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中的刺(八)
白晝燃燒殆盡,夕陽即將被長夜吞噬。
緋紅的霞光從西天的碎雲處一潑而下,讓整個屋子柔得好似花燭洞房。屋子雖然很有些年份,但卻沒有一丁點兒腐朽的氣息,雪白的牆壁、光滑的地磚、一塵不染的傢具、柔軟的窗帘和清新的空氣。
姚雨婷是個愛乾淨的姑娘,所以她當然會將自己的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
此刻的她正盤腿坐在沙發上捧著一本高中歷史讀,讀到重點之處,姚姑娘就會用紅筆認真的勾畫並寫上註解,或者將書按在胸口上背誦。而在她旁邊的茶几上還放著一疊翻舊了的教科書,這些『語數外』當然不是姚雨婷的精神糧食,但它們能為她推開大學的窗。姚雨婷想要通過成人高考讀一讀大學,雖然她失去了進入大學校園的『門』,但這並不妨礙她站在教室的『窗外』聆聽教授們講自己喜歡的知識。
為什麼要讀書?其實姚雨婷也不知道,就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這份並不喜歡的工作;就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個悲慘的過去;就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是個孤兒……也許正是因為不知道她才想要讀書;也許她討厭屍體;也許她想要開心;也許她覺得自己還會痛,所以她想要治癒自己。
哎!人心太硬,唯有書籍溫柔。
屋子逐漸變得昏暗,姚雨婷放好書籍看了下手機。現在是六點二十快要到她的上班時間了。女孩打開冰箱拿出兩個雞蛋、一個西紅柿和一把麵條,然後去廚房弄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端上桌飛快的吃了起來。
在熱騰騰中她瞥到了這些掙扎著被送入口中的麵條,不由得想起了剛才打電話過來的潘建國。她想起了自己在兒童福利院見到他第一面的時候,校長穿著灰色的夾克站在黃桷樹下和院長交談,那時一身光鮮的他們可不就像冰箱里的麵條么?站得筆直偶爾扭頭往女子宿舍這邊看。
然後十六歲的姚雨婷被福利院員工喊下了樓,獨自走到了他們的身邊。
「咯!就是她,」院長對校長說,「建國你看怎麼樣?」
潘建國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打量了一番姚雨婷,似乎有點不敢相信於是問:「你確定?同學多年,張平你可不能出爾反爾哦!」
「哎!正因為同學多年,所以我只能忍痛割愛成人之美咯!」張平故作悲傷,如同父親嫁女般牽起姚雨婷的一隻手囑咐道:「雨婷啊!這位是潘老師你以後就跟他了,你不是喜歡讀書嗎?潘老師那裡的書多得很。」
一隻濕熱的肥手捉住了她,「只是君子不應奪人所愛的。」潘建國明顯心口不一。
十六歲的姚雨婷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微微張嘴望著自己的院長大人心想:「你以前在要我的時候總是說雨婷是璞玉的,你說我是你的掌上明珠,做的時候你喜歡我叫你爸爸……你給我買了那些穿的,怎麼今天你要將我送人?」
「你忘了我的嗜好了?」張平意味深長的看著潘建國。
「哦!哦!對!對!對!」潘建國用手隔空點著張平。
院長和校長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猥瑣表情后哈哈大笑。
姚雨婷停止了繼續吃面,她獃獃的看著躺在黃湯里的麵條,左手不自覺的捏成了拳頭,因為她在討厭自己十六歲的表現,她想回到十六歲……或者是更小的自己面前,狠狠的一拳將自己打醒。
那天她先是掙脫了校長的手,然後拉著院長的手盡量做出乖巧的樣子祈求道:「你是讓我跟著潘老師讀書嗎?雨婷當然是喜歡讀書的,然後每天讀完書我就回來好不——
——是讓你跟著潘老師生活,就像跟著我一樣,」張平直截了當的打破姚雨婷的祈求,「他會給你房子住、也會給你買衣服、他會對你很好。」
「你為什麼不要我了?」眼淚在姚雨婷的眼眶裡聚集,「是雨婷做錯了什麼嗎?如果雨婷惹……惹院長生氣了,你可以打我罵我,但求求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不是我趕你啊!我也不忍心。」張平滿臉無賴的道:「是有相關規定,只要各方面正常,你們就只能在兒童福利院住滿十六周歲,之後就要回歸社會憑藉勞動養活自己。」
「這樣的啊?」姚雨婷又看到了一絲希望,「我不要福利院給我什麼,我也可以掙錢養活自己,我也可以不呆在這裡,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你長大了,」張平開始失去耐心嘴角的線條不再柔和,「跟著潘老師一樣很好。」
十六歲的姚雨婷想起了自己不止一次的站在窗檯看著院長大人牽著別的小女孩走過鐵門,每當那個時候,她是產生過嫉妒之心的,但腦中會出現另一個聲音告訴她『他是院長大人,就像電視劇中的皇帝,他可以喜歡任何小朋友,我們不要那麼自私,只要爸爸不拋棄我們就行』這樣想她就會好受一點,但今天……
「所以錯在我不該長大嗎?」姚雨婷突然提高音量眼淚奪眶而出,「可是我也不想的啊!我想回到小時候,我想回到能坐在你的腿上——
——住口!」張平厲聲喝道。
「她們有什麼好?」姚雨婷帶著哭腔更加大聲了。
張平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惡狠狠,「聽著賤貨,我對你沒興趣了,你如果非要呆在這裡的話,我弄個病歷表……咯!那棟樓。」盛怒的老男人手一指斜對面的那棟窗戶上防盜欄的樓,「你可以去那裡住。」
那是關押瘋子的樓,十六歲的姚雨婷被嚇到了,她抱著自己的頭蹲了下去,就像一朵枯萎的花骨朵。天好像在轉、頭好像有點暈,在渾渾噩噩中,有隻濕熱的手捉住了她,姚雨婷像個木偶一樣被校長帶著離開。
姚雨婷一手抓住面碗想將自己的青春記憶摔個粉碎,最好碎得一點都記不起來才好。然而她還是壓制著憤恨停止了這個舉動,因為以前難受的時候就砸過東西,甚至是傷害過自己,但除了徒增悲傷以外不能起到任何緩解作用。
真正的止痛藥是書,你只有不停地看書才能慢慢的稀釋自己身體里的悲傷。
這碗面是無論如何都吃不下去了,姚雨婷將剩下的麵條倒進蹲便器衝掉,把廚房收拾乾淨后又開始收拾自己。
鏡子中的女孩確實很美,精緻的五官、雪白的肌膚、高挑的身材和清冷的氣質,如果鏡子那邊是另一個世界的話,女孩不應該清冷,她的瑞鳳眼裡的漠然會被靈動代替。她嘗試笑一下,但鏡子里的女孩只是嘴角往上提了提。
「好看是自己的罪人嗎?」她一邊扎頭髮一邊想,「要是我長得像姚芳那樣,會不會就能過得好一點?」
因為這麼些年,姚雨婷不管是從書上還是從生活中都發現一種現象:一個人如果好於周圍的人,他有可能就會受到莫名的攻擊,例如一個人很有德行人家會說你裝模作樣;一個人有能力可能會受到排擠;一個人很有錢財會被人惦記;一個人如果很好看就會被佔有;以此類推,一個女孩子如果很漂亮,那麼她就要有被侵犯的覺悟?他們說這怪不得我要強姦你,誰叫你長得那麼漂亮呢?木秀於林風還摧之呢!所以好看就是原罪咯?他們把自己不如別人而引發的羞恥感和忌妒;想通過掠奪和毀了別人而滿足自己的無恥私慾,歸結於風吹樹木的自然現象;給自己犯下的種種惡行找一個『都是你出色的錯』這他媽的是什麼強盜邏輯?
「雨婷你真的太好看了,」姚雨婷想到了第一次親密接觸時,潘建國滾動著喉嚨讚美自己的話,「你中考的時候志願就填六中,到時候我會安排不用擔心讀書的問題。」
那時候的她還是只剛出狼窩被咬得遍體鱗傷的羔羊,對著這頭披著人皮的猛虎一個勁兒的點頭說『謝謝』於是潘建國又信誓旦旦的說要給她買很多穿的和吃的(被禁段落)。
但潘建國這一套表演已經過時了,他的老同學張平早在姚雨婷還未發育的時候就表演過,十六歲的姚雨婷心裡還想著院長大人,她的心裡還住著一隻啃食自己的狼,又怎麼能讓身體去喂一頭如饑似渴的虎呢?所以當潘建國撲向姚雨婷的時候,女孩一轉身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對準了自己喉嚨。
「你不要過來!」她流著淚驚恐地大喊,「你往前一步我就刺下去。」
潘建國被嚇到了,一個勁兒的叫她放下刀子什麼都好商量,因為他看到姚雨婷雪白的脖子上已經冒出了一粒血珠。那是她的守宮砂,那也是她初長的角。只是如今的姚雨婷想著當日的場景未免有點好笑,她的守宮砂和羊角居然是因狼而起,而原本是老同學、好哥們兒的潘建國和張平,卻變成了兩隻為了奪食的獸。
「這個老男人太貪心了,簡直貪心得愚蠢,」姚雨婷開始化妝,「他總是渴望著能得到別人肉體的同時還想得到別人的心,所以潘建國失去了最佳的時機。」
所以姚雨婷也在宜慶六中讀了普高(她比蘇木要高兩個年級。)潘建國也給她買吃的、穿的、用的,甚至是給她錢。坦白說校長大人在姚雨婷身上的投入比院長大人多多了,然而他始終沒有得到她。因為尋死未遂的女孩彷彿一夜之間長大,她的角突然變得堅硬無比。
在一個陰雨天,上完課的姚雨婷照常去兒童福利院門口站著等待院長大人,她等到了打著黑傘牽著另一個小女孩的張平,她走上去說了些如今的姚雨婷想不起的話,那個打著黑傘的老男人只是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就走。
「那個姐姐是誰啊?」小女孩回頭望了望姚雨婷稚氣的問道。
「不知道,」張平機器似的聲音飄進了姚雨婷的耳朵,「可能是個瘋子,我們要躲遠點。」
於是被淋成個落湯雞的姚雨婷走到江邊,她抬頭看了看這個因為得不到陽光而哭泣的天空,緩慢的往水裡走去,水淹沒過她的頭頂,但世界並未就此安靜。
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一頭有洞的單人床上,從門外嘰嘰喳喳的女人聲中判斷這不是陰曹地府。
她被一個妓女救起,她睡在了很多人認為很髒的地方大病一場,然後孤兒院的姚雨婷病死了,恢復后的姚雨婷是一個情緒匱乏的姚雨婷。
潘建國還是對她一如既往的『好』姚雨婷在校長的學校讀著書、住著校長租的屋子、穿著校長買的衣服、吃著校長買的東西、用他的錢去報了一個散打培訓班狠狠練習搏擊技巧。然後某一天,校長再也不能忍受她只是(被禁無法發布)時候,姚雨婷毫不猶豫的一膝蓋撞在潘建國的小腹上,然後挑起飛燕眉看著在地上捂著肚子呻yin的校長。
「不可以哦!」她用有點蔑視的聲音說,「你說過,我們可是靈魂伴侶。」
於是潘建國覺得自己被這個初出茅廬的姑娘玩弄了,一氣之下他將姚雨婷趕出了租的屋子和學校,輟學后的姚雨婷乾脆回到自己被救的地方——怡情按摩院——工作。就像今天這樣,忍不住的潘建國hui給她打電話,反正姚雨婷無所謂,有時間就去沒時間就懶得理。對於如今的姚雨婷來說這只是工作而已,沒什麼臟不髒的,真的、店裡的姐姐們憑勞動吃飯,對客人服務周到,對自己人熱情,她們比那些坑蒙拐騙的人可乾淨多了。
而將妝畫得像個面具、換鞋準備出門的姚雨婷對客人也服務周到,她依然會假裝熱情、誘惑、媚笑,但有一點沒得商量——嫖客們不能動自己的身子。
「書上的有些知識看不懂,還是得報個補習班才行。」她一邊想一邊將門帶上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