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慈母
一個月後,恢復健康的柴慧被趙佶大張旗鼓地抬進了新修建的神女殿,顏曉回則在形勢不明前藏身於柴慧的軀殼當中,跟著她來到大內。
新修建的神女殿位置和外觀都與以前大不相同,一想到那個讓自己連孩子也生不了的舊住處,柴慧站在大敞的宮門前久久不敢踏進去。
趙佶身後的道官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上前一步打個稽首,恭敬地說:「貧道林靈素,是這所宮殿的督建官,請宗姬高抬貴步,入內一觀。」
「不忙。」柴慧瞥他一眼,知道是道士督建的,她更不敢隨便進去了,「督建宮殿不是道長的職責所在吧,怎麼,在裡頭設下什麼陣法來謀害我嗎?」
此話一出,林靈素和趙佶的表情一個比一個僵硬,就差把陣法的名字寫在臉上。柴慧冷笑著搖搖頭,一步踏進門檻,尋著路走向攬月閣。趙佶心裡不安,急忙揮退眾人追了上去。
「慧兒,你且等等,別往裡走了。」
「我知道這裡有陣,沒關係,求子還是借壽無所謂,總要讓官家看到我的誠意。有些人明著跟官家結盟,背地裡還不是為了自己枉顧官家的利益?咱們是同姓一支,為官家為大宋,我犧牲自己也是應該。」
幾句話說的趙佶更不知所措:「先等等,容我再想想。」
「官家不要為難。」
趙佶死死抓住柴慧的胳膊,當真在糾結著。二人僵持了大半天,趙佶最終還是拉著柴慧走向偏殿,將她安置在摘星閣中。
「過去的攬月閣是慕容氏安排的,現在的攬月閣是程氏安排的,說到底都是為了盜取你的福運。我跟著她們做這些缺德事圖什麼,還不是希望多子多福?可她們呢,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哼,我寧肯相信你。」
柴慧不置可否,反問趙佶:「我能不能見見程貴妃?」
「當然,等你安頓好,皇後會攜其他妃嬪來看你。」
「皇后不能不見,其他人還是不見了吧。她們無非是來求我救治各位皇子,這事兒我肯定會請顏娘子相助,不用多此一舉。」
與隱元生了嫌隙的趙佶對柴慧有求必應,給她分派好侍女,又囑咐幾句好好修養的話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空蕩蕩的殿內只剩柴慧一人時,顏曉回問她:「你有把握拿捏住皇帝嗎?」
「他肯定沒有完全信任我,就像他從未完全信任隱元,不然怎麼這麼容易受我挑唆?咱們得快點找到洞明,讓他別再禍害諸位皇子。到時候趙佶看到咱們的價值,就算不信任也得捧著。」
「等夜深人靜我先探探隱元的行蹤,盡量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讓竹海進宮。」
是夜,顏曉回點起一盞油燈,將自己配製的五色粉末撒入其中,三縷青煙盤旋升起,片刻后緩緩飄出窗外。
「它是尋著「婪」去的,我第一次用,不知道效果如何。」顏曉回叮囑柴慧看好油燈,不要讓它滅掉,自己則變成一縷煙,順著窗戶的縫隙擠了出去。
柴慧片刻不離地守著油燈,幻想著顏曉回能一舉成功,從偌大深宮中將隱元揪出來。到時候她非狠狠揍那瘋婦一頓,然後把她臃腫的身軀塞進李承睿的銀酒壺裡。
然而事與願違,天亮之前,柴慧第三次往燈里加油的時候,顏曉回垂頭喪氣地在她面前現身,一口吹滅了燭火。
「沒找到?」
「我不相信,她怎麼可能不在華陽宮呢?」
柴慧安慰道:「也許在其他宮裡躲著,比如程貴妃那邊?」
「我找了整個晚上,休說程貴妃宮,就連雞窩狗舍也看過,沒有隱元。闔宮上下,直接服食過「婪」的唯有林靈素一人。」
「別灰心,至少我們可以讓竹海進宮來,不怕打草驚蛇了。」
顏曉迴向來沒什麼情緒,以前頂多讓人覺得她膽小,像今天這樣氣急敗壞還是頭一回:「我沒心情想那些,就算隱元不在華陽宮,也一定跟這裡有某種聯繫,否則她沒辦法生存的。」
柴慧腦海中靈光一現,叫聲「跟我來」便帶著顏曉回來到華陽宮正殿。守門的內侍無人敢攔阻,殿內燒香祝禱的小道士看見她進門也忙不迭地四散而去。
在顏曉回不解的目光注視下,柴慧拖著一條不聽使喚的腿爬上三清供桌,就像小時候偷偷搗蛋時一樣,踮著腳扳動元始天尊神像懷中的如意。
只聽「咔噠」幾聲響動,供桌上出現一塊凹陷,緊接著升起一座小小的神龕,裡面供奉著紅布包裹的牌位。柴慧抄起牌位幾下扯開紅布,看著上面的字冷笑連連。
「是誰的牌位?」
「我的。」
柴慧把牌位的正面轉向顏曉回,果然上面用特殊字體寫著「宋綏寧郡主趙孝慧生牌」幾個字。
「是生牌,無傷大雅。」
「才不是呢。」柴慧艱難地回到地面,一邊觀察牌位一邊說,「其實從小到大我在華陽宮中翻出過不少自己的生牌,但是想到也許是祈福所用,故而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想,都是眼淚啊。」
她將拇指指甲***牌位側面的縫隙,雙手用力,居然打開了一個夾層:「我早就想這麼幹了,十幾個牌位數它最厚,裡面肯定裝著什麼東西。」
顏曉回激動地湊上前去,果然在柴慧的生牌覆蓋下赫然是「北斗宮右弼星君隱元」的牌位。
「你真是個天才!」
柴慧笑道:「天才不敢當,小時候貪玩淘氣些罷了。也是你方才那句話提醒了我,當時我無法無天,沒有不敢闖的禍,只此一件,始終放在心裡沒有忘記。趙佶極為尊崇道教,我怕掰開這盒子裝不回去,因而始終沒發現隱元的秘密。」
「你還把它放回去,我心中有數了。明天讓竹海進宮,想辦法控制住洞明,我從林靈素和程貴妃身上著手,看他們能不能引我找到隱元。」
「別明天了,眼看天光大亮,你容我回去睡上一覺,我可是凡夫俗子,不睡覺要死人的。」
經過一番休整,沒有顧慮的柴慧和顏曉回分頭行動,一個「召見」竹海,一個監視林靈素和貴妃程芙。
竹海進宮后還為柴慧帶來了花榮的回信。
厚厚一沓,是他的風格。
信上首先表達了得知她安然無恙后的欣喜,並且再三感謝顏曉回護住她的肉身,對無處不在的三仙女更是大加吹捧,激動之情溢於言表,看得柴慧臉上一直掛著笑容。
不過後面的事馬上令她笑不出來了。
赴京那天,秦明攔阻她跳車的舉動被顏曉回看了去,花榮當時已從她的表現當中猜出了八分實情,因此與秦明漸生嫌隙。秦明也早就對花榮夫妻兩個心生不忿,柴慧沒為他求天子的事,他嘴上說不在乎,心裡不可能不失望。所以當花榮疏遠他時,他直接將不滿寫在臉上。
柴慧走後不久,花妹妹的兒子染病夭折了。秦明再喪一子,悲痛欲絕,經常借酒消愁,酗酒後對花妹妹非打即罵。可憐的花妹妹常年被夢妖控制心神,好不容易恢復神智,先失去兒子又被丈夫折磨,沒熬過半個月就跟著兒子去了。
「花妹妹死了?」
竹海也吃了一驚:「怎麼死的,她不是飲用凈水后恢復正常了嗎?」
「花榮說是被秦明的虐待和喪子之痛折磨死的。」
「孩子又不是花妹妹弄死的,拿她出氣算怎麼回事?」
「誰知道呢。秦明這樣的男人就是在家中當爺當慣了,妻子如衣服,需要她保暖的時候偏愛些,說到底還是個物件,想扔就扔。孩子在時那是孩子的娘,孩子死了還不如個使喚下人。瞧瞧花榮字裡行間苦大仇深的模樣,也不想想當初是哪個把花妹妹推進了火坑?」
「你這是幫理不幫親?」
「我是打一開始就瞧不上他們乾的這些破事兒。」柴慧想起早年間花榮和秦明扭打在一處的畫面,感慨道,「天帝的計劃是將整個天極殿招入麾下,若不能如願,便叫夢妖等人將其各個擊破,不至於便宜旁人。我曾幻想過要借宋江的號召力讓天極殿諸神同心同德,現在想想挺可笑的。人不是沒有思想的工具,宋江能給諸神一個容身之所,卻無法控制他們的內心。滿山貌合神離、各懷心事的人是擰不成一股繩的。」
「三姐對這些人也很感興趣。」
「能收為己用的自然會來投靠,未必得全部收留。」柴慧找出紙筆,大概要給花榮回信,她邊寫邊說,「說出來不怕你笑話,在山上住了幾年的我比天帝更希望他們鬧掰。本不是一路的人,何苦強湊到一塊兒呢?」
「你不打算幫他們招安了?」
「我只是認同在目前的情勢下,招安是宋江最正確的選擇。至於幫忙……我只想幫他們求得大赦,給他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若有人甘於平凡就此隱於市井,可得一世安穩;若想跟著宋江謀個封妻蔭子,也隨他們去。」
信交到竹海手上他才發現,這是給隋曉的:「怎麼,你沒有給花榮的回信?」.
「我還沒想好要跟他說什麼,不急。招安的事迫在眉睫,我得知會隋曉一聲,讓他看準時機給張叔夜去個消息,在適當的時候壓一壓梁山的威風。」
竹海搞不懂她幫哪頭的,耳聽得走廊上有人群走來,只得問柴慧:「需要我做什麼?」
「勞你把信送出去,然後將洞明找出來安撫下去,讓他別再為難諸皇子了。」
「好,我儘快辦妥。」
竹海離開的同時,房門被人大力推開,柴慧以為有人上門找茬,誰知進門的竟是趙佶的皇后鄭氏。
「我聽官家說你回來住了,昨天便想過來瞧瞧。底下人勸我,說是宗姬大病初癒,又剛安頓好,不宜見客,我只得忍了一晚。綏寧,你坐呀。」
柴慧緩過神來,正要施禮叩拜,不想已在榻上坐定的鄭皇后探過身來握住她的胳膊,一使勁把她拽了過去。柴慧腿腳不便,趔趄幾步險些摔倒。鄭皇后發現她的腿有問題,眉頭直接擰成□□花。
「高廉那狗東西做的好事?」
「……是。」
「你們沒碎切了他?把他的皮剝下來做墊子,把他的筋抽出來扎頭髮!」
眼前這位皇后是宮女出身,被向太后□□多年才送給趙佶的。人前也是一副***的端莊模樣,可一旦和熟人坐一起,大大咧咧的性格會馬上暴露出來。
「聖人幾句話說的我心裡難受,高唐州那段日子我根本不敢回憶,能活著已是萬幸了。」
鄭皇后壓低聲音埋怨道:「怪誰?還不是官家錯信妖人的緣故!你曉得嗎,慕容貴妃去世不過半天功夫就發黑髮臭了,他們怕嚇到我沒敢讓我進去看。聽說入殮的時候人已經化得不成型了,骨頭上掛著或粗或細紅色蛛網似的東西,嚇死個人。」
小時候的柴慧跟鄭貴妃相熟但不親近,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慕容氏喜歡圍在她身邊,而鄭貴妃極厭惡慕容氏,甚至不願跟她同處一室。如今的鄭皇后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慕容氏的異狀,迫切地希望柴慧認同她的觀點。
「我說的沒錯吧,她是妖人,連同劉明昆等道士都是妖人!」
柴慧知道她不介意尊卑禮法,想也沒想就捂住了鄭皇后的嘴:「聖人不知禍從口出嗎?那些人深受官家信任,說不得。」
鄭皇后拿開柴慧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我活了幾十歲,還用你教啊。要是沒點本事,我能活到現在,當上大宋皇后?」
她說的有道理。
「我只是替聖人擔心,防人之心不可無。像我,從小就沒防著誰,吃的苦頭還少嗎?」
「你這孩子就是熟的晚,慕容氏的壞話我少跟你說了?官家……」鄭皇后警惕地看看窗外,湊到柴慧耳邊說,「官家的壞話我也沒少說,你聽不進去我上哪說理去?可見人吶,必須得疼了才能長記性。」
「我還真不記得聖人說過什麼。」
「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記得住才怪。我說綏寧,難道你還不明白官家將你收留在皇宮中的用意嗎?你回來幹什麼?」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進行直接攻勢,柴慧應付起來還真有點吃力:「我當然是有所圖嘛。」
「圖什麼?」
「圖……找出害我的罪魁禍首。」
「還用找嗎?」鄭皇后掰著手指數道,「頭一個就得是官家,其他的當然還有,比方說慕容貴妃、劉明昆、林靈素……啊對還有當今的程貴妃。」
「程芙?」柴慧脫口而出,過後有點後悔,因為鄭皇后的眼神變得很驚詫,「聖人怎麼了?」
「你認得程貴妃?」
「官家……」
「你要是編瞎話騙我,咱們就不是朋友了。」
這皇后真沒架子,柴慧本來也沒敢跟她論朋友:「聖人對我句句實言,我怎麼能編瞎話呢。官家納她入宮之前,我們就在東平府見過。她父親是慕容貴妃的手下人,她本人還和梁山結下不小的冤讎。」
「難怪她要接慕容氏的班。」
「聖人怎麼對慕容氏一流了如指掌?恕我直言,有些事我可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理明白的。」
鄭皇后頗為得意地笑道:「我行事若像你一樣,早死在深宮當中了。」
果然一句比一句直接。
「聖人可知道慕容氏背後之人藏身何處?」
「你可到拱宸門附近的紫微殿探探,慕容氏和程氏常去。我做事講究場合和分寸,再好奇也不會碰紫微殿的大門,因此裡頭有什麼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也比無頭蒼蠅亂撞強,好歹給柴慧指了個方向。
「哎,綏寧,你想什麼呢?」
「我想聖人說的紫微殿,好像在哪裡聽過,又沒什麼印象。」
「到拱宸門附近就能看到,像鬼宅似的。」
「哦……」
「哎我正事還沒說呢。」
「嗯?您來有正事啊。」
「笑話,沒正事我特地跑來罵皇帝玩兒?」鄭皇后算著日子說道,「你來的巧,這時候正準備慶賀元宵,我預備請你幫襯我,你得答應。」
「我不會……」
「不會就學嘛,我樂意跟說得來的人一起忙活。」
「我怕拖您後腿。」
鄭皇后像沒聽見她說話似的,起身理理衣服,正正發冠,儀態端莊地走到門口,用柔和又威嚴的聲音吩咐內侍:「給宗姬預備輦輿,許她乘之在內宮隨意行走。綏寧,今天就委屈你與我同乘吧,咱們去睿思殿見見官家,他在那瞧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