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3165天

第41章 3165天

「要先告訴郭儒森奶奶嗎?」梁暮問張晨星:「可我也擔心萬一不是,老人空歡喜一場。」

「見面再說?」

「嗯。」

梁暮覺得自己的感冒一瞬間好了大半,兩個人坐在書店裡,等蕭子鵬的進一步消息。下過一場冬雪的古城愈發的陰冷。兩個人都穿了很多衣服,像兩個企鵝。

到了傍晚,蕭子鵬的消息來了:「到了,飛到杭州,現在從杭州向古城趕。先約在工作室,你們出發吧!」

張晨星站起來的時候踉蹌了一下,被梁暮一把拉住,低頭看她:「你在怕什麼?」

「怕不是,也怕是。」

那千里迢迢抱來的遺像,如果是,怕是對老人的致命一擊。

「重要的是答案。」

梁暮握住張晨星的手。他們這樣一群人,一直在尋求一個答案。所以他們時常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夜將深時,那個人到了。他帶著一個四方手提箱,在他們面前蹲下去,打開它,最上面安好放著的,是一張黑白框的遺像。

照片里的老人花白頭髮、面目清俊目光柔和,沒有人將死之疲態。

「這是我的爺爺申靜言。」申乙說:「他幾年前去世了。」

行李箱下面,是幾封署名郭儒森的信件,還有一條細細的紅繩,繩端墜著一個布牌,上面寫著「儒森」。字跡已隨歲月流逝斑駁,再過一些年,將消失殆盡。

「是你們要找的人嗎?」申乙說:「如果是,我想見見郭儒森女士。」

大家都看著張晨星,等她的決定。

「一起去吧。」張晨星說。

一行人驅車至蓑衣巷,巷口的那棵老樹葉子落了一半,用它殘敗的枝椏講述一個冬天。

郭儒森躺在護理床上,半昏半醒。

「年紀大了,重感冒也會要命。肺部感染嚴重,又不肯再去醫院,就這麼在家裡挺著。」護工阿姨小聲說:「人又愛乾淨,又麵皮薄,每次大小解都要鬧脾氣。」

張晨星點點頭。

護工是她和梁暮請的,起初郭儒森不同意,梁暮就騙她:「多活幾天,答案快來了。」

如今答案來了。

張晨星握著郭儒森的手,老人在發熱,手心卻有很多汗水。似乎是察覺到有人來了,用力睜開眼看著張晨星,嘴唇動了動,叫她:「晨星。」

張晨星眼睛一紅,回應她:「儒森奶奶。」

「儒森奶奶,申靜言爺爺,找到了。」

老人眼睛亮了一下,四下看看,像是在尋找。

「您想現在見他嗎?」張晨星問。

老人點頭。

申乙走進來,抱著申靜言的遺像。

郭儒森看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彷彿在拼湊申靜言的少年、中年和老年,想把那些零碎的片段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人。

是的,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人,和一個完整的人生。

郭儒森與申靜言,少年時代是相愛的。

可少年隱忍,不懂表達,路上多看一眼,就要心跳很久。彎彎仄仄的小巷裡,她把自己手腕上的紅繩解下塞進他手中,並沒有多餘的話。姑娘的臉像天邊的雲霞,一直燙到人心裡。

有時夜晚聽到外面雨聲,少女郭儒森在古舊的床上翻身,夢中囈語也是:「申靜言。」

申靜言彷彿感知到,撐傘穿過細雨,在少女窗前靜靜站那麼一會兒,再悄然離去。

第二天再相遇,各自別過臉去,不肯泄露夜晚的心事。只當那是古城夏季的一場雨,尋常而已。

可申靜言身體上偶有青紫,是鬱郁不得志的父親罵他不爭氣,順手拿起手邊的什麼東西丟到他身上。他無比憤怒,穿過那座橋,跑進一條廢棄的巷子里,一坐就是一天。

郭儒森知道他在哪,趁著月色好,揣一把剪刀為自己壯膽,終於找到坐在牆角的他。通常她什麼都不會說,從提籃里拿出一個小碗,碗里是擺放整齊的「桂花香糕」,還有一個細細長長的茶壺,壺裡裝著碎茶末泡的茶。

就這麼隔著幾丈遠坐一會兒,抬頭看看殘缺的月亮,聽聽夏蟲的鳴叫,心就好過一點。

下次再相見,郭儒森明亮的眼睛打穿申靜言的身體,讓他無所遁形。

愛意深刻而綿延。

而對當下的恨意,亦是深刻而綿延。

申靜言隨大伯走的那天,古城仍在下雨。

他手中拎著一個四方箱子,撐著一把黑色直柄傘。雨落在傘上,聲音凄凄切切,像極他從未出口的嗚咽。郭儒森跑出來送他,她著急出門,家裡唯一的傘被哥哥拿走,就這麼冒雨跑來。

頭髮貼在臉頰上,狼狽至極。看向郭儒森的眼睛里有千言萬語,卻沒說任何一句話。生怕自己說出的哪一句話會成為他的牽絆,從此把他攔在古城裡,混沌了此餘生。

申靜言把傘遞給她,她推回去:「路遠,你帶著。我回家近。」

申靜言把傘撐在她頭頂,對她說:「我不知道要去多久。」

「去吧,走遠點。」郭儒森說。她怕申靜言被雨淋病,就跑到那棵古樹下,樹上濃密的枝葉擋住了雨和一世的喧囂。

申靜言站在她對面,仔細看她,彷彿要記住她每一個神情,蹙眉、微笑、眼含的熱淚。

兩個人就那麼站了一會兒,申靜言的大伯開口催他。

他不得不走,卻不忍郭儒森淋雨。

一把直柄傘罩著兩個人,隔著八丈遠,申靜言的大半身體露在雨里,大半個身體濕透了。他們就這樣沉默著走在石板路上,走進悠長的巷子,一路無言。

又好像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

郭儒森記不清了。

申靜言隨大伯去了上海,讀書、工作,又因工作去到更遠的地方。來自江南古城的少年,變成挺拔的青年。無論他在哪兒,總像天上月明,坦坦蕩蕩。

而站在時光盡頭的郭儒森,被命運裹挾,嫁人、生子,在日復一日的辛苦中,長出第一根白髮、第一道皺紋。她絕口不提少年時愛過的那個人,不肯成為任何人的負累,她只希望那個躲在巷子里的少年,越飛越高,直上青雲。只盼望他再不要回首那段痛苦不堪的歲月。

當他們再相遇,在熱鬧的米店門口,第一眼看到彼此。歲月已逝,他們不再是少年模樣,歲月將他們推向相背的方向,自此越行越遠。

郭儒森非常慶幸,那天出門她換了一件衣服,讓她看起來不太狼狽。眼睛里有盈盈淚光,她轉過頭去看那棵老樹,再回身,已神色如常。

彼時的郭儒森想:感謝老天爺,申靜言過得真好。

彼時的申靜言想:我想帶郭儒森走,哪怕背負罵名。

但他什麼都沒說,因為她是郭儒森,是善良正直的郭儒森。郭儒森一輩子光明磊落,不曾做過任何一件虧心事。哪怕生活待她不公,她仍笑著接受。

她從身上掏出一張黑白照片給申靜言看:「你看,這是我的女兒。」

郭儒森的女兒,像極了少時的她。眼睛里盈盈一汪水,唇角是微微笑意。申靜言一隻手藏在身後,另一隻手接過照片。藏在身後的那隻手腕上,衣袖邊緣微微露出的,是一根紅繩。上面綴著一個名牌,名牌上是清晰的「儒森」二字。他把那個名牌攥在掌心裡,深深隱藏了心事。

申靜言將那張照片仔細看了,心裡江海翻騰,馬上抵達眼底,變成洶湧淚意。郭儒森卻在此時笑道:「申靜言,今天沒有下雨。」

古城夏季連天陰雨,就連多年前他走的那一天,都沒有晴天。卻在這一天有大太陽,照在河面上,晃的人睜不開眼。

申靜言抬起頭看看太陽,又看看郭儒森,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拿出糧票油票:「在我父親的抽屜里找出來的,沒用了,你幫我送人。」

郭儒森點點頭,伸手接過的時候指尖顫抖,碰到申靜言的手指,又禮貌退回。

就這樣,再一次別過。

申靜言離開的時候,無數次回頭看,想起上一次離別,那個冒雨趕來送別的少女。最後一次回頭時,蓑衣巷口出現一個人,頭髮利落的盤在腦後,手中拿著一個提籃向他跑來。

郭儒森氣喘吁吁到他面前,打開提籃蓋子,將那碗桂花香糕推到他面前,笑著說:「我自己做的,你吃。」

「借一個「糕」字,寓意遠走高飛。」

申靜言點點頭,捏起一塊放進口中,香香糯糯彈彈的桂花香糕,是他一輩子在做的美夢。那是他最後一次回古城。

申靜言一生流浪,去過無數地方,他省吃儉用,積攢了一點錢財就寄回去。有時會有一封信,信中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只說:「祝順遂。如遇困境,別怕。」

有一天下班路上,他聽到路邊有啼哭聲,跑過去看,一個裹著被子的嬰孩被扔在草叢中。申靜言不忍,把孩子抱回家,發現那孩子腹部高高鼓著,一隻手上有六根手指頭。好歹是一條人命,就這麼把孩子救下來,養大。

再後來孩子結婚生子,有了申乙。

五十八歲那年,申靜言工作時遭遇自然災害,砸斷一隻胳膊。醫護人員從那隻胳膊的手腕上剪下一根紅細繩,問他:「還要嗎?」

他突然淚如泉湧,忍痛說:「要。放在我身邊。」

申靜言終身未婚,無論遷徙到哪裡,都輕飄飄來去,只有那四方手提箱里裝著的東西,他一生沒有放下過。

那箱子里裝著的所有東西,都與郭儒森有關。

申靜言一生坦蕩,一生正直,一生牽挂郭儒森,卻從沒說出過任何一句「我愛你」。

此時的郭儒森,身上放著申靜言的遺像。她想再看一眼,但她已經沒有力氣舉起那相框。張晨星幫她拿著,看到老人顫抖的指尖撫在照片人的臉上,是他們一生最近的距離。

「謝謝你,晨星。」郭儒森說,然後閉上眼睛說:「我睡一會兒。」

郭儒森幾十年尋找終於落幕,她和申靜言相見了。

張晨星伏在郭儒森床頭,緊緊握著她的手,此刻的她像被抽走了骨頭,回頭看梁暮時,滿臉淚水。

梁暮在郭儒森採訪的最後一個視頻寫道:

「人世事

幾完缺

唯願珍重。」

山高路遠,就此拜別。如若他生再遇,再寫一段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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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個晨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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