」
「塔爾克,你弟弟,他叫什麼名字?」
先生並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他。
塔爾克湧上心頭的喜悅被盆冷水澆滅,他已經有所察覺先生這句平淡中略帶著歉意的反問所代表的真實含義了,他握著長槍的手掌有所脫力,不再像以往牢固,灰暗色彩重新佔據了他面龐上的絕大部分,他用微微亮的瞳孔緊盯著先生,慢慢開口。
「塔里克.伊馮.菲爾德...先生,請告訴我,他沒有辜負這個名諱。」
「諾里寧理應銘記他,他並沒有讓你們家族的姓氏蒙羞,你可以去轉告其他人,你弟弟是位不折不扣的英雄,沒有人能夠毀謗他。」
塔爾克變得面無血色,眼睛里的那抹微光一點一點退散,他緊緊抿住嘴唇轉過了身,像塊由生鐵鑄就的雕像佇立在原地發不出任何聲響,只有當沉悶的風聲刮過時才會偶爾傳出一兩聲低沉的嗚咽。
先生忽然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也許塔爾克只是沒有明說出來而已,他心裡其實在期待自己撒一個謊,一個虛假但是善良,足夠支撐他繼續懷著不被戳破的夢幻泡影度過之後艱難歲月的謊言,然而一切都已經蓋棺定論,再說什麼也都於事無補。
另一側的守衛壓低了嗓音。
「先生,你去見領主大人吧,塔爾克他交給我,不勞你費心,我會幫忙開導他走出悲痛,活下來的人總是需要依靠相互扶持才能度過難關,我會儘力勸他。」
先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只好鞠躬抱歉,罪犯逃離現場般匆匆越過兩人踏進屋內,他誠實給出了回答,卻不一定是對的,也許並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能有正確的答案,而正確的答案也不一定真正合適。
溫暖的火光很快驅散了他心中的迷茫,屋內擺設簡單,掛在牆壁上的燈台提供微弱亮光,一張方形長桌壓縮了大廳內的絕大部分空間,長桌後面是木炭在其內熊熊燃燒、用以取暖的壁爐,長桌上面鋪著厚實的紅絨桌布,散著熱氣的高湯還有說不上來名字的釀酒,和抹上油、酒、芸香烹烤制好的魚羊、以及豬肉等早已撒滿胡椒孜然的誘人佳肴分別盛放在銀質餐盤內,周圍擺著靠背凳椅,緋則端坐在一邊,而鈴則在長桌另一邊向他招手。
「先生,這邊。」
「咳咳,先生,還請就座,我們邊吃邊聊吧。」
長桌盡頭位置,立於壁爐前的蒼老人影,領主府的主人,魯卡奧回過了頭,他鬚髮皆白,臉上呈現出近乎是心力交瘁的枯槁容顏,不復往日和善樣貌。魯卡奧解下了披著的灰鼠大裘,難以抑制地咳嗽了兩聲,拉過實心的沉木凳坐下,敲了敲桌面。
「把煮好了的米飯端上來吧。」
「米飯?」
沒等落座的先生納悶完,立刻有傭人端上了香噴噴的一大桶白米飯,魯卡奧握著木勺站起身,示意發獃的先生將擺放在面前的飯碗遞給他,盛滿之後,他又像一家之主的樣子主持著先後將緋則和鈴空空如也的小碗裝滿米飯送回,直到最後,魯卡奧才開始為自己盛飯,他望向錯愕的先生,衰老的臉龐終於有了生氣,藏不住的笑意從他嘴角咧開,他緩慢坐下。
「對的,是米飯,聽說居住在東方國度里的人們吃的主食是這個,因此我有吩咐過傭人留意從東邊過來的旅行商人,從他們手中購買了一袋生米,還向他們請教了食用的具體做法,好像是用清水淘洗過後放入鍋中加以蒸煮,先生應該比我清楚,我就不多嘴介紹了。這是為了犒勞先生你特意準備的東西,我知道先生的飲食習慣跟我們不同,平時先生你一直吃那些不和你胃口的小麥麵包、土豆玉米之類的玩意,委屈你了。」
「領主大人有心了。」
先生誠恐地扒下了一大口米飯,明顯方法還不熟練,水加少了煮成夾生的米飯剛入口是稍硬硌牙的質感,但先生品嘗珍饈般反覆咀嚼,從口腔中生出的久違津甜感令他陶醉,差點控制不住熱淚盈眶。
魯卡奧斟滿釀酒一飲而盡,他重新又倒滿一杯,撒向地下,面容沉重了幾分。
「這杯敬諾里寧!也敬先生你,倘若今日沒有先生在,諾里寧還不知道要變成怎樣的人間煉獄,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在這裡舉杯暢飲的機會。」
「魯卡奧大人言重了。」
先生無力擺手。
魯卡奧在說話間灌下了好幾杯釀酒,他消瘦臉頰上浮現出紅暈,恢復成了那個慈眉善目的領主大人。
「先生不必謙虛,大方地收下褒獎之詞同樣是你心胸開闊的證明。不過請先生來府上不單是為了表彰你的壯舉,我還要告訴你一些有關交出去的那塊石碑背後所隱藏的秘辛之事。」
「鈴你先...」
「沒關係,鈴不用離開,石碑的往事在交出去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秘密了,諾里寧的所有人遲早都要知道。蘭切爾的英雄之碑,諾里寧最初建立,派駐騎士團在此紮根的目的便是為了守護它,那塊碑和其他後來建立的英雄石碑不同,它在很久以前就存在著且無法被人帶走,-追尋它的起源可能要到我爺爺的爺爺那一輩。」
魯卡奧一杯一杯抿著酒水,思緒飄回了幾十年前。
「諾里寧是在近百年前開闢出來的,那時候還不能用城來稱呼它,它只是逼近森林、抵禦獸人入侵的一個前線據點,在蘭切爾的英雄之碑無意間被挖掘出來的時候,諾里寧才正式開始書寫它歷史的正文篇章,鬱金香騎士團得知了古老騎士之一的遺物存在於此,便緊急加派人手修建出了城牆,把這裡改造成了一座小城。
然而,騎士團的勢力根底終究還是在王城,他們的落腳點是廷基,不可能也無法長時間留在資源貧瘠的諾里寧,讓一部分人留下來承擔照看石碑的職責是最為合理的解決辦法,但又有多少人願意主動承擔這門苦差事呢?
讓渴望建功立業、血氣方剛的騎士團中的年輕人待在這種地方蹉跎歲月無疑是種苦刑。於是我,就這麼陰差陽錯的成為了諾里寧的第一屆領主,先生或許還不知道我擔任領主的原因,容我短暫介紹下自己吧,魯卡奧.德.拉.芳丹,早些年也曾效任於廷基的鬱金香騎士團,后因犯了某些事端被發配到諾里寧戴罪立功負責看守石碑。時間一晃便是二三十年,二三十年來,每年的固定時間都會有從廷基派來的騎士檢查石碑是否保存完好無損,今年也一樣,今天就是那個固定的時間。」
「......」
魯卡奧不再開口,撇下了手中酒杯,老邁的面龐上海藍眼眸深邃,大廳內無人說話,壁爐內木材噼里啪啦爆裂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