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權柄
離開這處令人感傷的境地,再次置身於繁華的都城中時,二人皆已難復最初的心緒。
雖說還在朝著觀星閣騎行,可似乎並不著急的武桓一直都在一路賞玩,所以行程的進度就自然慢了許多。
「我記得這家酒樓。」武桓指著附近的一家店鋪,寒漠的瞳孔中流露出少有的欣喜,「這裡的美酒,倒是個令人懷念的去處。」
「原來王叔以前也很有私游的經歷。」武洵無精打采地看著那裡正在熱情張羅的店家。
「人皆曾有過少年時光。」武桓瞥了一眼興緻不高的武洵,重重地呼了一口氣:「但在人生中最難得的錦繡篇章中,偶爾的貪歡便已足夠,不是放縱的理由。」
說話的功夫,他已是飛身下馬,緩步臨近,周圍的人群自然地惶惶而散,為這位錦衣華服的封侯讓出一條格外空曠的道路。
酒樓中瀰漫的喧囂頃刻間鴉雀無聲,武桓踩著一地的寂靜,熟視無睹地大步邁入。
少年不安地瞧了瞧著身邊朝他跪倒一大片的人,只好硬著頭皮隨他而入。
「拜見桓侯,拜見殿下!」
大廳里,一個中年人快步趕來。他隔著老遠就戰戰兢兢地拜下,態度恭謹,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武桓慢走幾步,目光掃視了一眼四周,有些興意闌珊道:「起來吧。」
中年人打了個寒戰,但是還不敢貿然起身:「小民……任聽大人吩咐。」
「原來的店主呢?」武桓輕輕叩擊著桌案,徐徐地問道。
那人怔了怔后,顫巍巍地行禮道:「原來大人還記得家父。」
「家父,已於前年棄世。」他掙扎了一下,然後硬著頭皮說道。
武桓手指的敲擊聲停了一會兒,他乍動的神色很快又恢復了淡漠:「是嗎?那可惜了。」
他搖了搖頭,轉目背身之時,武洵等候的身影已經出現在眼前。
武桓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留下了身後不知所措的人群和一片死寂。
「洵兒,剛才你在擔心什麼呢。」離開酒樓好遠后,武桓側目看著身後的少年,似笑非笑地說道。
武洵不說話,可是卻顯得有些垂頭喪氣的。
「我……最不喜歡別人這個樣子。」少年脫口而出,他垂著腦袋,一臉的無奈狀,「那樣我不自在,也太過的孤獨。」
「以往,我都是……」
「不喜歡?那你可知你的身份,又是多少人的夢寐以求呢?」武桓翻著眼睛,慢條斯理的說道。
武洵:「……」
「享常人不可奢之富貴,就必承常人不可受之重責。」武桓嘆了一口氣道,「單單是前者,就已經是萬世之幸。」
「後者呢?」
「後者……」武桓眉間輕蹙,淡淡道,「則決定你所攀的高度。是讓人嫉恨?還是讓人敬畏!」
「他人的仰視,身系的命責,以及你將受的考驗,種種的一切,皆為你身份所賦之物。或喜或厭,都不可推脫。」
武洵定定地看著腳下移動的土地,唇間無聲。
而身後人未盡的低語還在耳廓中持續回蕩著:「記得,斥之則為棄之,守之則為納之。」
當他回過來神來后,身下的駿馬已經走出好遠,遠到原先的街巷,已經無法追及。
……
不知不覺的騎行間,熟悉的碧瓦朱檐就擠入了視線。
蜿蜒的護城河水簇擁著對岸的孤島,佔據著武都最豐沃的核心。
獨屬王家的城牆輝煌氣派,在前方如同長龍般一路橫蓋,封鎖著背藏在綠意中的城垣殿闕。
他們正前方的位置,豎立著一扇硃紅色的宮門。
兩人並未驅馬臨近,只是遠遠地望著。
武洵的目光只是短暫掠過,但武桓的目光卻駐留在了那扇遙遠的宮門前,神態蕭肅。
「王叔是想去拜見父王嗎?」一旁的武洵問道。
武桓沒有回答。
他漫不經心地抬起頭來,半邊的側臉承接著光的雨露,顯得明凈而溫和。而另一半的側臉則藏在屋檐的陰影里,為幽暗所割裂著。
「不急。」
武桓幽目轉過,終於開口:「那裡的風景,還是留給明日再說吧。」
只是,從他冷淡的聲音里,根本難以感知到蘊藏其中的情緒。
沒有不滿,沒有不快,也沒有不忿。
武洵停頓了半刻,一直以來積鬱的疑惑在此時盡數湧上心頭:「王叔,您似乎和父王有些……?」
「不睦,對嗎?」武桓不咸不淡地續言道,「也對,我多年不曾來到武都謁王,旁人會這樣想,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他低眉道:「但是洵兒你,可就不應該了。」
武桓突如其來的責難和驟然變幻的語調,讓少年頓覺不寒而慄,他鼓起勇氣,輕聲道:「可是那畢竟是……」
「是我和你父王間的事。」武桓斜了斜眼,言簡意賅地制止了他。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可背後的意思已經相當明顯。
「……」武洵後面的話被卡在喉嚨間,他只得乾笑了一下:「洵兒相信王叔會處理妥善的。」
聽見他這似是由衷的話,武桓卻是置之一笑,然後似是不以為意的問道:「洵兒既然這麼說了,那你認為,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武洵想了一想后,說出了他自己的判斷:「王叔雖然外表有些唬人,又貌似城府頗深,但其實……應該還是一個與人相對隨和的人。」
「隨和?哈哈哈!」他的這番話,引起了武桓一陣大笑。
武洵驚訝看著他如此放懷的樣子,目光茫然,更多地則是有些不解。
笑了良久后,武桓方才躬下身來,笑眼眯眯地對著少年提了一個問題:「洵兒,你還記得,你我才接觸了多久呢?」
「一個時辰都不到,對吧。」沒有分毫等待,武桓就直接替他說出了答案,「就是這樣,你就基於一個初見的懵懂認知,出於一個你渴求探尋的疑問,不僅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我的邀請,甚至還自作主張地為我下了斷言。」
「可是,你是我的……」
「是你的叔父?呵呵。」武桓低聲笑道,「那好,作為你的長輩,我就先教給你一個簡單的道理。」
他湊近少年,貼身附耳,輕聲說道:「那就是永遠……不要和任何人推心置腹。」
「即使,是你覺得最親近的人。」
少年全身一抖,同屬面前人身軀和言語的陰影在向他籠罩而來,使他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一個人,永遠不該被冠以任何具體的定義。」武桓拍了拍少年愣戳戳的腦袋,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因為人總是複雜的,所以俗世的定義都局限在一個狹隘的視角中。而外在表現所感知到的,往往只是偽裝,大可不必當真。」
「打個簡單直白的比方吧。」他的情緒平平淡淡,更像是在說一些尋常之事,「假如,我真的不懷好意,假心相邀后,再以你相挾,去施一些難堪的手段。若到那時,你又該如何呢?」
「王叔……說笑了。」武洵下意識地低下頭來,他勉強從嘴裡擠出話后,已經不敢再和他灼熱的目光相遇。
武桓搖了搖頭:「哦?你真的覺得,我是在和你說笑嗎?或者說,你給予自己的理由,居然僅僅是一個……『你以為』?」
武洵緩緩抬起頭,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滅了他的情緒,而此時瞳孔中映出的武桓之影,已經全然換了個模樣。
那座一直在被刻意壓下的陰寒氣場顯露出了崢嶸,武洵頓覺一個讓他看不清摸不透的深淵正在向他直逼而來。寒氣直穿骨髓,使他渾身發顫。
可這貫徹全身的陰冷卻消失地極快,當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眼前的人已然恢復了他那副溫和如水的樣子。
正午的陽光不失格調地打了下來,之前僵冷的空間全然不見,彷彿只是一個剎那間的幻覺。
武洵怔怔地舒了一口氣,御馬飛馳帶來的興奮感消減后,他心中多少也有些後悔先前的衝動。
「我說這些話,聽聽也就算了。」武桓頭也不抬,接著淡淡說道,「你年紀還小,心性急一些也是情有可原,以後有的是機會去變得成熟。」
「只是這般的交心之言,旁人並不會同你說,我今天的偶然提及,也大概只是一時興起。至於將來具體的抉擇權,全權在你。」
他深入淺出的道來彷彿有著夕風流雲的感染力,讓武洵一時陷入思維的滄海波濤中。
「現在的你,又會對我懷有怎樣的一種心緒呢。」武桓深深看了一眼武洵,將他自思緒的深海中拎了起來,「我雖不該問,但仍然很期待,你能做出足夠深思熟慮的回答。」
「既然局部的定論不是準確的,那我該如何給出準確的答案?」武洵嘴唇終於動了動,似乎很是不服氣地頂撞著。
「這個答案會隨著探知的進展而修正、補充。」武桓微微瞥了一眼他咕噥的樣子,將他不忿的情緒收入眼底,「洵兒,你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做……『蓋棺定論』呢?」
武洵:「……」
眼前的人正輕飄飄地捻著鬍鬚,雲淡風輕的就如隨性的侃談,可是口中的話語卻如同暮鼓晨鐘般,直抵自己的心魂深處:「生命,本來就是一個日新月異的過程。或許,也只有真的抵達終局后,才能夠完全地將它認清吧。」
「……」武洵緩過神來,很自覺的不再擅言。
他忽然發現,自己在面對武桓時,已經很難再去找回最初的篤定從容了。
那個人的身上,籠罩著一層越來越濃重朦朧的迷霧。
「我們去宣德門!」一陣鳥鳴聲吸引了二人的注意,也在同時打破了這裡尷尬凝結的空氣,武桓猛地一揮手,極為生硬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
站在武都最高的這座雲台上,他們凝望著遠處掩映在夏色中的宮闕,俯察著腳下熙熙攘攘的城郭。若從這裡登高南望,整個武都的風光都會盡收眼底。
武都外擁虎踞龍盤的山川形勝,內有燦若星海的樓檐屋宇,十二條大道將城郭切割成了四十八塊方方正正的區域,圍繞著核心的王城禁域。當這樣一個極有規整的城市像立體的畫卷般鋪在腳下時,無疑是件極為賞心悅目的事情。
雖然,這座觀星台不是常人可近之處。但對於他們而言,則是暢行無阻。
此時的兩個人,正饒有興緻地比劃著,尋找著這幾個時辰走來的路。
從來時的洛安門開始,先是快馬飛馳到臨近南側的弘毅門,再在王城外稍作停留後。直指東北側的龍虎門、北側的光華門,還有此時就在腳下的宣德門。他們的足跡就此連成了一個完整的「之」字。
晴空正好,四處皆是一覽無餘。目光繼續無限延伸,從矗立東南側的洛安門外,拂過東部的廣袤平原以及低低矮矮的村落……直到極遠處一片茫茫無際的海波。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了,可還是有一種熟悉的憧憬自心中油然而生。
武桓把大手放在欄杆外,唏噓間傷感輕念:「你看,這樣一座永恆秀麗的古都,多麼的令人心馳神往,多麼的讓人為之沉淪。多麼的讓人想要急切的……將它好好地捧在掌中。」
「儘管,這並不是它在古籍中的原貌。」
武洵同樣安靜遠望,輕聲道:「武都有過最輝煌的曾經,亦是歷過最鼎盛的時代,可惜……也只能是過去式。」
「那洵兒可曾想過。」武桓仰望著上方漸黃的天空,一身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如果有一天,能讓武都再現昔日的巍峨景象呢。」
「世有約束。」武洵無不落寞地搖了搖頭:「不過皆是空想罷了。」
「也許吧。」武桓站在高台的邊緣處,不可見的神色背對著少年,突然變得詭秘起來,「洵兒可知道,武都最輝煌的曾經,緣從何來嗎?」
「……」這個問題,武洵無法回答。
「那是因為天地間,有氣運。」武桓的聲音虛虛渺渺地傳來,「此物雖說虛無縹緲,卻又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人可擁,國亦可擁。而大武,也正是靠著此地的風水氣運,開國立世,方才屹立至今。」
武洵心不在焉地低下了頭,但武桓接下來的話卻瞬間讓他清醒如冰。
「風水氣運之地,規則相撞之所,日積月累之下,有極其微小的概率,蘊生出可掌管天地力量的至寶——權柄!」
「權柄……」武洵失神低念著,獨自沉默了很久。
武桓的聲音不急不緩的響起,將他的心神拉入了一個血火彌空的古老時代:「世人的貪念,無疑就是昔日災厄的導火之索,在無數爭奪以及仇恨的累積之下,這些寶貴的權柄為人所獲,各自流落四海,並由此爆發了慘烈至極的列國之戰。」
黃昏的陰影里,武桓袖袍翻飛,他孤立在雲台外,俯瞰著城中亮起的萬家燈火。
「王兄一定告訴過你:列國時代落幕後,所有失散的權柄,最終都被梵天神使們一一的收繳。
「至於它們最後的去向……想必他不會對你言明。」
武洵的呼吸一下子屏住。
「看那裡。」武桓突然揮袖,指向遠方。
觀星閣上,少年微顫的視線隨著他的手臂緩緩移動,掠過都城中亮起的無數星星火光,最後定格在一處最黑暗的角落裡。
「這裡……」武桓目溢暗芒,唇口緩緩開合,吐出驚心動魄的話語:「就藏著一道……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