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凈蓮第一社,流賊隱江南
華亭縣徐浦場,天剛拂曉,今日不用生火煮鹽的亭戶們沒有像過去那樣前往灘涂地收集蘆葦以備後用。
而是逐漸聚集在鹽村外約半里的一處平坦高地周圍,不少人都伸著脖子在四處張望,彷彿在等待什麼。
不一會兒,約辰時三刻,一行十一人便領著兩頭馬騾搖搖晃晃地來了,亭戶們見那馬騾背後仍是鼓鼓囊囊裝滿的兩袋重物,便喜上眉梢,開始竊竊私語。
待得這一行人走進了才看出為首一人乃是那游僧普惠和尚,他雙手合十,口頌尊者名諱,清癯的面孔此時彷彿籠罩一層佛光。
不少亭戶見此情形都口稱「阿彌陀佛」,虔誠地跪了下來。
然而普惠身後的眾弟子卻連忙將他們扶起,稱今日凈蓮宗要在此立社,社中弟子僅分先進後進,並無地位高下之別。
沒有座師住持,所有人都要一同勞作,也無需繁複的參拜儀式,有心禮佛,口中頌名,勤奮勞作即可。
聽到這般說法,眾亭戶面面相覷,待牽著馬的幾人將那幾袋裝滿大米的包裹堆在普惠身後時,他們眼中的普惠更是佛光大盛,眼裡放不下別的東西了。
皆因他們都清楚聽普惠講經一個時辰便可自他手中領得一升米糧補貼家用,但每家必須來一名成年人且一家只許來一人領一次米,故而近日來聽普惠講經的人也是越發多了。
最初幾天還有人試圖占這便宜,一家來許多人冒名,被發現后還打算撒潑,結果顧氏商行護衛可不慣著這些潑皮無賴,直用帶鞘橫刀與長棍打得那幾人暈頭轉向,連連告饒,隨後便遭取消了聽經的資格。
從此來聽經的人便規矩了許多,也逐漸從為了領米糧而來變為真心聽講。
普惠示意亭戶們都圍繞他坐下后,他盤腿而坐,開始講《無量壽經》。普惠顯然對本宗經典信手拈來且傳法經驗極其豐富,不時用貼近亭戶生活的例子解說經中道理,引得眾人連連點頭,不少人若有所思。
待講滿一時辰后,普惠立即停止,並閉目頌「阿彌陀佛」,亭戶們也紛紛效法。
普惠念完后,便說:「諸位檀越已聽貧僧講法一旬,可有所得?」
亭戶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只有一名衣衫破舊但頗為整潔的漢子走上前行了個俗家禮說:「法師為我等講道傳法,某感激不盡,但卻是不知那凈土之說是否當真?」
聽到「凈土」二字,亭戶們那被繁重的勞役和稅負壓彎了的背脊都不由得直了幾分,這也是他們一直想知道的:
不用捐納錢財,不用造像開窟,僅僅是念佛,勞作就能積攢功德死後升入凈土。
普惠只是笑笑:
「凈土之說,貧僧也不敢說已然堪破,但凈蓮社便是為了踐行此法門而生,四眾皆結社修行,互助,在人間便可享有凈土之樂。
本縣縣丞顧檀越願率先為華亭凈蓮社贊助百石米糧,三十石鹽,二十貫錢作為立社公產。
諸位若有心想知曉凈土之說,於每年夏,秋兩季時各納一斗鹽或六斗米糧即可入社為社員。
社員皆可在困難時從公產中低息拆借銅錢,米糧等渡過難關,利息以每月三分五厘為限,以防公產入不敷出。
出家弟子為社內先進,俗家弟子為社內後進,先進弟子與後進弟子一同勞作,既已免了勞役之苦,便不可學那寺院坐禪之僧。
先進弟子每月需有一旬講道,十五日勞作,每三日可休息一日。其生活所需皆由社產支出。
先進社員在社內公推通過後,由公產出資向官府購買度牒。
後進弟子入社后,一切法事均有先進弟子承包,每次僅需支出三升米即可。
四眾皆可免費聽取貧僧講凈土之學
本宗弟子須知:凈土必從勞作出。」
在普惠講解完凈蓮社的各種制度后,亭戶們聽得頗為意動,但對於入社費還有些疑慮。
隨即普惠補充道:
「今年內入社社員無需繳納入社費用,待明年夏稅徵收時,若想留在社內,再行繳納即可。」
這下亭戶們便有些躍躍欲試了,先前那位主動提問何為「凈土」的大小眼漢子第一個報名入社。
「不知檀越名姓?」
用筆記錄入社報名者信息的僧人問道
「某父祖姓劉,賤名一個卓字,鄉里人也喚某為飛蛟。」
那大小眼漢子爽快地答應道
在一旁觀看了許久的徐逸微微眯著眼,嘴裡叼著根狗尾草,雙手抱胸,懷裡揣著一柄橫刀。
他發現此人手掌間頗有些老繭,位置似乎是常年使用兵器才會有的。
而在一眾亭戶里他也是言語間最有條理邏輯的那個,亭戶中的十幾人隱然以他為首,然而更多的亭戶則有意與他們隔開一段距離,頗有些微妙。
顯然亭戶中存在兩個互有一定矛盾的團體,而徐逸發現跟隨劉萇的大多都是二三十來歲的青壯年漢子,這就更有趣了。
「飛蛟將!」
徐逸有心試他一試,手裡捏住一顆石子,突然發一聲喊,隨後打水漂般擲出。
那漢子猛一回頭,雙眼間目光如電,冷漠得像塊鐵,整個身體猛地伏低,兩臂緊繃有如花豹蓄勢,顯然是常年行走在生死邊緣才會有的反應。
徐逸滿意地點點頭,用刀柄向他招了招,示意他來自己身邊。
那劉萇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不由得有些懊惱,顯然他也知道自己今天有些太過出挑,免不得引來有心人的關注。
他臉色陰晴不定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走了過去,拱手行禮,硬著頭皮問道:
「不知官人有何見教?小民乃鄉野粗人,怕是得罪了官人還不曉得,請官人饒恕哩。」
此時他仍有些僥倖心理,故意用粗鄙的俚語說話,希望這穿著巡鹽監院不入品官服的人只是一時興起,而不是看破了他的出處。
想到此處,他暗暗捏緊了拳頭。
「官人某可當不起,某見你行事頗有章法,可是曾從過軍?」
不好!
劉萇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身子下沉,隨時準備暴起發難。
他嘴裡有些苦澀,難道自己方才安定下來幾年便又要顛沛流離不成?只是苦了霖娘……
「你可願意入我顧氏商行做一護衛?某可為你作保。」
徐逸有心捉弄他一二,於是這才緩緩說出下句。
劉萇聞言一驚,但又有些不敢相信,假意推脫道:
「草民只曉得幾下莊稼把式,只怕顧府君瞧不上某哩。」
徐逸「嘿」了一聲嘲笑說:
「淮上飛蛟將,宿州李如昂。
某在淮南販鹽時也知龐勛賬下有此一員虎將,不想今日竟不敢與故人相見嗎?」
劉萇大驚失色,左右張望后仔細看了看徐逸面相,恍然大悟道:
「可是鄆州五湖客陳爺?某記得陳爺曾在宿州圍城時冒死送鹽來過,當時軍中無不佩服陳爺仗義。」
「正是某,某本姓徐,與顧府君乃是郎舅。怎麼?敢殺官造反卻不敢認嗎?」
劉萇嘆了口氣說:
「只怪那飛虎子太過狠毒,殺得我等肝膽俱裂,某早已無了爭雄天下的心氣,只想在江南苟全性命而已。」
徐逸聞言不由得笑將起來:
「沙陀兒有甚可怕?若龐勛早聽勸告,何至於被五百沙陀兒打得一潰千里?
某曾勸那龐勛休要耽於享樂,要麼南下攻取江南要麼西進威脅汴宋,做甚詔安鳥夢?白白送了許多將卒性命。」
劉萇也默然不語,心知自己將戰敗的緣由歸結於那年方十五的沙陀飛虎子不過是託辭,龐勛不聽勸告,一心詔安,不思強軍方才是義軍敗亡的根本。
「怎的?入顧府君賬下為一牽馬將可曾委屈了你這兵馬使?」徐逸還是一副憊懶的模樣,笑問道。
那劉萇也心知自己這下是躲不過去了,思量片刻便答應下來,徐逸便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休要灰心,某這外甥乃是謫仙般的人物,跟著他能奔一場大富貴,倒是便宜了你這殺頭的反賊。」
「不知顧府君現下要某做何事?」劉萇苦笑一聲后問到。
「簡單,下苦力氣。」
徐逸神秘地一笑,指了指官道遠處打著「嘉興巡鹽監院使顧」的大旗漸漸靠近過來的一隊人馬說:
「正主來了,到時便知。」
【作者題外話】:龐勛之亂時,李克用年方十五,隨父出征,屢立戰功,唐軍稱其為「飛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