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請君入甕
「只要能回到邯鄲,你說。」
鄭言湊到孟姬耳邊,壓低聲音說:「如若他們有所圖,必定要接近你。但不知為何,他們遲遲沒有行動。我想假意離開兩日。若這兩日有人接近你,那個人就是我們要找的『鬼』。通過他,我們才能知道這些人背後的主子想要幹什麼?」
聽到「離開」二字,孟姬心裡犯了嘀咕,鄭言不會也因為目前雲譎波詭的局勢打了退堂鼓吧?假意試探對方,實則給自己找一個理由抽身?但轉念一想,若他要走,昨夜自己昏睡時也就走了。正了正心神說道:「好,就依你的計策。不過被你提醒,我想到了一件事,離開后確定無人跟蹤你之後,去辦一件事情。」
鄭言離開后,孟姬一人虛弱地躺在空蕩蕩的客舍房間里幾個時辰,案几上只留一碗湯藥。從小錦衣玉食的她何曾有過這般光景,想起這三天從險些被刺殺,到騙出城門,連夜奔逃,江中截殺,偷梁換柱,還有在野外生生餓了一夜,都如同夢幻一般。
半月前,自己拜別父親前往高柳時,還對著相送百里的父親撒嬌,說自己生來就是女中豪傑,高柳有何可懼。若生作男兒,必將家業留於弟弟,自己去荒漠邊關,縱馬馳騁,北御匈奴,當個大將軍。
如今,自己病懨懨地躺在房裡,強敵環伺、天人永隔。雖然知道是引蛇出洞的計策,但鄭言走後,孟姬心中的悲痛還是比二人相處時更強烈了幾分。
次日醒來,孟姬抹去眼角淚花,強打精神,仔細思考了鄭言那日的話。若暗處的敵人要控制自己,卻又沒有用強,則說明他們想要讓自己被俘而不知,甘心聽其擺布。
等待並非此時的上計,若真是如此,不如自己給他們創造一個機會。想到此處,孟姬起床喝光了那碗湯藥,勉力下樓。結賬時還故意問掌柜:「與我同來的那位男子,可給我留下了什麼話?」掌柜不知緣由,只是見如此俊俏清麗的姑娘撐著病體要離店,心疼地搖了搖頭。
走出客舍,孟姬向南門緩緩而行,一邊假意獨自出城,一邊環顧周圍是否有異。心中似乎又開始懷疑鄭言,是因為感覺自己無依無助,不能兌付百金而借故離開。頓覺委屈時,迎面一人突然說道:「這不是前日在學館得見的那位姑娘?往前就是南門集市,魚龍混雜,姑娘是有何事要前往這等腌臢之地?」
孟姬一怔,鄭言的推測果然沒錯。剛走出客舍,便有人來了。眼前的人,正是前日在學館里高談兼愛非攻的男子,此刻他頭戴羽冠,一身白衫,更顯俊逸。看孟姬臉色蒼白,似有病態,關切地詢問道:「看姑娘臉色蒼白,尚有大病初癒之兆,姑娘身體可好?」
孟姬囁嚅著回道:「昨日收到家中消息,父親突然病故,此刻我正要趕回邯鄲去。」
「姑娘節哀。不知者不罪,與姑娘一同前來的公子怎麼不見?」說著打量了一下四周:「恕在下冒昧,你家公子此舉著實欠考慮。適逢亂世,邯鄲遠在千里之外,青年男子孤身返回尚未可知,何況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
說話間,孟姬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眼眶裡積滿了淚水,搖了搖頭,一副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的樣子。
對面男子看孟姬不接話,猜到二人可能有不快,出言安慰道:「天下大道在於仁愛,我墨家學子斷不能對這樣的事情坐視不理。在下今日也要動身前往邯鄲,若姑娘不介意,可與在下同行,在下願護送姑娘平安到達邯鄲。
」
「如此甚好。」孟姬一臉感激地朝對方行了個禮:「多謝公子了。」隨即,二人一同朝男子客舍的方向走去。
簡單地置辦了回程的行李,並用了些飯食之後,男子彬彬有禮地將孟姬引到馬車旁。雖然比不得自己去高柳時的馬車華貴寬敞,眼前的馬車朱玉叮噹,也充分顯示了主人的品位。看到來人,車夫恭敬地扶著孟姬上了車,男子緊隨其後,三人下午時分便出了代郡往邯鄲方向趕去。
看孟姬精神萎靡地靠著車壁,男子也十分體貼地沒有過多打擾,一路坐在車上看著竹簡,只有在孟姬問到時,簡短回答。談話間,此人自稱白景,是一名在列國遊歷的墨家弟子,目前居住在邯鄲城北的學舍里。
落日時分,眼見窗外天色漸暗,白景細心詢問道:「雖然此刻姑娘心繫邯鄲,但月黑風高,不適合趕路,且姑娘身體也尚未痊癒,不如在前面的小村莊休息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想到此刻鄭言還沒有回來,也不知道那件事替自己辦成了沒有,孟姬順從地答應了白景的安排,決定在村莊歇息一晚。雖是野外村社,卻也周到。房間內,案上的飯食冒著熱氣,床榻乾淨整潔,無不顯示出白景的妥帖周到。
「此次前往代郡,你只有一個任務,就是控制孟姬。」深夜,白景再次回憶起了臨出邯鄲前主人交代自己的話:「強行拘禁是下策,若能讓她傾心與你,心甘情願跟你回來,這孟家,今後不就落入了我們的手中。孟家的潑天富貴,不也有你的一份?」
想到孟姬此時虛弱無助的樣子和對自己的依賴,白景開始幻想起自己視察家業時奴僕成群的威風,以及與權貴談笑時旁人艷羨的目光,他甚至想到了,若有一天他與孟姬能有一子,這富可敵國的產業,就要改姓了。
從小旁人就覺得我龍章鳳姿,自帶一身貴氣,與學堂里的眾人完全不一樣。奈何父親只是一個小吏,不懂鑽營,家族也沒有什麼可以依靠的靠山,否則自己今日成就不可限量。奈何老天垂憐,自己靠著一張巧嘴和年少時父親傳授的劍術,在邯鄲攀到了一條關係,才有了今天這樣一個徹底改變人生的機會。想到這,白景起身拍了拍自己精心挑選的衣袍,嘴角的笑又深了幾分。
緊張的敲門聲打斷了白景的幻想。白景怔了怔,看著回來報信的同伴油燈下的五短身材、三角小眼和鼻歪嘴斜的樣子,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心中暗自想到:「年少時,自己一直埋怨家中沒有給自己留下什麼可靠的靠山和財富。現在看著自己與旁人不同的身姿和臉龐,這樣的任務,主人也只能放心交予我去辦了。」
「白景,孟姬身邊那個莽夫確實跑了。我們的人看他從客棧出來后就急急忙忙出了城,應該是治水河上的截殺讓他嚇破了膽,不敢繼續護送孟姬回邯鄲了。」
「真是蠢材!孟姬這樣的懷春少女,若我一開始便有機會待在孟姬身邊,再經歷這麼一兩次生死,不得對我的話言聽計從,死心塌地?此刻估計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白景在心裡暗暗鄙夷道:「山野村夫,眼界就只有面前的二寸,完全看不到孟姬這個金礦。不過也好,如果他不走,自己還不像現在這樣,能夠放開手腳大幹一場。」
翌日,白景早早便起了床,精心梳洗后在井水旁仔細打量了自己一番,不由得感嘆起自己的瀟洒俊逸。聽到孟姬房中傳出動靜,估計孟姬馬上要步出房門,趕忙拔出長劍,開始在院中舞劍。
白景的舞劍不按劍譜套路,聽孟姬房門作響,他連忙騰空躍起,將劍譜中飄逸靈動的招數,不論銜接,一股腦地使出。讓不通劍術之人看起來瀟洒飄逸,目不暇接。
孟姬孩童時期,也曾纏著父親跟城中大家學過半月劍術。后因調皮偷玩開刃短劍誤傷自己,被父親嚴令禁止繼續練劍。長大后又因生意和讀書,便徹底放下了學劍的念頭。但是劍招中的銜接和套路還是略懂一二。看此刻白景如此舞劍,一下便明白他的用意何在。
白景是不是地偷偷撇向孟姬所在的方向,只見此刻孟姬臉上已經恢復了一些血色,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他的劍術。
粗布衣服也難掩高門貴女的氣質,膚如凝脂的臉龐和纖纖玉手讓他忍不住想要去觸摸一下。白景想到了自己之前跟隨主人見過一些趙國的貴族女子,氣質身段與眼前這位一比,高下立判,甚至可以說是雲泥有別。
從邯鄲出發前,自己就在心裡還盤算過,哪怕孟姬丑如一頭母驢,自己也志在必行。祖上積德,此次的任務不僅能帶來想不到的富貴,更重要的是,眼前這位女子,豈是旁人能夠肖想的,自己的運氣此刻真是好到不敢相信。如此一來便舞得更加起勁了。
孟姬心裡不由覺得好笑,假意拍手稱讚:「先生好劍法。」
白景乾淨利落地收了劍,假裝此刻才注意到孟姬站在一旁:「打擾姑娘休息了,我自幼學劍,若無雜事,每日清晨都要早起練劍。奈何天資有限,姑娘見笑了。」
孟姬見他持劍而立,臉上刻意堆出的洒脫英武,恍惚間又想到了在漠北的馬車之上,鄭言拔劍在手時,面對猛虎不退一步的狠厲,眼前白景不由讓她心生反感。
「那日在學館拜服先生關於兼愛的高論,還道先生只是一個飽學之士。沒想到劍術也如此了得,且心仁愛,萍水相逢送我回邯鄲。先生這般人物,放到邯鄲也不多見。」
白景聽聞,難掩臉上的喜色。假意謙虛道:「姑娘過獎了。一起用過早膳咱們便要繼續往南趕路了。」
一路上,白景一改昨日的安靜沉穩,一會兒介紹沿途的風土人情,一會兒講述著自己遊歷列國時的所見所聞,變著法子逗孟姬開心,孟姬也偶爾被他的故事逗得掩面而笑。二人其樂融融的樣子,讓白景心中又踏實了幾分。
臨近正午,白景提議到路驛休整一番。讓車夫將馬牽去吃草喝水,白景端著兩個裝著炒米糊的陶碗回到了驛內。
「這荒郊野外的,吃食也比不得邯鄲精緻,但路途遙遠,姑娘多少用點。」此刻的白景,已經逐漸把自己帶入了孟家繼承人的父親的角色,對孟姬也日益體貼周到。
「店家,來一碗炒米糊。」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抬頭看見來人,孟姬喜不自勝,消失了兩日的鄭言,此刻正站在門口打量著白景和孟姬。
「主人。」孟姬趕緊起身,快步站到了鄭言身邊。
看孟姬這個毫不猶豫起身的動作,白景的心裡像吃了一個蒼蠅一樣難受:鄭言可是孟姬的救命恩人,他的出現勢必會分走孟姬對自己的好感,二人相處的時間和機會也會變少。但礙於情面,不得不起身向鄭言做了一個揖:「先生這兩日哪裡去了?」
「家中尚有要事需要處理,離開了兩日。」鄭言敷衍道:「對了,你們怎麼在一塊兒?」
「白先生正好要回邯鄲,看我一人,便捎上了我。」孟姬背對白景,偷偷給了鄭言一個眼神。
鄭言見狀,當下瞭然,白景此人必有問題。現在孤身一人難以救孟姬離開,於是轉向白景說道:「如此,那先生可願與我們一同上路,相互也好有個照應。」。
白景知道對面二人的真實身份,真正的主子是面前的這位貴女,而非對面的男子。應該是孟姬授意,鄭言斷不敢發出一同回邯鄲的邀約。於是餘光撇向孟姬,看對方也偷偷瞟了自己,心中竊喜,隨即說道:「也好,路途遙遠,我們四人結伴而行,也省得無聊了。」
閑聊了一陣后四人散去,孟姬跟著鄭言回到房間。還未等鄭言說話,孟姬俏臉一沉:「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說有三十金足矣,非要回漠北高柳嗎?」
這話問得鄭言一頭霧水,剛要開口詢問,孟姬飛快地向門口瞟了一眼又恢復如常,一時間鄭言心領神會。這門口怕是還有觀眾,隨即撲通一下拜倒在孟姬面前:「小姐替我報仇。」
「報仇?」
「小姐您也知道,前日我先行離去,本是為了拿錢去免除父親的兵役之苦。沒想到,剛出城便發現周昌的人在治水對岸附近四處尋我。這高柳我也回不去了。」鄭言用餘光微不可察地看了看門外:「所幸我扮成客商所帶的腳夫偷偷返回未被發現。但從那些人嘴裡得知我護送小姐到達代郡后,便夥同當地官吏,拿我可憐的老父母撒氣,將他二人都算成壯丁提前帶去北方去做苦力,以他們的身子,這一去,也肯定有去無回了。」
「如此,你想我如何替你報仇?」
「不如讓我護送小姐回邯鄲去。小姐先前不是說過,只要平安回到邯鄲,周昌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此次我不要錢,只求小姐回去后,給我的養父母一個公道。」
說到這孟姬聲音輕柔的許多:「我明白了,壯士起來,若我能平安回到邯鄲,必給你機會,手刃周昌。」
看門外身影微動,孟姬笑笑,這個和鄭言臨時編造出來的故事聽起來還是十分合理的。隨即,孟姬在扶起鄭言時低聲問道:「人找到了嗎?信寄出去了嗎?」
聞言,鄭言微微點了一下頭,隔牆有耳,孟姬盯著鄭言的臉點了一下頭,表示感謝。
白景端坐在房內認真地整理著自己隨身佩戴的玉玦。聽完同伴的複述,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一些,心中更加看不上鄭言:「說他是蠢材,我都算是抬舉他了,放著孟姬這座金礦不管,一門心思想要回高柳去?罷了,此刻孟姬對他應該也沒那份意思,否則也不會邀我同行至邯鄲。倒也不奇怪,論起言談相貌此人怎麼看也無法和我相比,此刻若是將他除掉,又恐孟姬多疑。不如等到邯鄲附近,孟姬對我已芳心暗許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