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馬金冠城閣前
雨來的很急,去的也快,當城樓上的大鐘敲過三響時,正午的陽光就穿過雲層,遙遙地照了下來。
這個時辰,武洵記得很是清楚。
武都的城門緩緩打開,不重的聲音,卻是瞬間引得風聲靜寂。
王城大道的盡頭,一人一騎緩行而來。
白馬、金冠、華袍、紫衣、細眼長髯、雍容垂鬢,披著一身赤灼,踏著一地雨濘,明明在正午的日光下,影子卻在身後拉得極長極長。
他身後既無親兵,亦無隨侍,有的,只是一行深淺不一的蹄印。
「恭迎桓侯。」
武桓馭馬走過一眾守軍的膝前,目光漠凜,並無答話。
武洵立身原地,注視著那匹白馬從遠至近、由快及慢。直至停止時,一股沉重的威勢隨之擴散,斥開路邊一片緩慢飛散的塵土,攜來其上一道渺渺投來的目光。
「洵兒。」念出了眼前少年的名字后,一抹異樣的複雜從武桓瞳孔的最深處一晃而過,凝在了他淡淡抿笑的唇邊,「果然真的很像。」
「……」武洵仰目看著這道高大的身影,在忽然深陷的混亂思索下、又或是出於其它一些不為人知的緣故,他袖口下的手掌暗暗地攥緊,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少年的目光很快移過,落在了那人身下的駿馬上。
它的四蹄不安的在地上蹬踏著,一身純白的皮毛在雨後的烈日下泛著寶石般的光澤,後頸上的鬃毛隨風飄揚著,格外的威風凜凜。
「既然見過了,那為何不稱一聲王叔?」武桓拽起韁繩,重歸冷漠的眼瞳掃視而下,很是隨意地率先開口道。
「王……叔。」遲疑片刻后,武洵方才訥訥地說道。
雲晞縮在他的身後,遠遠朝著武桓盈盈一拜。
這一聲呼喚當即解凍了武桓的臉上的表情,只見他注視著少年左鬢上的那縷垂髮,鷹眸間噙含的冷冽漸漸化為了和煦的柔光,一直外發的陰寒氣場也在快速收攏:「洵兒,上次見到你時,你尚在襁褓。一眨眼這麼多年過去,竟已生得了這般俊俏模樣了。」
他笑意藹藹地打量著武洵,似乎很是滿意:「鋒眉垂鬢,英氣勃發,如此氣性,和王兄當年倒真是如出一轍啊。」
武洵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洵兒,你我既是初見,我身為你的王叔,理應準備見面之禮,只可惜……」他搖了搖頭,露出些許遺憾的神色,「此行太過倉促,倒是疏忽了。」
武洵清亮的眼眸抬起,兩人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交匯:「王叔,洵兒並不在乎這些。」
「那怎麼行呢。」武桓洒然一笑,撫著長髯道,「俗禮雖可免,心意豈能卻。洵兒想要什麼,儘管向我提就是。」
武洵垂下眼瞼,彷彿被陽光所刺痛:「那王叔打算……」
耳邊久久沒有回應,少年目光側過,這才發現武桓正在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熙熙攘攘的都城,神情中,帶著分外濃重的緬懷與悵然。
大風中,他駐馬而立,一身華紫的衣裳飄蕩許久,最後遞來了他一句略帶傷感的低念:「本侯久居封郡,已是多年不曾來訪武都,現在時辰尚早,也難免會有故地重遊的念頭……」
他頓了一頓,目光迴轉,看著武洵繼續說道:「不知道洵兒可願意陪一陪王叔我嗎?」
「我……」面對武桓這番相邀,武洵張了張口,後退了一步。
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著武桓時,他總覺得渾身很不自在。
雖然,他這位王叔的氣場一直在被刻意收斂著。但隱約間散發的,那種與生俱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在無時不刻地壓抑著他方圓的空氣和溫度,讓初見他的人既說不出任何違抗的話,又在不斷升起一種快點逃離他的念頭。
武洵也不例外。
拒絕的話剛剛咽下時,少年卻忽然碰觸到了武桓盯凝的目光。
此時,那個人的瞳孔中正映著瀲灧的日光,但其上折射的弧芒卻呈現出如同刀鋒般的寒冽,揭示了一抹暗藏永嵌的陰鷙。
然而,在這陰鷙背後,總是蕩漾著溫和如同長輩的關照。於是乎,慈和與陰寒、溫柔與冷厲……各種矛盾的複雜色彩糅雜在一起,同時並現。讓他的情緒成為了一個謎。
武桓還在笑著講道:「你久在書房,而那些古籍皆是晦澀難懂之物,想必也是乏味,就想趁機能散散心也好。」
「若論古今通史,四書典論,本侯自問還是頗有幾分涉獵。既然洵兒不求俗物,那本侯的見面之禮、自然也該別出心裁些……」
又一次的停頓過後,武桓突然壓低了聲音:「那不知道洵兒有沒有興趣,聽我講一些武都的……秘聞呢?」
秘聞……
最後的兩個字眼留在了武洵的心中,讓他又變得有些恍惚。
之前縈繞在心頭的疑雲適時聚攏起來,濃重地揮之不去。
天道九野。
列王血誓。
梵天古城。
還有父王一直刻意迴避的……
武洵沒有應話,他的心臟在輕顫顫的跳動,此前未解的疑慮抓撓著心中發癢,讓他呼吸也變得有點紊亂。
他同樣察覺到了身後女孩的急促呼吸聲。這時候,她緊緊地拽住了自己的袖口,又暗戳戳地掐了掐自己的腰,顯然在請求自己不要答應。
可是……
躊躇和心動一同在武洵的思緒中激蕩,最後化為了撕扯耳膜的魂音,幾乎窒息了他的胸腔。
他盯著武桓,先前的抵觸情緒不自覺消散了一些。
武桓心平氣和的聲音在耳邊又一次響起,加速了他思緒的澎湃:「當然,洵兒若是實在不著空的話,也不必勉……」
「不會的。」
武洵緩緩抬頭,他清澈的目光直視著武桓,沒有理會女孩憂心忡忡的動作,說了一句他平生最後悔的話:「洵兒願意。」
「洵哥哥。」雲晞在他身後低呼著,弱弱道,「我們回去吧。」
「小晞。」武洵目光轉過,握緊了她的手,眼裡充滿安慰,「你先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啊。」女孩驚訝地看著他,當看見少年人的臉頰浮現出一層淡淡的薄紅色時,她的心就在苦惱中暗暗沉下了。
因為他每次發倔時,都是這副樣子……這副讓她生氣的樣子!
「好……吧。」雲晞咬緊嘴唇,聲音卻變地愈發弱了,「不過如果殿下想去,我……我就陪你去!」
「我……我只是有些問題想問他。」武洵絲毫沒有注意雲晞幽怨的眼神,只是壓低聲音,靠在她耳際說起了悄悄話,「父王不肯告訴我,但我想他……沒準知道!」
女孩心神屏住,暫且忽視了他這本應惱人的樣子,緊張地問:「是什麼?很重要嗎?」
「晞?這位小姑娘就是……雲浦的嫡女?」
淡漠的聲音冷不丁地傳來,讓女孩頓時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抬頭時,那道令她生懼的目光已是沖著自己撞了過來,於是她又趕快垂下了眼睛。
「是。」雲晞小聲回答。
「哦。」武桓淡淡地應了下,在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后,他饒有興緻的目光再次落在少年身上,「看洵兒這個樣子,好像確實是有些興趣啊。」
「王叔。」武洵壓住心中的急切,猶豫間抬頭問道,「您知不知道……權柄?」
這兩個字一出,武桓臉上的笑容卻忽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就連眼瞳中的光彩,都變得耐人尋味起來。
橫隔二人間的是長久的沉默。
良久,武桓目光一閃,他緩緩開口,言語間頗有些審視的味道:「洵兒為何有此一問?」
「王叔應該知道的。」武洵迎著他的目光,默然屏息。
武桓沒再追問,他若有所思地俯首,看著少年的眼神越來越幽邃:「看來王兄對你……」
後面的話,他及時收在了喉間。
「權柄……很好。」武桓目光重拂,嘴角抿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然後揚了揚手中的馬鞭,「既然如此,那你還在等什麼呢?」
武洵遲疑了一下,然後小心抬起手臂,搭向了那隻向他伸來的大手。
他眼前一晃,只感受到一股大力將自己生生地拽起。一個輕微的失重后,就頃刻落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
武洵騎在馬背上,胯下是堅硬的馬鞍,頭頂是一個濕漉漉的下巴,上面簇生的須髯就垂在自己腦後,隨著身後人粗重的呼吸聲微微撓著他。
「洵兒。」背後傳來了武桓的大笑聲,震耳欲聾,「你騎過馬嗎?」
「沒有。」武洵呼吸稍喘,好不容易才抹去腦海中輕微的眩暈。
他雖然看不見武桓的臉,不過他還是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
「也對。」身後人微作沉默,隨後恍然道,「你的師傅,是要等你滿十四歲的。」
武洵奇怪地扭頭問道:「王叔是怎麼……」
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好像提了個傻問題。
「呵呵。」武桓並不介懷地笑了笑,他揚鞭指向前方,和顏悅色道,「當年,我的騎術可是我父王,也就是你的王祖父親手教的。」
「既然如此,那王叔我就先帶你提前體驗一回。」武桓低頭看著懷中緊張的少年,唇角微斜,露出很是平易近人的笑容:「洵兒可要抓緊了。」
咴~
馬嘶穿徹耳膜,令武洵全身猛地一震,他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自身下襲來,整個人都險些摔下馬身。
咴~~!
又是一聲更加高亢的嘶吼,只見在武桓的策使下,駿馬仿若受驚般,前蹄高高揚起,馬背呈現出了近乎垂直的傾斜。
然而,驟起的變動沒有讓少年驚慌失措,他迅速穩住了心神,雙手直接死死抓握住了繩索,然後將上半身壓在了馬頸上,遏制了軀幹下滑的趨勢。
濃密的鬃毛撓地臉頰微癢,可白馬的掙扎並沒有帶給武洵帶來任何的恐懼和不安,如此之快就找到平衡的他,心中反而生起了一種奇異的駕馭感。
這種刺激的感覺愈發的濃烈,以至於逐步醞釀成了一種渴望。
「走!」濃郁的激情和澎湃的心血快速輻射向全身,一股膽氣湧上頭顱,武洵自然而然地抖起韁繩,學著那些大人的樣子,用雙腿狠狠夾了一下馬腹。
咚!
馬嘶怒吼如雷,飛揚的前蹄重重落下,踩于堅實的青石板上,而失重感終也於化為更加劇烈的震動。
借著這股迅猛的沖勢,馬的身軀向前一躍,四腿發力,將蹄下的世界狠狠推向了後方,載著他們向前直衝而去。
女孩呆在原地,遠遠目送著他們塵土飛揚的背影,心有餘悸的撫了撫胸口后,格外懊喪地跺了跺腳。
「哼。洵哥哥真是的,就把人家拋在這裡不管了。」她氣鼓鼓地又回到了城樓中,心中暗暗發誓著這幾天絕對~絕對不要原諒他!
不過,氣惱歸氣惱。更讓她感到好奇和疑惑的是,武洵口中那個所謂的「權柄」究竟什麼東西,能讓他這麼的魂不守舍,應下這麼可怕的一個人的邀請。
……
氣流化作耳畔呼嘯的狂風,世界成為目中斑駁的碎影,而全身的血流都在無拘無束的馳騁中變得歡暢,武洵在顛簸的馬背上直起身子,在風中眯起眼睛,任由頭髮被吹地凌亂。
「怎麼樣?」武桓的大笑聲又一次從身後傳來。他鬆開了韁繩,全權將控制權交予了武洵。
武洵說不出話來,他的感官在愉悅中飄忽輕盈,所能做到的就是重重點頭,他撫摸著駿馬後頸上隨風起舞的鬃毛,眼中的喜悅無法掩飾。
快到內城的時候,相對空曠的街道已經遠遠甩在身後,所以這樣風馳電掣的奔跑的註定不能持續太久。
「可以了。」不過多時,武桓接過了武洵手中的韁繩,身下蹄聲的頻率開始降低,兩旁飛掠的光影也隨之變得清晰。
「洵兒這般的無師自通,也算是天賦卓絕了。」慢悠悠地騎行在繁華的街道上,武桓笑著向少年問詢著,「那麼……洵兒是喜歡暢快自由的飛馳,還是輕鬆閑緩的徙行呢。」
「當然是前者了。」武洵抱緊雙臂,揉了揉微有酸麻的肩膀,不假思索地說道:「如此的『走馬觀花』,方可貫徹出『春風得意』。」
「哈哈哈!」武桓放聲朗笑,笑聲嘖嘖稱奇,眉目滿是欣賞,「還是洵兒的見解獨到,王叔我可是對你越來越喜歡了,哈哈哈!」
武都分為外城、內城和王城三個部分,此時內城的大門已經漸漸臨近,遠方著稍顯斑駁的花崗城牆透著一股滄桑之感,穿過那莊嚴厚重,大氣簡約的磚石城門后,一種肅穆神秘之感就撲面而來。
寬敞的青石大道像畫卷一樣在眼前鋪展綿延,沿街的建築隨行就勢,延伸出一條條網狀的巷道,通向無數煙火深處的人家。
此時,長街的積水已經被陽光清洗的乾淨了許多,他們騎馬緩行在青石花磚上。兩旁水光映目,匆匆鑄成一抹清爽怡人的微瀾。
「王叔想去哪裡?」武洵大喘了幾口氣,急匆匆地問著。
「就去觀星閣吧。」武桓不緊不慢的說道,他的目光穿過平平整整的房瓦,直落在了遙遠的不可見之處,「那裡,可是整個武都最高的地方。」
在前往觀星閣的途中,武桓卻突然調轉馬頭,拐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想先去另一個地方看看。」
……
紅牆高聳,直欲壓人。
武桓閉了閉眼,神色惆悵。
四下的甬道實在太過的熟悉,熟悉到令他心魂發顫。
明燦的日色順著熠熠生輝的灰紅瓦片紛灑而下,鋪出淺灰色的暗影。
暗影下,綠意中,藏著一處荒廢了許久的宅邸,金漆門廊上懸挂的匾額刻著幾個大字,只不過在時光的鏽蝕下已經是難以分辨。
「這裡是……」武洵仰望著那個灰氣沉沉的牌匾,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他從小在武都長大,因而這裡的八門十二路,七城九十閣,龐大都城皆在心中輕車熟路。
但即使是他,也鮮少涉足過這一處方位。
因為……
紅漆斑駁的院牆上荒草叢生,隱約可見入口所在。暗綠色的銹跡爬在銅黃的門環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武桓無聲步近,一直負在身後的手掌在緩緩地靠攏,似乎想去摸一摸它。
滴答~~滴答~~
大雨後的檐下,鬱積的水珠一滴滴地墜在坑坑窪窪的石碣上,激起沉悶的迴響,也僵硬了他的動作。
胸口數次的起伏后,他伸出的手掌卻緩緩收回。再次背在身後時,袖口下的光景已經無人可知。
「洵兒知道這裡嗎?」武桓突如其來的發問讓人措手不及。
只是,明明是在問詢,語氣卻更像是命令。
「嗯。」撇開情緒的浮縷,武洵重重點了點頭,「這裡是王叔曾經的……」
「知道就不必再說了。」武桓不溫不火地打斷了他。
沒有告別,甚至沒有過回頭。他冷淡地撂下話后就直接拂袖而去,只留下院牆上一道漸矮的影子。
從現在起,乃至以後的歲月中,他都不會再踏足這裡半步。
武洵快跑幾下,跟上了他的腳步。
牆頭的野草輕悠悠地晃著,彷彿只有風來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