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悲從中來

第7章 悲從中來

二人下船后,鄭言雇了一輛專門在江北載客的馬車送他們到代郡。雖比不上王都,但代郡的規模和氣象卻遠非高柳、平陽可比。論地利之便,此處是緊貼水路沖積出來的寬廣平原,是趙國北部最大的貨物集散地,與荒涼的漠北大相徑庭。代郡農耕發達,城池堅固,工匠商賈紛至沓來,城中還遍布學館、講堂,雲遊的有識之士常匯聚在此,暢談天下大事、私學心得。

此時天色微暗,街市中商鋪比鄰、貨物琳琅、燈火明亮,各色人物穿行其間,好不熱鬧。鄭言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繁華景象,不禁輕聲讚歎:「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多鋪面和人擠在一條街上。」

「待我們回了邯鄲,我帶你去四處逛逛,這才有幾分光景。」孟姬不以為意。

臨街一棟兩層的主樓,被精緻至極的庭院所圍繞。兩名彬彬有禮、舉止得當的家丁看守著大門,更顯出府邸的高貴感覺。偶有身著寬大華服的貴族士子們進進出其中,但主樓的情形被庭院茂密的花草樹木遮蓋,無法在大門一探究竟。

「這是何處?那些人又在幹嘛?」鄭言指著兩層樓不解地問。

「這裡名義上是一處學舍,其實就是大家豪族或學問巨子聚談之處,裡面的餐食酒水也比街上精緻許多,我帶你進去瞧瞧?」

鄭言認真打量了一番,庭院幽深,在此處吃飯歇息,肯定比鬧市中的飯鋪客舍隱秘百倍,遂點頭同意。剛要抬腿邁進大門,手臂卻被孟姬一把拉住:「你穿成這樣,進得去嗎?」

再次來到大門口,鄭言一身深衣裘皮、腰系長劍、戴冠佩玉,已然一副貴公子模樣。身後跟著為了低調行事,打扮成俏麗侍女模樣的孟姬。

生平第一次穿成這樣,鄭言感覺渾身都不自在。邁進大門前,他突然頓了一下,孟姬在身後拉了拉他的衣袖:「別緊張,你只管挺直身子,餘下的交予我來應對。」

在侍者的引領下,二人舉步邁進大門,但鄭言細微處體現出的彆扭,還是讓孟姬暗暗發笑。

「進門之後直接奔主樓。」孟姬湊到鄭言身邊小聲說:「不然哪裡配得上帶著俏麗侍女的貴公子。」

看著鄭言渾身僵硬、神情緊繃地走在地氈上,孟姬帶著報復鄭言讓她在治水河上喝河水的快感,步履輕快地跟在後面。

剛進主樓大門,一名侍女早就恭候一旁:「公子是飲茶還是喝酒?」

「安排酒座。」孟姬在身後回道。

聞言,侍女將二人領到一雅座案前。見孟姬絲毫沒有服侍鄭言的意思,帶著微不可查的詫異,將鄭言扶在厚軟的坐墊上坐好。心中暗暗打量著眼前這位的女子,好奇貴公子的貼身陪侍為何如此沒有眼力勁兒。

「最好的趙酒一桶,肉一鼎。」孟姬也在一旁坐下。

「請公子稍待。」侍女飄然轉身而去,心中暗暗咋舌,自己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妄為的侍女。

「在這吃一頓,得多少錢啊,還不如.....」話沒說完,鄭言就被孟姬在案幾下輕輕踢了一腳。只見剛才那位侍女右手拖著一個銅盤,左手抱著一隻小酒桶款款走來。她將銅盤擺放在案幾正中,把酒桶卡在鄭言左側的一個銅座之上,掰動酒桶上的一處卡扣,桶蓋開啟,陳年的酒香瞬間四溢。

鄭言哪裡喝過如此奢華精緻的酒。在高柳喝到的酒,都是用粗朴的陶罐封存裝,運到酒肆里去的。這青銅包邊、桶身雕花,連「趙酒」二字都是銅鑄的器皿,

還從未見到過,饒是在周昌家裡,也未曾出現過這樣精緻的東西。這酒的價錢,必然也不是自己可以想象的。

正欲動手盛酒,對面的孟姬朝他使了個眼色,讓他靜坐案后。開酒的侍女用一柄細長的木勺從桶中舀出酒來,輕巧的注入酒爵,又細緻地打開鼎蓋,將割得方方正正的紅亮豬頸肉盛入盤中,柔聲說了句「公子慢用」后,才緩緩退走。

鄭言對這間寬敞明亮的大廳上下打量了一陣,幾十張長案疏落有致地擺放在廳內,每張長案的位置都恰到好處,除非放聲高談闊論,否則客人之間的相互交談絕不會被鄰座打擾。

看出鄭言眼中疑惑,孟姬湊近輕聲說道:「此處是交友、請談、論戰、商議的所在,長案之間必然相隔甚遠。」

「那廳中的高台又有何用?」

「你若有任何私學心得、理國良策,便可登台宣講。如有人有異議,也可上台與你論戰,你想試試么?」說罷,孟姬便要舉手示意,安排鄭言上台。

「別,別啊......」鄭言急得滿臉通紅:「我一個漠北邊陲長大的粗人,哪裡見過這等陣勢!」

「讓你騙我說你去搶豆羹飯吃!」孟姬右手懸在案几上,隨時都有要舉手為鄭言爭取登台機會的意思。

此刻,廳中的兩方案幾似有爭論,一位儒生模樣的老者步上高台,作揖后高聲道:「周王室以禮樂治天下,六百餘年以仁厚待臣下諸侯。若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來這禮樂崩壞,瓦釜雷鳴的亂世。而諸國如今以力治天下,猶如冰炭不可同器。諸國權貴摒棄禮制,兵連禍結,哀鴻遍野。至當今庶民也擯棄禮制。當今亂世萬般歸源,都是禮樂崩壞所致。」

「好!」台下發出數聲喝彩,也有未做聲的客人微微搖頭,以示異議。

「夫子如此斷言,大謬!」另一個學者模樣的人從座上起身來到台前,先是恭敬地向台上的老者鞠了一躬,隨即大聲說道:「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偽。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實足食也;婦人不織,禽獸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養足,人民少而財有餘,故民不爭。是以厚賞不行,重罰不用,而民自治,故禮樂昌,長幼齊。」

看眾人噤聲不語,台上人繼續說到:「而今天下大亂,誘道爭遠,非先則后也。若仍以禮治世,貴賤有別、親疏有分,則天下皆無秩序可言。法家不別親疏、不貴賤,一切皆斷於法。故明君治國,任其力,不任其德。」

「好!」台下又爆發出一陣喝彩,先前說話的老夫子此刻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並沒有再繼續說話。

正當學者站在台上等待眾人的挑戰時,一名顏如冠玉、身穿黑袍的青年男子闊步走到了台上。尚未開口,俊逸之姿便引得樓上婢女側目駐足。男子禮貌地向眾人一拱手,隨即端坐於台前,開始了自己的論斷:「大爭之世,若天下皆興於法,止於法,則長幼秩序不存、禮義廉恥不再,天下間以殺戮征戰為快事。」

說罷,男子臉上露出了痛苦惋惜的表情:「如今時局動蕩、殺伐不斷、戕害不止,皆因國與國之間無信、人與人之間無愛。若天下眾人皆能做到愛無差等,兼相愛、交相利,諸國互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兼利愛他,則天下興,天下興,則禍事少。」

廳內眾人紛紛被論戰所吸引,侍女們悄然而至,將客人的茶羹或酒肉移到近前,方便他們盛取。

孟姬也與眾人一樣,被眼前丰神俊逸的墨家子弟的言論打動,露出讚許的神情。此刻對方的目光正好掃過眾人,與孟姬眼神交匯。突然意識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名公子身邊的侍女,這樣看對方實屬僭越。孟姬趕忙避開墨家子弟的眼神,轉而望向鄭言,卻見鄭言此刻正專心吃肉,只得無奈笑笑。

墨家公子步下高台,路過二人案幾,見桌上的酒桶,眼睛一亮,郎聲說道:「好酒,這位公子可否贈飲一爵?」

逃亡路上本就不能貪杯,鄭言正在心疼剩下的大半桶佳釀。聞言抬手示意對方坐下,孟姬恰到好處地配合著鄭言,用細柄彎曲的木勺將美酒如絲般徐徐倒入銅爵。

墨家公子接過銅爵,仰頭一飲而盡:「好酒!可惜我今日還有要事要辦,不能好好醉上一場,多謝公子賜酒。」遂拱手作揖,大袖揮灑而去。

吃飽喝足后,孟姬悄悄在案幾下遞給鄭言一物,鄭言拿在手心一看,竟是一塊小金餅。

「這頓飯要花一個金餅?」鄭言悄悄低語求證。

「對,一會付了錢就走,不要等他們著找錢。」

圓月當空,塞外的風已帶著些許涼意,一隻戴著紅寶石指環的手,將身上的裘皮裹緊了些,身後一人恭敬地拱手而立。

「很好,鄭言他們活下來了,如此,也不枉我特意來漠北一趟。你回去傳我的話,按計劃好生看管,待快到邯鄲,我自有處置。要是人弄丟了,那他們也不要回來了。」

一枚金餅只吃了一頓飯,鄭言只覺方才的經歷太過魔幻,太過奢靡。接過金餅的管事,見鄭言沒有要找零的意思,更是對眼前的貴公子恭敬有加,笑容也深了幾分。

「你們這有休息的地方嗎?天色晚了,我家公子乏了,不想再去尋客舍了。」孟姬向管事發問。

「館后還有雅緻的院子,如果公子不嫌棄,可以在此處歇息。」管事手裡拿著沉甸甸的金餅,忙不迭地介紹著。

院中擺著清香的茶羹和精緻的點心,房間里還備好了沐浴的熱水,躺在這軟如雲朵般的床榻上,鄭言一夜無夢地睡到了天明,綠色巨人也頭一次沒有在夢中出現。

翌日,管事又一次從鄭言這裡得到了滿意的打賞,喜笑顏開地領著二人出門。清晨微風拂面,加上昨夜的安睡和今晨精緻溫熱的肉羹,二人俱是精神大振。

逃離了危機四伏的漠北,重新回到安全的所在,孟姬更是一改昨日路途上的頹喪,拉著鄭言就要去看城裡孟家的產業,還打算從他們的賬上支筆錢,雇輛馬車送他們回邯鄲。

來到代郡城中的一條街,孟姬遠遠指著路口一棟三層的小樓說道:「這是孟家在代郡經營的最全的一家貨行,各地客商都可以將貨物存放在孟家江邊的倉庫內。在此處談好價錢,江邊交割上船。著急出手又暫時沒有買家的貨物,孟家也能折價收購...」

「孟家真是慘,家主和小少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沒了。」

「所以你說有富貴,還得有福享。咱們雖然...」兩名商賈模樣的客人邁步走出貨行,一邊小聲議論道。

聽到這隻言片語,孟姬的身子如同中箭般猛地一抖,隨即便有些站不穩。鄭言連忙過去,欲伸手攙扶,手卻被孟姬緊緊握住。

孟姬的手和在密林中遇到猛虎時不同,那會兒鄭言只感覺到了她的瑟瑟發抖,但此刻手心傳來的是一陣駭人的涼意,看孟姬臉色慘白,腳步虛浮,鄭言趕忙用另一隻手將她攙住,將她帶到牆角歇息。

枕著鄭言的肩膀,大顆的淚滴從孟姬眼中落下,卻不像前夜在荒野上有抽泣之聲。不知過了多久,孟姬止住了眼淚,鬆開了鄭言的手,理了理衣裳輕聲說:「走吧,送我回邯鄲。」

「孟家的產業我們不能再去了,恐怕會有埋伏。」

「我明白。」

孟家商鋪門口,一個小廝正指揮著運送貨物的馬車在內街卸貨,看到走過的二人時,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你確定看到的是大小姐?」聽小廝說完,內堂里的管事一時驚得提高了幾分聲音。

「八九不離十,年前我送貨去邯鄲時見過大小姐。當時她誇我辦事利索,還賞了我一個銀錠子。」

「他們往哪裡去了?」內堂管事追問到。

「沒看清,一股腦的功夫就沒影了。」

「大小姐可能是偷偷來此視察產業,並不想讓旁人知道。你待會去提醒大家,這幾日幹活時,多帶著幾分小心,下去吧。」

隨後,孟家在代郡的店鋪里,內堂管事在羊皮捲軸上寫下了幾個字,隨即裝入銅管交於信使。

鄭言帶著孟姬往南門走去,打算立即出城,卻見孟姬心神不寧,沒走出幾步便死死地抓住鄭言的胳膊。鄭言明白今日無法強行帶著孟姬趕路,便走到街對面的客舍要了個房間,將她安頓躺下。

孟姬悠悠轉醒過來,見鄭言正在聽郎中囑咐,說自己的癥狀是悲痛過度,肝氣閉塞鬱結一處,只需服藥后靜養數日便可痊癒。當晚鄭言衣不解帶,一直在房間內照顧孟姬,直到天色熹微才稍稍合眼。

「昨天的那叫酒東西真好喝,我還是第一次喝到。」睡夢裡,綠皮膚巨人看到鄭言趕緊開口。

「你之前沒喝過酒嗎?」

「那個酒怪好喝的,就是有點...上頭。」巨人咂吧咂吧嘴:「你再不出現,我要無聊死了,這幾天光看那兩張臉在面前晃來晃去。」

「兩張臉?我就只注意到了一張。你說的是那個車夫吧?後來他在學館門口好像也出現了。當時我愣了一下,沒來得及細看,就被孟姬拉進去了。」

「你比三日前長進不少。這另一個張臉,就是學堂門口的那個攤販。今日你和郎中上樓時,他也跟著住進了這家客舍。本來我昨天就想告訴你來著,但是喝了那叫酒的東西之後,就一覺不起,今天才清醒過來。不過,昨日的飯食才像個樣子,以後我要多吃這個,那個叫酒的東西也有趣的很。」

孟姬躺在床上睡睡醒醒,喝下了安神順氣的湯藥后,逐漸恢復了一些。待到正午十分,想到家中遭逢如此巨變,心急如焚的孟姬支撐起身子,勉力活動了一下。

「你醒了,要是你撐得住,咱們要把事情捋清楚。」鄭言推門進來,看孟姬起身,過來低聲說道。

「怎麼捋?我的腦子此刻彷彿一團亂麻,想不清楚。」

「前日我去請郎中時,發覺我們被人跟蹤了。現在你必須對我如實相告,才能一起商量出一個破局的好辦法。」

「我並未瞞你,從高柳到現在發生的事情你全都知道。」

「你來高柳這件事,都有誰知道?」

「除了父親,就只有家裡的叔父大概知道一些情況。還有就是我身邊的婢女,被你殺了的翹兒。」

「那你叔父他,是否有可疑?」

「這個我不敢斷言,叔父與我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兩家各有各的產業。你也看到了,上次管家送來的書信,除了錯漏百出的賬目,裡面並未言明別的。現下代郡的鋪子里看起來也一切如常,叔父他此刻應該性命無虞。」孟姬搖了搖頭,一臉茫然地看著鄭言。

「眼下高譽應該已經讓周昌徹底相信我們死了,所以這次的人,不可能是周昌派來的。」鄭言挪了一個陶碗到桌子左側,隨手拿起桌上另一個陶碗:「也就是說,還有另外一伙人,正在打你的主意。今次的來人,看他們身手矯健,一看就是練家子,其水平定在周昌的騎士之上。他們背後的主子,也一定不是周昌這樣的小角色。」

「如此,我豈不是馬上要和父親、弟弟團聚了?」孟姬的眉頭皺成了一簇,隨即苦笑了一下:「在邯鄲生活了十幾年,我竟不知,有人如此想要我的命。」

「這些人出現的時機如此巧妙,我很難不將他們和你家中的變故聯繫在一起,但我覺得,此刻他們並非想要取你性命。自我們入代郡以來,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和機會可以下手,若想要你的命,不必一路跟蹤我們到客棧。現下他們想要的,應該是孟姬這個人。」

「你是說?他們想要控制我?」孟姬猛地站了起身,又因為眩暈一下做到了凳子上:「那我們當如何?」

「不破不立,眼下只有搞清楚他們想幹什麼,我們才能突出重圍。我有一個辦法,不知道你願不願意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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