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失活

失活。

——李維安森控制人類的能力。就像橡皮擦，擦去人類的認知和記憶。或是壓制其一部分情感。

就像遮去畫作的一部分，那麼呈現出來的效果可能大相徑庭，甚至是完全相反。

被控制的人類往往會採取完全相悖的行為邏輯，甚至自己也感覺不到自己已經被失活影響。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憑著自己的意願。就像醉酒的人無法理解自己已經喝醉，夢裡的人意識不到自己在做夢。

但是，這個技能有兩個缺點。

第一，李維安森屬於惡魔，所以意識控制只能作用於人類，或是更低等的東西。馬匹，昆蟲之類。

另外一點，惡魔本身並不能控制人類很久。就像一些遊盪在人間的惡魔，為了打開地獄之門，會附身在人類的身上。但並不能永久，失活也是如此。只有精神脆弱，瀕臨崩潰的人最容易被失活影響，持續時間可能達到幾年甚至幾十年。所以，驚嚇和散播恐懼是惡魔們的必修課，只有被超現實的詭異怪事折磨到體無完膚，惡魔才會有可乘之機。

相反，如果失活的目標擁有強大的執念或是精神力量，那麼失活的效果就越弱，持續的時間也會越短。

迄今為止，失活的最短持續時間是一個以色列孩子的父親，半年失活便徹底失去作用。

大部分人類的失活可以持續十年以上，比如約翰瑪麗的母親，至今已經持續了十一年零七個月。

當然，如果有必要的話，李維安森會再次出現。只要用它帶著青草香味的前蹄，輕輕碰一下需要失活的目標，失活便會再次持續······再作用十年有餘。

幾分鐘前，三顆石子飛向李維安森，拔下羊毛炸出一片煙霧。煙霧環繞，也籠罩了不遠處，被木刺貫穿的約翰的屍體。

約翰本身就是個死人，是夭折的孩子的屍體和某種昆動物混合的生命。只要觸碰，哪怕是結了冰霜的骨骸，李維安森也能讓它重新站起來。

只需要幾秒鐘，約翰空洞的腔室便再次生長肋骨，臟器再生，像開花結果一樣結出一顆鮮紅跳動的心臟。

但依舊需要時間，大概十幾秒的時間。

李維安森只要拖延住這十幾秒，復活失活狀態的約翰，自己的勝利便不可動搖。

就在被子彈打飛的瞬間，李維安森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笑意。在雙眼因為子彈衝擊，強制面向天空的一瞬。它看見了從鮮血木釘中爬起來的約翰······因為決死前的憤怒而雙眼赤紅，步伐沉重緩慢，就像剛從地獄燃燒的硫磺湖裡爬出來一樣，一點點靠近特洛伊的身後。

一個轉身，特洛伊橫飛出去。這不是李維安森臨時賦予的力量，而是約翰本身的力度。

任誰也很難想象，這個孩子短暫的人生中，是怎麼完美隱藏這股力量的。

幾月前，喬和約翰在後廚的紅色大門口，一方裝酒的木箱子上比試扳手腕。廚師和傭人都被吸引出來。堆滿了一樓的小門，哪怕二層打掃的女傭，也拿著黑鵝毛掃帚探出腦袋。

因為這個大人和小孩的較量已經持續半個小時，兩人一直不分勝負。

如果喬還活著，看見約翰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一頭三百斤的猩猩扔飛五十米，一定會感到后怕，寒意會爬上他的脊背。

如果約翰想，他可以輕鬆握斷自己的掌骨，擰下自己的右手，不比打開紅酒塞子費力多少。

人類的鬧劇結束了，普爾曼和他的猩猩特洛伊，以及無數曾經想要殺死李維安森的人類一樣。充滿了懷疑和不堅信。

它無數次感激主人給它的一切，哪怕是唯二的兩個弱點也是那麼恰到好處——因為，人類永遠無法直視我。

正當李維安森滿意於自己的完美，主人的智慧時。

約翰的眼睛找上了它。

給予約翰的失活強度很高，掃除一切心智的完全控制。這直接導致了約翰的眼睛也變成了白色，失去了一切光澤，就像一雙魚眼。

越是純度高的失活，持續的效果也越短。

但也不至於······

李維安森抬頭看著那雙眼睛，心口一涼，那種冰冷的感覺又來了，是只有約翰才能帶給它的獨特的感覺。

可是，笑羊沒有驚慌，反倒是陰沉下臉，對視約翰，思考著什麼。

就在普爾曼和特洛伊消失在樹林上方的天空時。

河流的上游傳來巨響，是什麼龐大的東西徹底粉碎的聲音，還伴隨著地動山搖的洪水聲響。

此刻的瑪麗還躺在河口的入口。起初，李維安森舌頭的爆炸沒有衝擊到瑪麗，卻使她的身體在泥里滾了一圈，身上的衣服完全染臟。

倒也慶幸這些淤泥，讓後來特洛伊的火焰沒有傷害到瑪麗。

水聲越來越近，伴隨著更大的鳥獸奔走聲。

樹木斷裂，岩石衝垮的聲音越來越大。

可是這一切好像都沒有傳進李維安森和約翰的耳朵里。

約翰依舊痴痴地看著地上的羔羊，李維安森也在注視著他。

即使是李維安森也不知道，也不能肯定——

失活消失了？

這個疑問起初在它的腦海里盤旋了幾秒，緊接著是強烈的不可置信。

就算這完全控制的失活，也不可能只持續幾分鐘，就算是純度如此高的失活，維持一年也是相當短了。

如果不是極其強烈的執念，超越人類的精神力······

不，李維安森否定了自己，超越人類遠遠不夠。

必須是更強烈的情感，超越生死恐懼的情緒。怨念，恨意，或是什麼它無法感知的人類情感。

只靠精神的力量是完全不夠的。

而現在，濤聲滾滾，一股不知名的大水馬上就要席捲這裡，一個孩子和一隻綿羊依舊在對視。

此時此刻，一種堅信佔據了李維安森。

李維安森感知到一種東西，類似於機會，機遇，不可再來的時機······

——約翰必須立即抹殺。

在李維安森決定復活約翰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失活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失效，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脫離視線，蔑視普爾曼這個人類的愚蠢。

事實確實如此，不論是普爾曼還是特洛伊，思維上都會有人類的盲區。他們到死都沒有想到，李維安森會在生死關頭復活自己懼怕的敵人。

此刻的他們一定在羞恥中昏死過去，並咒罵自己的愚蠢。

只要約翰還在失活狀態，等一切結束。是殺死約翰還是放了約翰，都隨李維安森的高興。

甚至李維安森的心裡，對於約翰產生了一絲珍惜。

不是刻意，但李維安森還是會不自覺給自己的「作品」打分。如果6181聒噪的特洛伊可以算是五十，那麼7009不滅的不列顛就能是一千分，甚至更高。

約翰這個造物，在李維安森心中亦是閃閃發光。它感覺約翰明顯已經超脫於人類，也意味著自己亦達到了新的高度。

可是此時此刻，雖然李維安森也不確定，但是失活確實是鬆動了。

因為所有的失活之中都暗藏著一條鐵則——不準注視李維安森。

這一刻，李維安森覺得，抹殺約翰不再是一個隨自己高興的事情。

冥冥之中，李維安森感知到——這個行為不僅僅是為了自己。

如果不殺死約翰遲，早有一天約翰會抵達休斯加克。那七十二個混蛋怎麼樣不關他的事，李維安森甚至有些期待，等到了那一天，約翰將成為任何一區的惡魔輾轉難眠的頭疼病。

但是······主人呢？

有沒有可能，約翰也會和特洛伊一樣繼續成長，成長到，有朝一日抵達休斯加克的中心，成為殺死休斯加克君主的一把弒君之刃。

趁著失活還沒有完全失效。

約翰的眼睛沒有絲毫光芒，也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只是獃獃地站著，注視著李維安森。

再有不到二十秒的時間，大水就要來臨。

羊嘴角裂開，露出一排接著一排的陰森牙齒，閃閃發亮，如同針山。

現在是最好時機。

「李維安森！我在叫你！李維安森！不要裝做聽不見。」

因為思緒太多，也可能是洪水的聲音太過兇猛。

李維安森一直忽略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休斯加克——惡魔的餐桌酒吧。木吧台一聲巨響，女人的煙桿一把拍在上面。

酒吧的空氣頓時產生了一股讓人喘不過氣的重量。

女人怒吼一聲，對著所有酒客。

「滾出去！」

一眾西裝男人放下酒杯，宛如殭屍一般從座位站起，一步一頓地離開了酒吧。

沒有幾秒鐘，酒吧不剩半個客人。

「李維安森！回答我。」

李維安森終於聽見了藍色女人的聲音。

怒斥道。

「艾麗歐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個男人已經不是誰要佔有的問題了。他可能會威脅到主人。」

謝天謝地，女人鬆了口氣，李維安森終於回話了。

「我不是要爭取這個男孩，我只是有一個提議。」

「快點說，我沒有太多時間。」

女人扶著胸口，冷靜地說出了建議。

為了能快速說完，甚至沒有喘勻呼吸。

「夢惡魔，西西格······」

本來緊盯著約翰的眼睛在艾麗歐洛的話語中慢慢渙散，揚起的羊頭也緩緩沉了下去。

看見李維安森轉移視線，約翰也不再注視綿羊。好像一個過路的鹿偶然看見人類，見李維安森不再看他，便也不再注視羔羊。

現在又是一臉茫然，左顧右盼。

「瑪······瑪麗。」

嘴裡喃喃著。

很快看見了不遠處泥濘的少女，朝瑪麗緩步走去。

「瑪麗······瑪麗。」

李維安森沒有在意，任由約翰轉身離去，眼神冷峻地聽著女人的建議。

約翰的動作僵硬而艱難，好像走在沼澤地，每一步都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但依舊是穩步前行，沒有遲疑。

遠處的河水，變成了碎裂的轟鳴，白色的大水伴隨著無數斷裂的樹根，和飛散的石頭呼嘯而來。

以讓人絕望的速度直衝約翰瑪麗而去。

更加詭異的是，白色翻滾的湖水裡面夾雜著許多鮮艷的色彩。與河水不同，不是無形的東西。而是混著很多有形狀的物體。

在河水中碰撞敲擊，使得水聲之中還混雜著一些木匠敲擊的聲音。

李維安森點了一下頭，女人的話說完了。

似乎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提議。

約翰終於走到了瑪麗身邊，慢慢抱起瑪麗，緩走幾步，輕輕一拋，瑪麗落在了河邊乾燥的土地上。

瑪麗太過輕盈，甚至沒有捲起煙塵，只是輕聲發出悶響，和幾片樹葉壓碎的聲音。

女孩便安詳地躺在葉子中。

來時的岔路上，旁邊是茶鎮的森林。

而後約翰便停下腳步，站在河床上，再也沒法移動。

大水瞬間吞沒一切。

馬車，爆炸飛散的木屑，喬的血肉和孤零零的頭顱一起被白色淹沒。

僅僅一瞬間，約翰被水流扯走，不論身形和聲音都消失在了傾瀉的大水之中。

在如山一般的水流即將觸碰李維安森的那一刻，李維安森消失了，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就像從未存在過。

不過，時至最後，李維安森終於確認了一件事情。

河水乾涸和忽然的泄洪不是自然的巧合。

因為在瞬移的瞬間看清了水中的五顏六色的東西——那是成百上千，形態各異，多到能堵塞整個河道的彩色積木。

每個積木都畫著字母和數字，積木的一角鐫刻著生產者的名字——特洛伊製造，18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