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夤夜驚魂,陰謀初現
夤夜時分,華亭縣城西北十里處一座破廟內,被根浸水后的粗壯麻繩捆成粽子般的馬臉僧人正死命掙扎著。
此人法號覺明,俗家姓名吳子如,乃是華亭縣千佛寺知事,然而出家多年卻六根不凈,喜好聲色,趁農忙時分四下無人闖入千佛寺外一農人家姦汙過名未嫁女子。
不料那女子性情剛烈至極,事後便持刀要與他搏命,兩人撕打之間覺明恐懼之下失手便打死了那女子,闖下天大的禍事。
覺明失手殺人後深怕被人告發,將那女子屍首藏在這破廟中,只待日後毀屍滅跡。
結果今日一到這裡便遭人打了悶棍,醒來后便被捆成這樣,嘴裡還塞了一團臭不可聞的破布團,熏得他直想作嘔。
覺明心中飛快地思索著對策,猜想究竟是何人要找他的麻煩,想來想去也只有那法曹主事吳中嶽知曉他的醜事:
那女子家人發覺女兒出事後便告到官府,時任法曹主事的吳中嶽與仵作,不良人等到現場勘查后斷定是兇殺案,還是激情失手殺人。
隨即吳中嶽在死者家中發現了幾顆千佛寺特有的念珠,還有一截被扯斷的串繩,不良人由此斷定兇手是出家人。
吳中嶽想繼續追查,還這農家一個公道。
然而讓吳中嶽始料未及的是,那不良人此時卻不敢再招惹寺院,他家裡為了辦喪事還欠著千佛寺的賒,萬一引得住持不滿要求他提前還債那便要破家了。
這也是淫僧覺明選擇這女子下手的原因,因為即便事發他也有信心花些錢擺平,然而卻沒料到這女子寧死不屈,逼得他下此殺手。
自大中之世以來寺院,僧眾增多,魚龍混雜,這類醜事數不勝數。
而且即便是死者家人,要找到兇手怕也只是想賠些錢財,而非要其殺人償命,當世農家女子的性命本就低賤,更何況如今朝廷賦稅日漸增多,農家生計本就艱難。
少了一個逾笄未嫁的老女子還省卻一筆嫁妝錢,與其再三舉劾,擊登聞鼓鳴冤,邀車架冒著被官府拒絕受理案件還要反被治重罪的風險,倒不如要些錢財來得更為實在,這才是無依無靠的小民在我唐官府治下的生存之道。
而吳中嶽卻是憤憤難平,他家中貧寒,全靠族中接濟才能讀書為吏。在宋州他見多了被繁重的賦稅和徭役壓得麻木不仁,被迫用最功利的態度來計算人命貴賤價值幾何的農戶,可他卻從未覺得這是正確的。
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非是農家無情,只因盤剝太甚。
他拋妻棄子追隨蘇龠來到江東便是為了求得一個公道,數年來幫助蘇龠打擊華亭豪強,阻止劉氏兼并華亭港碼頭,哪怕多次被威脅也絲毫不懼,這次面對同樣勢大的千佛寺也不例外。
結果那女子家人只是拜託吳中嶽千萬不要向縣裡舉報此事,只是托他拿著證據代自家向千佛寺要些封口的錢財,絲毫不提找尋兇手之事。
吳中嶽無奈之下也只得聽從,便獨自一人往千佛寺去了,在寺中晚課時見到那覺明一臉緊張地將雙手籠住,不敢露出雙手手腕來,只用一隻手掐念珠,便有心試他一試。
吳中嶽向主持請求與覺明單獨交談,有案情要諮詢一二,覺明果然心裡有鬼,待吳中嶽私下裡拿出那幾顆念珠時更是下意識捂住了手腕,險些忍不住當場遁逃。
不料吳中嶽只是要他補償那女子家人一些錢財,令他長出了一口氣,只要能保住這知事的職位,些許錢財他還是出得起的。
故而他當時便給了吳中嶽二十貫錢作封口費,心裡暗想這吳中嶽若是能送十貫給那農家便算有良心了。
卻未曾想不久之後吳中嶽竟得寸進尺借口除他以外還有其他人知曉此事,握有證據,又來討要錢財。
沒奈何,覺明只得又乖乖交了二十貫錢,心裡暗罵道這所謂的清官當真是黑心,比寺院的高利貸還要霸道,做得這般無本買賣。
沒過多久,千佛寺中便來了一對母女借宿,那吳中嶽找到覺明要求他將這母女先安頓在千佛寺中,覺明見他那時頗為焦急,推己及人還以為他也是犯了色戒。
只因那薛氏女也是端的絕色,覺明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如此美人,早已心癢難耐,好了傷疤忘了疼,只欲趁機下手,卻不想被吳中嶽好生敲打了一番。
這下覺明更是篤定吳中嶽與這母女有染了,怕是想將其當做禁臠,不由得更是看低了他幾分,已然覺得自己在道德上要高過這表面道貌岸然,實則貪財好色的狗官了。
然而覺明萬萬沒想到這吳中嶽比他想的還要心黑,竟欲行那謀財害命之事,覺明被逼無奈只得從了他,但暗地裡卻留下了證據,以免日後遭這黑心的吳中嶽繼續脅迫。
想到此處,覺明頓時覺得自己已然把握住了真相,不由得渾身發顫,只覺自己今日怕是斷無生理了。
「這淫僧怎的如此膽小,某還未曾替他去那壞事的煩惱根,就尿了褲子。」
破廟之中,一個粗獷而青澀的聲音嘲笑道。
「郎君稍等,某這便將那淫僧帶到。」一個沉穩但有些蒼老的聲音說道。
覺明發覺這兩人的聲音他都未曾聽過,那人所稱呼的郎君也不似吳中嶽,心底便有了求活的心思,更加拚命地掙紮起來,「嗚嗚嗚」地直叫喚。
「你這淫賊倒是貪生怕死,當真是十戒皆破,全然敗壞了佛家名聲。」徐逸拎起這臭蟲般的淫僧,將他口封去了,提到顧柯身前。
只見此時顧柯已然換上了一身皂色罩袍內穿環鎖鐵甲,腰佩橫刀與長梢弓,十五支箭正穩穩倒插在牛皮製成的胡祿中。
顧柯讓徐逸將覺明鬆開,隨即一句話也不問,猛然用膝蓋狠狠壓住淫僧的脖子,直教他喘不過氣來,連聲哀鳴。
覺明心中暗暗叫苦,這俊俏郎君當真是殺星般的人物,不問青紅皂白便要狠下殺手,待得覺明意識渙散,快要窒息時,顧柯又突然將膝蓋挪開。
覺明劇烈地乾嘔了幾下,拚命地呼吸著破廟裡灰塵瀰漫的空氣,一邊咳嗽一邊告饒。
顧柯蹲下身來,雙手把玩著出鞘的直脊橫刀,也不看雙手被縛在背後只能面朝地板的淫僧覺明,只是讓徐逸把他扶起來,一臉平靜地說道:
「某不愛與人爭論,只給你三次機會,答得對了方有下文,若是答得不對......」
話說一半后,顧柯便轉過頭來,與覺明對視,不再言語。
淫僧只覺自己像是被鷹隼給鎖定但雙腿卻踩在陷阱中的兔子,只要顧柯想,隨時便可取了自己性命。
他打了個寒顫,結結巴巴地說:
「貧...貧僧定當知無不言......」
隨即便將姦汙農家女子后失手殺人,藏屍滅跡,被吳中嶽發覺敲詐,聽其命令謀害薛母並奪取薛家財產等事竹筒倒豆子般一一述說完了,最後還連忙補充道他在千佛寺留有吳中嶽謀害薛母的證據,生怕這殺神般的一伙人得知消息后便要滅口。
聽覺明說完吳中嶽與他勾結不法之事後,顧柯一時間沉默良久,隨即嘆了口氣,搖著頭轉出門去了。
而一同跟來的徐逸此時更是冷笑一聲,說:
「你這淫僧可知那薛氏女乃是本縣縣令蘇公的從女,如今更是與顧郎君比鄰而居。身為本師弟子,六根不凈,色膽包天,行兇殺人,謀財害命,如何饒你性命!」
那淫僧見狀更是不顧自己還被捆著,以頭搶地只求活命,再三賭咒發誓說自己只是一時糊塗,薛家母女之事全是那吳中嶽暗中指使,自己不過是受人脅迫,若早知薛家母女身份,便是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覬覦。
隨即他便如遭電擊般抖了抖,似乎想起了什麼,便高呼道:
「郎君休走!那吳中嶽為何如此求財害命,貧僧已有了些許眉目!」
話音未落,顧柯便從廟門外快步走到他身前,丹鳳眼上一對劍眉凌厲地向上挑起,說道:
「你可知自己所言之事關乎性命?」
「曉得,曉得!」
「那便說來聽聽。」
於是覺明便將他謀害薛母后尾隨吳中嶽至華亭草市中的事說了,並一臉自信地說吳中嶽定然是欠了債,急著平賬。
顧柯接著問道:
「你可知他是欠了什麼債?」
覺明這下彷彿佔據了主動般,得意洋洋地說:
「別的不說,若論這賒貸之事,貧僧卻是華亭縣最明白的人了!
那吳中嶽如此焦急,卻又未曾自千佛寺拆借一貫錢,那華亭縣除此之外能讓他背上這等債務的便只有本地豪右了,而本地豪右中大額借貸最為容易的便是那開賭坊又在青龍港有水陸碼頭產業的劉家。」
顧柯點點頭表示認可覺明的判斷,隨即又想到楊箕前幾日曾對他說起吳中嶽二更天從草市中回家與自己擦肩而過,但吳中嶽卻神遊天外理都不理自己的事,當時顧柯還不覺此事可疑。
但這時侯看來吳中嶽那時便是被逼債,從而去見了劉家在草市中的主事之人,而且債主必然讓他去做了某件極為重要而且很危險的事,不然不至於令他如此神情恍惚。
究竟是何事能讓他如此糾結......
顧柯有些駭然地望了徐逸一眼,徐逸沉吟片刻,也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說道:
「那吳中嶽為還賭債方才謀算薛家遺產,然而他也知薛家乃是蘇龠通家之好,為免日後露餡必然要......」
話未說完便也一臉震驚地看了看顧柯,見顧柯有些沉痛地看著他,便接著說:
「讓蘇縣令和薛家母女再無機會找他的麻煩,而府君現在正庇護著薛姑娘和蘇縣令,哪怕蘇龠征繳兩稅不利,也頂多只能讓其遭貶黜。
若我是那吳中嶽,必要致蘇縣令,薛姑娘於死地,而他能與債主劉氏做交易的也正是此事,只因劉氏一心想奪得那縣府下轄的官產華亭港水陸碼頭,而蘇縣令始終不許。
原本蘇縣令已遭貶黜,但府君你一上任又繼續壓制劉氏,不讓其兼并華亭港碼頭,因此劉氏又想除去顧郎君你,吳中嶽想致薛姑娘於死地。
而想要將顧郎君你與薛姑娘一網打盡,便要從教坊司著手,若某猜得不錯的話,吳中嶽的告密信怕是已經在那監軍使劉忠愛與觀察使曹公的案頭上了。」
說完徐逸也不禁冷汗直流,若不是顧柯在初次見過蘇龠后便要求他調查千佛寺中僧眾的醜事,他也不會抓到這淫僧的痛腳,卻是沒想到釣出這般大魚來。
即便是走南闖北多年的他一時之間也沒了主意,此等官場權謀,他所知的草莽手段使不上勁,即便現在將吳中嶽抓住,那劉氏也必然與劉忠愛相勾結,阻止不了。
而官員私納教坊女子之事可大可小,劉忠愛若動用牙兵將先行顧柯逮捕審問,到時就是手續齊全,也難在三木之下辯得清白,吳中嶽的叛變,使得此時顧柯已然深陷死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