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伍菱醉酒寫良策
孔夫子教誨後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前世讀過儒家聖賢書的伍菱現在掛在心上的,是湖東郡的五十萬老百姓的肚子問題,光靠伍修手裡那一萬擔大米和三萬擔米糠能救得了一時燃眉之急,卻解決不了飢荒的根本。
他夾起一塊肉,又喝完一杯酒,讓從未沾染酒水的書生柔弱的身體開始有些上頭,白凈的臉頰脹紅一片,坐在凳子上的身子晃悠起來,古有李太白舉杯邀明月,而今借著兩杯酒下肚萌生的醉意,他猛地支棱起身體感覺自己有必要寫些什麼了。
伍菱伸出大手猛地在桌上一拍,驚得相國大人肥碩不動如山的身軀險些跌倒,兇狠如伍四兒也是吃了一驚,瞪大牛眼睛看著兩杯酒下肚就有六分醉意的少爺。
「來人啊,給本少爺筆墨紙硯伺候。」伍菱舉起酒杯發了瘋似的大喊道。
阿秀顧不上相爺允許連忙衝進廳堂,扶穩舉杯吆喝踉踉蹌蹌險些摔倒的少主子,水靈的大眼睛誠惶誠恐看向面前心寬體胖,肚裡能撐船的相國大人驚慌道:「老爺恕罪,少爺喝多了失態,奴婢這就扶少爺回房休息。」
伍菱前世混跡商界三十餘載經歷飯局無數,人送外號商界不倒翁,不說特別能喝,三十年裡沒人能喝倒他,這副書生身體白白凈凈太過柔弱,淡淡酒水兩杯下肚人醉心不醉,踉踉蹌蹌站不穩,他晃了晃腦袋覺得清醒幾分,捏了一把秀色丫鬟的白嫩臉蛋,淺淺笑道:「秀兒,少爺,我,沒醉,快,快……拿筆墨來,我要讓這老東西看看什麼叫救民之策!」
阿秀從未被伍菱捏過臉頰,濃郁的男子氣息帶著三分酒氣撲面而來,羞得她小臉一紅,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聽少爺的酒後胡話,眼神有些混沌地看向自家老爺,見相國大人擺擺手,才扶穩少爺如釋重負撒丫子跑回書房取來放在燕京都有價無市的文房四寶,一刻也不敢耽擱。
伍修撐著肥厚的臉饒有興趣看著醉醺醺的兒子,老子千杯不醉,兒子兩杯如泥,喝酒這一塊沒繼承他的優良品種,不覺心裡有些發堵,同時也很好奇七歲就能寫詩臭罵他的寶貝兒子借著酒性又能寫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文章來。
阿秀取來筆墨,小心擺好在桌上,滴水,仔細研磨,平整鋪開一張進貢的高麗紙,退到一旁靜候少爺發揮。
伍菱上一世從商三十餘載,除了能喝,也練過三十多年毛筆,寫得一手精妙的小篆,自認為寫字能靜心凝神,修身養性,是他數次在沒有硝煙的商戰里走出驚天妙手挽大廈於將傾的良好習慣,如今提筆自然是得心應手。
他想到偶像李太白酒後詩興大發留下諸多好詩傳唱千古,不由舉起夜光杯中酒仰喉一飲而盡,挽袖提筆沾墨,自當落筆生花,一手一筆在方寸白紙間龍飛鳳舞。
一篇《湖東賑災策》以「百姓飢荒,古來有之,流年不利,餓殍遍地」開頭。
「惜太祖武皇帝開國寬萬民以生息,淮海七郡連年無雨;太宗文皇帝繼位興仁德以治天下,江南五郡水患連年,朝中多有腐儒言君王有失德行,天降災荒以示懲戒,然先帝以犧牲祭告天地,著素衣以自省其身,然地方多有荒災……」
「聖上繼承大統,倡武帝愛民之行,修文帝仁德之風,勵精圖治二十餘載,海內昇平,路不拾遺,外不閉戶,實乃當世之明君……,湖東入春久旱乃天地自然,耕夫走販尚且知之,廟堂腐儒食皇糧而言其缺德,其心可誅……」
「大統八十年秋,范無為謫守湖東郡,政通人和,所轄之地豐產,士人標榜其為天下郡守楷模,吾不敢苟同,竊以為此廝乃怠政狗官享前人水利之便徒有虛名……,六年未聞明鏡湖有清淤之策,清水渠有疏通之舉……」
「今湖東大旱,萬民飢荒,明鏡湖淤積不儲灌溉之水,清水渠不通萬畝良田枯竭,夏稻無收,百姓流離,所過之處草木皆無,更有甚者易子而食……,范無為乃百姓衣食父母,何顏面對湖東五十萬流民,當自裁以謝罪天下。」
「相國伍修以賑災大米換米糠三十萬救流民於生死,半月之數湖東未聞有餓殍,腐儒不察民情如斷脊之犬狺狺狂吠,未立寸功只會咬唇鼓舌搬弄是非,枉稱讀書之人,當發配邊疆勞動改造……」
「小生斗膽,請陛下興『以工代賑』之策,以工時扣除徭役,以勞動換取飽腹之食、生活之銀,召湖東民夫清明鏡湖之淤,通清水渠之堵,修水道引大江之水為湖東所用,集上下一心恢復秋耕,渡災荒之年……」
「布衣伍菱呈上,大統丙寅年甲午月癸巳日。」
伍菱停筆,意猶未盡,搖搖晃晃催促伍四兒倒酒舉杯再飲,大笑道:「紙來。」
阿秀揭去桌上學得七分顏柳風骨,筆陣橫掃千人軍的《湖東賑災策》,再鋪上一張白紙,將那酒氣縱橫字裡行間的文章晾乾遞呈相國大人:「老爺,請過目。」
伍修接過文章小心捧在手心,看著那讓他十分慚愧的蒼勁小篆,他咽了一口唾沫,嘴巴微微張開,視線久久不離那看法通透賦有天馬行空奇思妙想的白紙黑字,他站起身,嘴裡一遍又一遍念叨著文章在廳堂緩緩踱步,尤其是那聞所未聞的四個字,「以工代賑!」
伍修十三歲從軍殺人,從一介布衣擼起袖子干到出將入相,什麼樣才華橫溢的士子的策論沒讀過,但自己兒子這般醉酒便能寫出驚世駭俗的策論,真沒有,尤其是那「以工代賑」的奇思妙想更是前無古人聞所未聞。
伍修放下那篇《湖東賑災策》,心口那積攢了近一月的困擾忽然茅塞頓開,他喝完一杯酒,一聲長嘆:「老夫親臨湖東半月有餘,時常夜不能寐,常感湖東飢荒非白銀大米數十萬三年五載不能平息……,今讀吾兒《湖東賑災策》有如醍醐灌頂,老夫引以為豪的養民之策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可笑可笑……」
「以工代賑,以工時扣除徭役,以勞動換取飽腹之食、生活之銀,集上下一心……,此策可救湖東五十萬百姓於水火,當立即上呈陛下,供地方官員學習借鑒。」
伍修為官半生,從未有一日像今日這般輕鬆,再看兒子搖搖晃晃不肯倒,手中筆行雲流水猶如毫間有鬼神,第二篇《薅羊毛論》洋洋洒洒數百字,以「天下錢財取之於民,當用之於民」開頭,以「薅天下貪官羊毛救萬民於水火」結束。
墨盡,筆落,伍菱最後一絲意識漸漸模糊,大笑一聲:「老東西,你看我這字比你的好看多少倍,哈哈哈……」
說罷,醉倒抱著桌腿呼呼大睡……
「好看,強我千倍,哈哈哈……」伍修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圓滾滾的大肚子能撐船,自然也容得下恃才傲物的兒子,他沒有一絲惱怒,心裡已經樂開了花。
那一日,伍菱一覺睡到日落西山,醒來已是月明星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床上的,身上那件沾染酒氣的華服又是如何不知所蹤,臉上感覺不到喝酒吃肉的痕迹,只見侍女阿秀趴睡在桌面,小臉帶著笑意。
望著那床前月光如水,窗外皓月當空,伍菱心中泛起濃濃惆悵,自己墜樓后,她是否整日以淚洗面?孩子在學校會不會被人欺負?他看著那輪皓月漸漸浮現出她們的影子,她們若是安好,明日便是晴天。
伍菱再也不能抑制心中思念,一抹熱淚從眼中奪眶而出,他滴水研墨在他無盡思念中那位陪他走過前世風雨的糟糠之妻以及他們愛情結晶的寶貝女兒赫然浮現於紙上,筆盡墨干他端詳良久還是覺得少了些什麼,再提筆懸於紙上,寫下一首《今夜月圓醉相思》
獨在異鄉為異客,月圓之夜倍思親。
遙知妻女淚相思,三碗之桌少一人。
伍菱沒有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感情至深的兄弟好友,但往昔三口之家的其樂融融足以讓他淚流滿面……
燕京皇城御書房外,一隊金甲帶刀侍衛站列大殿前後,暗中不乏大內高手注意著房中燈火下的一雙人影,相國伍修恭敬盤坐在大炕左側,近三百斤的身體壓著雙腿一個下午已經麻木。
強如相國大人卻也只能忍著不敢亂動,他對面是一位身穿五爪金龍黃袍,頭戴金絲九龍冠與他年紀相仿的中年男人,巨龍皇朝三代皇帝龍潛。
皇帝陛下手裡拿著兩份策論品了半天,準確地說是一字一句詳讀了好幾個時辰,很難想象如此妙計竟會出自相國口中那隻會讀書寫字的書獃子兒子之手,良久他抬起龍首看向面前已經端坐到面色鐵青的大肚相國,指著五菱上午寫的兩篇策論,問道:「伍修,你怎麼看?」
伍修剛要起身行禮答覆,卻被皇帝陛下一隻手按住肩膀,「無妨,你且坐著說。」
「不成。」伍修支棱起三百斤肥肉直搖頭,在炕上盤坐了一下午,他的雙腿早就麻木了,起身的的一瞬一個沒站穩險些摔個狗吃屎。
皇帝陛下一驚,一把拉住這位任勞任怨為了貪財活生生從八十斤吃成三百斤大胖子的當朝相國,安撫道:「伍修你先別激動,如此妙計為何不成?你慢點說。」
「我是說腿麻了,坐著講,不成。」
伍修拍了拍大腿上一抖一抖的肥肉,踩著地板猛跺腳,才覺得腿上血脈流暢,接著說道:「臣認為犬子二計甚妙,一來可以儘快讓湖東百姓填飽肚子恢復耕作,二來能藉此機會在以微臣為首的貪官身上薅上一筆,三來也能為朝廷省下一大筆錢,可謂是二石三鳥前無古人之策。」
對於這位朝中第一重臣這番憨憨作態,自詡能收天下士人為己所用的皇帝陛下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打趣道:「相國一家可真是父慈子孝,兒子罵起老子面也不給,老子誇起兒子來一點也不謙虛,哈哈哈……,朕再多問一句,就是這……?真不是相國的手筆?」
「紙上還有酒氣,年輕氣盛做不了假,再說我這字……陛下懂的。」伍修搖了搖碩大如豬頭的腦袋無奈笑道。
相府有如此良才,皇帝陛下龍顏大悅,倒也不再計較這位半截身子已經入土的相國的字了,當即拍板道:「是朕多慮了,相國的字確實……哈哈哈,好了,不說了,朕准了。」
對於眼前這位自己最喜愛的臣子那堪稱皇朝第一鬼畫符的字,這位年近花甲的皇帝陛下不知私下裡說了多少回,說了也白說,懶得再說了!
倒不是相國大人膽敢違背旨意不去練字,而是武夫出身的他四肢發達怪力驚人,一根筆杆子能在他手裡堅持一兩個時辰不被捏斷,都能算得上極品了,為官三十餘載也練了三十多年的字,寫斷的毛筆都能裝幾架馬車了,而寫出的字和他現在一身肥肉差不多,一言難盡。
相國的寫得丑,早年可苦了書獃子伍菱,兩歲跟隨先生習字,每日幫老爹批寫文書,短則半日,長則一天,一寫就是十八年,一手小篆爐火純青已頗有大家風範,這也導致了目睹相國大人斂財勾當的書獃子越發疏遠自己的胖爹,甚至揚言老死不相往來。
若非親眼所見,相國大人也很難相信一向被自己認為是酸秀才的兒子酒後竟有如此高論,引得一代明君龍顏大悅破天荒花了一下午時間去讀兩篇策論,身為父親的相國大人不禁有些飄飄然暗喜,嘴上卻依舊謙虛:「策論寫得不錯,但還是氣盛了些……」
皇帝陛下捋著夾雜著幾縷花白鬍子的濃密龍鬚,望向湖東方向,顯然不是很認同相國大人的說法,搖首道:「不氣盛還是讀書人嗎?你我君臣都上了歲數了,以後巨龍的江山還得是他們這幫年輕讀書人的天下。」
伍修肥頭大耳搖搖頭,拍起龍屁:「陛下精力正盛,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陛下龍屁被拍得舒服,嗤笑道:「堂堂相國大人也信這套馬屁之語?還不如你那書生兒子,一介秀才就敢喊殺范無為這一郡之守,懟遍廟堂市井上下腐儒,以妙計為朕籌錢賑災……,年紀輕輕就有如此膽識才華,日後成就恐怕不輸你這百官之首啊。」
皇帝陛下賞識伍菱,相國自然臉上有光,咧著肥厚的嘴唇笑開了花,比娶了一房傾國傾城的姨太太還高興,嘚瑟道:「虎父無犬子,虎父無犬子嘛!」
一句虎父無犬子讓一旁身為龍父的皇帝陛下突然想到了自己那幾個只會窩裡斗,於國於民沒有任何作為還自詡皇位繼承人的不成器皇子,瞬間腦殼疼,自己生了一窩還不如眼前這個大胖子生一個,實在是羨慕嫉妒恨啊。
皇帝陛下看著這位臉上寫滿嘚瑟二字的寵臣兼兄弟,上一秒還大悅的龍顏忽然陰沉,瞅準時機,一腳踹在近三百斤的相國大人的巨臀之上,怒罵道:「伍胖子,沒有什麼事你就滾吧,馬上滾回湖東郡去。」
相國大人翻滾三圈才停下來,爬起圓滾滾的身子跪著磕頭賠罪道:「臣一時高興口無遮攔,還請陛下恕罪……臣現在馬上滾去湖東郡。」
皇帝陛下看他認錯態度誠懇,這才氣消三分,淡淡撂下一句,「滾吧,下次再讓朕見到你私用進貢的高麗紙,就抽了你這一身肥肉點天燈。」
「是是是,臣再也不敢了,馬上滾,馬上滾。」
相國大人連連點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他竟蹲下肥碩的身軀輕車熟路向御書房大門翻滾出去,不料太過笨重卡在那金絲楠木門檻前,起身回首見皇帝陛下樂呵呵地看著,尬笑著賣力爬過門檻滾了出去,惹得皇帝陛下龍顏大悅才沒把這個近三百斤的老胖子私用貢紙的事情放在心上。
皇命在身,相國大人連兒子都來不及多看一眼,就在羽林衛的護佑下星夜兼程滾去了湖東郡,回到災區的第一件事就是即罷免了整日怨天怨地怨鬼神,還在家中焚香作法拜龍王的郡守范無為,扒了官袍烏紗帽押送刑部審訊問罪。
這位人在家中坐,禍從燕京來的曾經被皇朝士人稱讚治理良才的前郡守大人哪怕上了囚車還痛哭流涕直呼冤枉,惹得舟車勞頓的相國大人很是惱火,脫下馬靴,抽出那半月沒洗的臭襪子就塞進范大人嘴裡,怒斥道:「狗東西,不殺你的頭就算不錯了,還敢在本相面前喊冤枉,自己這些年幹了什麼,就沒點逼數?等到了刑部有你好果子吃!」
可憐范大人在囚車裡還想辯駁兩句,老子什麼也沒幹,憑什麼抓我,就被臭襪子堵住了嘴,熏得這位養尊處優的無為大人直接暈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