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星的大多數人把去近兩個維度之下的星球支教和體驗看作是無用功，畢竟其一，低維星球是秩序與文明的反義詞，其二，母星的居民信奉萬物各得其所，順應自然發展，因此向來不會主動干涉其他文明。

於是艾瑞算是母星人中數一數二的異類了，這也是為什麼他現在正在一個沉重的新身體里的原因。z星的重力是母星莫法星的十倍還要多，居民的身體也要重很多。

現在的艾瑞看不見自己的能量場域，背後的羽翼消失了，也無法和母星或者任何人意念感應了——z星的人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心靈感應，這具身體除了還保留了回憶，其他什麼能力都沒有了。

艾瑞腦海中又浮現了自己來z星之前長老的話，那位三萬多歲的長老飄渺笑意的聲音像是從百米外傳來的：「天地自然無情，雖生而不有。行其意者，看似取巧，實則繞路。」

在艾瑞能勉強操控這具相對笨重的新身體站起來后，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感覺：他餓了。

在母星，沒有人真正需要進食，比起攝入營養，他們攝入的更像是氣，而攝入氣是所有人天生的能力，如同z星人呼吸一樣自然。

艾瑞的飢餓感是他現在這具身體感受到的，在z星，人們從嘴巴進食是非常有必要的，甚至是必須的。

環顧了一下四周，艾瑞意識到自己處在一座沙漠城中的屋子裡，這座沙漠城和他在母星模擬室中曾見過的有幾分神似，空氣炎熱乾燥，透過牆上狹小的窗口，可以看到外面密麻方正的低矮黃白色石頭建築，最高不過三四層，而艾瑞就處在其中一棟的二樓。低頭俯視了一下自己的穿著，艾瑞發現身上披著的袍子和母星的衣著倒是頗有幾分相似，都是長及腳踝，十分寬大，只不過這裡的材質相比之下非常粗糙，顏色斑駁，而且幾乎把頭身都裹住了。

袍子之下，是破舊的斜襟長袖短衫和合身的亞麻收腳長褲，上身綁著十字交叉形配帶，腳下蹬著一雙磨損嚴重的軟皮綁帶長靴。

飢餓這種新鮮的感覺讓艾瑞不是很舒服，他開始在屋內翻箱倒櫃，想找一些吃食，在伸手夠柜子高處時，艾瑞右手的袖口滑落，手腕上似乎用深色顏料刺著幾個字母，仔細辨別後，他看出這幾個形似字母的是z星的文字，而他手腕上刺的是231。

還沒來得及琢磨這個數字是什麼意思，艾瑞突然聽到窗外有人在喊他的號碼。艾瑞心裡一驚，身體的飢餓感也瞬間消失了，他走到窗口，看到樓下有一個身形高挑、衣著和自己一樣的z星人，看到艾瑞從窗口出現的時候，這個陌生的z星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下來。

艾瑞一邊快步下樓一邊試圖搞清楚這具身體還剩下多少回憶，但他的腦袋現在空得就像採礦季的艦艙，別說記起外面這個陌生z星人是誰，艾瑞連自己的新身份叫什麼都不知道。「也許這個身體就叫231」，艾瑞心想。

z星人見艾瑞走出來，從懷中掏出一個髒兮兮的紙包裹的饢餅扔給他：「果真沒用過朝飯吧？」見艾瑞獃獃接住饢不說話，那z星人只當是對方沒睡醒，又開口道：「我們快些，再錯過盾奴主隊可就不會如上次那般好運了。」說罷抓過艾瑞往城外方向走去。

在這座沙漠城中行走比看起來更艱難，艾瑞須得時刻觀察並模仿身邊同伴的一舉一動，因為艾瑞發現雖處同一座城中，有些區域的建築卻明顯更上層次些，在路過這些區域的四周時，身旁的同伴會把兜帽牢牢扣在頭上，步伐也變得更快了，似乎恨不得用長靴踢起地上的沙塵將自己全然遮住。

為了隱瞞231的身體已經易主的事實，一路上艾瑞基本都在沉默，並把握在手上的饢餅默默吃完了，幸好這個z星人話不多，艾瑞沒有暴露，還從他口中拼湊出了一些這個地方和自己身份的信息。

到達城門外，艾瑞終於知道了同伴口中的「盾奴」是什麼，一個個龐大的身軀進入艾瑞的視野，在低矮的城牆的映襯下，這些動物看起來更加震撼了。艾瑞不自覺地走向其中一隻，抬起手觸碰盾奴身上厚厚的骨質甲，在五六片寬厚的接合甲片下，是盾奴覆蓋著棕黑色堅硬皮膚的龐大身軀。在艾瑞的母星並沒有動物坐騎，更別說用這麼令人驚嘆的動物來當坐騎。

不遠處的前方響起兩聲清脆的敲擊聲，伴隨著一個低沉的男聲：「起行！」說話者是位於隊伍領頭位置的一個z星人，應該就是同伴路上提到的領隊010兼小半個傳奇。

轉頭一看，同伴已經熟練地騎上了盾奴，然後伸手拉艾瑞，在伸手的一瞬間，艾瑞看清他手腕上同樣刺著一個數字，229。

好在掌握騎盾奴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尤其是在艾瑞只是副騎手和他們這頭盾奴出奇聽話的情況下，很快他們一隊就到達了位於出城主路旁的瞭望塔。隊伍下來取補給的時候，艾瑞問正在往盾奴背上裝水的229：「沙利人差點攻進城區那次，也是010帶隊抵抗的？」229看了艾瑞一眼：「你初入主隊之時，我同你講過此事，僅僅一落，你便忘記了。」艾瑞尷尬一笑，將水壺遞給229，229一邊裝載一邊繼續道：「三離前，沙利人暴起，一路劈殺進了城門地界，我們折了十餘頭盾奴，幾十位夥伴，僅剩人騎二十，010便帶著這二十騎硬是扛住了六十餘沙利人，守住了城。」

「為何010不向城中請求調援兵呢？」裝載完飲用水，艾瑞開始遞口糧。229嘆道：「讓沙利人險些攻進城門地界，傷亡慘重，已是失職，與其後撤等待援兵，不如放手一搏。」

「反正左右失職也已經坐實了，如果再向城中借兵增加傷亡也只會罪加一等？」

229點點頭。

隊伍物資和武器裝載完畢，繼續前進了一轉的時間，從還能看見城中高低起伏的樓頂到視野所及一片荒漠和連綿的砂岩山脈，現在算是真正深入了沙漠腹地，時不時有陣陣大風吹過，掀起的沙塵模糊了前面的盾奴隊伍，最前方的010獨自一人騎一隻盾奴，始終保持著合適的前進速度，讓後面的人不至於彼此距離太近，也不會跟丟。艾瑞想著隨著持續行進，撞見沙利人的概率也越來越大，不由又摸了摸背後的彎刀，確保刀緊緊地掛在肩上。

「沙利人通常只在夜晚出洞，」229好像察覺到了艾瑞的舉動，「馬上要到一日中最熱的時候了，我們還有小半轉便可到達休整處，待日落後再出發。」

艾瑞沒有想到229會這麼觀察入微，愣了一下回答：「好」。

剩下半轉的路途中艾瑞閑來無事便抬頭看天空中的落星，這顆氣態行星位於z星所在星系中央恆星日星與z星的中間，公轉速度很快，z星人發現每次能觀測到落星的周期都相同，便以落來計時，四十日為一落，z星公轉周期一離內能看到七次落星，於是有了一離七落日二八。

但這是z星上的說法了，在母星上，落星的編號為549173，雖然外表很美麗，卻沒有晶礦，也沒有碳基或硅基生命。

落星的確很美，艾瑞盯著天空中的落心中感嘆，在母星模擬室看到的這顆行星的全息已經十分驚艷了，現在在z星上看到了真實的美到攝人心魄的落星，那一片絢麗的藍紫色讓艾瑞更是覺得移不開眼了。

不知不覺盾奴主隊到達了休整處，是在一個足以遮擋強烈日光的巨大懸崖之下，將盾奴圍繞著010層層拱衛起來之後，兵士們坐在各自的盾奴旁邊開始喝水進食。也是在這時，被圍坐在隊伍圈內的艾瑞終於能看清010的模樣了。

盤腿席地而坐的010也十分高大健壯，一頭如水洗的黑色捲髮從兜帽中垂落，映襯著他剛硬的臉頰和深邃的棕色眉眼，緊抿著的薄唇下蓄著精練的山羊鬍，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頂級獵食者的氣場。

這是艾瑞第一次親眼看到具有這麼鮮明的雄性特質的碳基生命。母星上的居民外表上並沒有明顯的性別特徵，不管男女都看起來十分相似，是一種天使般中性的美——除非扒下我們的袍子，艾瑞心想。

正午的炎炎烈日照耀在這片乾燥的大地上，不遠處的沙地被日光炙烤得升起騰騰熱氣，艾瑞慶幸他們找到的是一塊迎風的陰涼處，現下這副血肉身軀可遭受不住如此的高溫。

眼前連綿的砂岩山脈在日光下呈現出一種瑰麗的淺紅色，強烈的光線打在粗糙不平岩面產生一塊塊陰影，像在自然形成的崖面雕刻出的建築，壯觀而充滿野性。

艾瑞邊往嘴裡塞饢餅邊觀察四周環境，注意到這些岩面的下部每隔一段就有一個明顯人為的孔洞，洞口差不多能容納兩人，於是拍了拍正倚在盾奴身上閉目養神的229，並示意他這些孔洞，229顯然沒看懂艾瑞的意思，問他怎麼了。

「這些洞是做什麼用的？」艾瑞只能直接開口問到。

「沙利人的洞。」229疑惑地看著他，彷佛他是什麼未開智的早期爬行類動物。

那為何會在此地停下休息，艾瑞心想，明知是沙利人的洞穴，卻要在此處休整，恐怕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清楚洞里已經沒有沙利人了。

至少沒有還活著的沙利人了。

艾瑞回頭看見229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便道：「我見這洞口有些不同，怕是有異樣。」

229盯著艾瑞看了一會兒道：「也罷，我不曾和你講過，我們每次出徵結束回城后，副隊會過來沿我們的標記清理屍體，為方便就將洞口拓寬些許。」

所以他們是要潛進洞中擊殺沙利人，可如果按229所說，沙利人只在夜晚活動，而這裡又深處沙漠腹地，沙利人很難威脅到城區，那追殺沙利人的目的是什麼呢？

艾瑞明白眼下不宜多問，229已經有些起疑了，於是應了一聲后便沉默了。

229再次閉上眼睛小寐了起來，艾瑞取過盾奴背上的水壺飲水，順便打量著褪去了兜帽的229。比起領袖氣質的010，229更像一個少言的獨俠，即使睡覺時也微微皺起的眉頭，冷峻的眉峰，略淺的膚色和乾淨整齊的鬍渣，229反而有種不同於這裡居民的氣質。

現下有太多問題都不得到解答，艾瑞手中的水壺無奈地垂下來，看來只能尋得合適的時機再收集信息了。

艾瑞是猛然被拍醒的，原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現在的天空已經快完全暗下來了，眼前229的面容都變得有些模糊。

「快起來，我們出發了。」229又拍了拍他。

艾瑞站起身，隱約看見前方的盾奴隊伍已經在010的領頭下前行了，於是飛速爬上盾奴，沒有藉助229的幫助。

「我們得趕在沙利人出洞之前抓緊到達目標地，等他們出洞就麻煩了。」229輕輕抽了一下盾奴，他們的盾奴開始跟著前面一隻盾奴在沙地上小跑了起來。

這一路所有人都寂靜無聲，只有盾奴們寬大的腳掌落在沙地上時的吱吱作響和微小粗重的喘氣聲，在山谷中夜奔了十數漏后，一眾人等停在了此次出征的目的地前，010率先跳下盾奴，牽著坐騎向黑夜中的峽谷走去，後面的兵士們也紛紛跳下盾奴，以兩隻盾奴一排的隊形緩緩進入狹窄的峽谷。

峽谷內漆黑一片，漫天星辰的光穿過極窄的天縫，只給他們提供了非常有限的光亮和可見視野。

「沙利人這次倒是尋了一處得天獨厚的好地方。」229壓低音量對艾瑞說。

這裡確實是個優質的庇護所，峽谷上窄下寬，白日里峽谷內不會太熱，夜晚時外界的視野受限，谷底的寬度也足夠正常的活動，十分貼合沙利人的習性。

只見010在最前方打了一個手勢，兵士們開始分成各二十騎的小隊，艾瑞和229位於隊伍中間部分，是第一縱隊的隊尾。

緊接著有兩道微弱的光先後亮了起來，是兵士們攜帶在身邊的晶炷燈，這種晶體在經過處理后，可通過敲擊振動晶體內的微量元素髮出亮光。

兩盞燈分別在010手中和第二縱隊的頭部亮起，這意味著沙利人兩個洞口的位置已經被確定了。

第一縱隊跟著010手中晶燈的光芒小心謹慎地向前移動，很快就來到了漆黑的第一個洞口前，洞口很小，一次只能容納一個人通過，010示意身後的057，後者心中瞭然，一個側身身手矯健地潛入了洞穴。

短短數漏后，057出現在了洞口，向010點了點頭，然後再次沒入黑暗的山洞中。

010快速打了一個示意進入的手勢，第一縱隊的兵士們開始逐個安靜地潛入黑暗中靜默的洞穴，像四十條光滑的魚游入了沒有可見光的深海。

艾瑞抽出背後的彎刀緊緊握在手中，跟在229身後貓著腰踏入了山洞。

洞內的通道狹窄而漆黑，艾瑞不得不俯身摸索著前進，好在通道並不長，艾瑞很快便看到了盡頭的出口，突然艾瑞腳下被絆了一下，差點撲倒前面的229。

艾瑞下意識地去看地上是什麼，只見一團黑黢黢的人形物躺在他腳邊，他的心狂跳了一下。

這軟綿綿的東西好像是個人，而且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艾瑞抽出褲帶上別著的小晶炷，輕輕敲擊后藉助微弱的光線仔細查看那東西的臉，這一看猛然把艾瑞嚇了個措手不及：

那張灰白色皺巴巴的臉上眼睛奇大，鼻孔是朝上的，整張臉幾乎都被碩大的眼睛和三個並列的鼻孔佔據了，此時此刻那雙失去生氣的空洞瞳孔直視著艾瑞，而後者似乎忘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