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林的過往
王從我的房間出去了,臨走時他替我關上了燈。
現在,世界變得黑黢黢的了,我一下子就從那個我告訴王是「思考」的狀態里清醒了。窗戶外的光線流到我被窩上的一角,他們剛才說的東西,我都能聽到卻無力思索了。
我挪了挪身體,讓我的被窩和我一樣置身於房間的陰影里,陽光太刺眼了,有時候我就覺得我更像一隻蚯蚓,比起熱烈的陽光,更願意投入黑暗的懷抱。床墊的柔軟讓我身上各個部位都覺得放鬆,我幾乎要陷在這最原始的溫柔里去了。
「睡覺,睡覺……」我在默念著這兩個字催促著大腦放鬆下來,念著念著,忽然腦袋裡有根弦驀然繃緊。
「睡覺?你這麼笨,怎麼睡得著的啊?」嚴厲的呵斥在我行將入眠之時從遙遠的記憶深處傳來,它頓時驅散了我所有的困意。
是我母親的聲音,即使凌厲無比仍包含熱切,我這輩子都會永遠記著。那時候我剛升學到初中,仍保持著童年時的天真和放肆,我以為一向對我管教寬容的母親能允諾我在愚笨的快樂中安然長大,可當初中第一張期末考試的試卷攜帶著「12」的紅色字跡紛紛揚揚飄到母親手中時,我延續十數年的快樂在這一瞬間被摁下了暫停鍵。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張數學試卷,紙面上的數字大小對當時的我而言並沒有什麼含義。哪怕媽媽粗魯地將正在睡夢中的我一把扯起來,我還在疑惑母親臉上罕有的憤怒與失望交加的複雜神情是何緣由。
「媽,我要睡覺!」我稚嫩的小手用力甩開她的束縛,再次在我床上倒了下去。
我沒有注意到,她火山一般的情緒正被我逼到即將噴發的邊緣。
「睡覺?林辰,你考了這麼點分數,怎麼睡得著的啊?」她的聲音還在壓制著,但在我看來,那已經不遜於在無由挑起事端了。
「幹嘛啊!」
我再度被她一把拉起來,我不極為不滿地用十二歲男孩尖細的嗓音朝她叫喊著。
她把那張寫滿了紅叉的試卷甩到我的臉上,兇狠的勁道讓這張紙也具有了殺傷力,我左半邊臉頰傳來火辣辣的痛感,這種疼痛在那時無疑能讓我迅即清醒,並使我那已經盛了些憤怒的腦袋愈發昏漲而失去思考能力。在一瞬間,這些憤怒全都轉換成為眼裡的淚珠,它們決堤而流,伴隨著洶湧的哭聲回蕩在我小小的房間里。
我在淚眼朦朧中期待著母親往常此種情況下的慌張,之後是溫暖的擁抱以及對我想要東西的承諾。在凄厲的哭泣中,我甚至想好了我近來在超市看上的一款價格不菲的玩具,但這次,直到我的眼淚像兜里的錢一樣花完,也沒有等到她任何一種形式的安慰。
她只站在那裡看著我,眼睛無神,透露著淡漠,直到我的哭聲逐漸微弱,轉變成徒有聲音的抽泣,她才慢慢蹲下,以一種略顯蒼老而無奈的語調對我說:「你初中了,不是小孩了。這個成績意味著什麼相信你也知道,如果下次你不能帶給我80以上的分數,」她停頓了下來,似乎有些不知道下文該怎麼說下去,但她旋即跟上一句:「我不想我李雲英的兒子被人說成智障。」
「乖。」她撫摸著我的頭,把她工作里常用的那種職業式微笑丟給了我,但我感到一顆名叫疏離種子埋在了我那時候的心底。
她走到房間門另一側,我略顯驚恐而迷茫的眼神望著我的母親,我用最後的力氣對著正旋身而出面對著我的母親懇求道:「媽媽別走。
」
回答我的是「嘭」一下的關門聲與接踵而至的黑暗。
後來,我就是在這一次次的黑暗中完成了我的快速的「成長」,這種「成長」只表現在成績的迅速「崛起」上,在看到我最愛的母親拿著我三位數分數的試卷向朋友們炫耀時,我感受到了令我無比歡愉的幸福,我最可親可愛的母親,又回來了!我用一張張寫滿對勾的試卷換得了我母親的誇讚,我最喜愛的玩具和同學們的羨慕。
「這真好啊。」我那時以為這紅彤彤的分數是天下最好的東西,可以換來任何形式的快樂。
母親是一家企業的運營總監,愈加繁忙的工作使她很少有時間陪伴我,我家裡的燈總是暗的,而我也習慣了在暗處思考的生活,我常常在沙發上坐著,一坐就是一整晚,直到我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母親的腳步聲,我才在她踏入家中之前打開客廳明亮的燈光。
她回來總是滿臉疲倦,一準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幾分鐘,期間我安靜地待在她身邊,偶有動作也像只輕盈的貓一樣保准不會打擾到她休息。有時,她也會抱著筆記本進門,纖細而多褶的手指在鍵盤上熟練地跳著一支早已重複多次的舞蹈;或拿著正在通話的手機,用急促的語調和那些陌生人說著話。
後來的她就更忙了,我與母親唯一的交流再次變成了考砸的數字「18」,「22」的試卷,伴隨其中的是她對我的訓斥和不留情面的指責,偶爾她說到傷心處,竟也會哭哭啼啼地與身體逐漸發育的我緊緊相擁在一起。
我因她傷心而悲哀,卻抑制不住地留戀她的擁抱。
我接連一個學期紅叉滿面的試卷終於使母親告知了我極少回家的父親。她在我小學時就被調任到外省工作,幾乎一年才回一次家,這次,他第一回專門為了我從遙遠的山東半島乘了一輛綠皮火車在六個小時的行程后回的家。
在我印象里,父親雖然身材魁偉,長了一副兇相,但性格很好,幾乎從沒和別人發過怒,對我也很親昵。在他尚未踏足山東那片土地時常常帶我去公園遛彎、去遊樂場玩,我記得他每年過年回家,總是用粗壯的胳膊高高舉起我,之後親切地說著「兒子大了,抱不動了」之類的玩笑話。
在得知父親即將到家的消息時,我興沖沖地整理好著裝,期待著與父親的見面。那時我已經十五歲了,和媽媽一樣高。
我期待的父親從那扇栗色木門后出現了,和印象中不同的是,他眼神尖銳,充滿怒火地盯著他的兒子。
一個響亮的巴掌在我開口前寧靜的房屋裡響起,我被這樣力道的時寬大手掌扇得整個身體都倒退了幾步,我以為這隻手掌只會給我溫和的撫摸和充滿父愛的托舉。我惶恐地望著這個除了面孔之外毫不熟悉的陌生人,左臉上白嫩的皮膚此刻被怒氣燃燒的兇猛河流沖開了幾道明顯的指印。
屈辱的感覺像毒蛇一樣侵佔了我的身體,此刻,出乎意料,我的心底並未升起十五歲少年該有反抗的念頭和怒意來,我像一隻膽怯的老鼠那樣躲進了房間,在我心中那個令人尊敬的,曾被我無數次掛在嘴裡的父親形象於一時之間轟然崩塌。
父親大概也慌了,他正不斷地敲著我房間的門,可在我看來,那只是一聲聲敲斷我們友誼的喪鐘;他的語氣軟和下來,我能想象到這個色厲內荏、性格文弱的男人俯身請求他兒子原諒的場景。
「爸爸剛才著急了,但也是為你好啊。」
「你說如果你連高中都上不了,你對得起我和你媽這麼多年的辛苦嗎?」
「我從濟南趕回來這一趟也不容易,爸爸知道你不笨,可你總得給咱家爭口氣不是?」
這個男人的聲音透露著生活的不幸和痛苦來,他啜泣著,但說的話卻越來越像我母親了,我更悲傷與失望了。
我記得他還在BJ工作時,他是我最好的玩伴,此刻他蒼老而凝重的聲音讓我意識到,他還有另一層在我之上的身份——我的父親。
「林國成,」我聽到了那扇栗色木門門把手轉動的聲音,母親剛剛下班回來,她看到我父親站在我房間門外的圖景,就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
「別管他了,有些人啊,恬不知恥。哼哼——」她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揚了起來,我不明白,分明是她向父親告的狀,卻又怎麼現在反倒勸他別管我。
我在那時生出幾分對母親的厭惡來,但我並沒有來得及細細想清。控制不住的淚水就帶走了我所有的理智。
在我一貫的印象中,老師、同學、父親和母親總是站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而我則總是蜷縮在一角陰影里。在我的淚水奔涌而出的時刻,我感到,只有將試卷上的空白全部正確無誤地填滿之後,他們才能夠注意到我並用他們的光芒幫我驅散那些潮濕冰冷的陰霾。
在這一次哭泣后,我感到我不該總像個女孩子一般哭哭啼啼了,我在心中默默給自己下了關於眼淚的最後通牒,我的感性就像我的左臂一樣,總有時候會用到它,我不希望眼淚常受到這左臂的支配,於是我在長久的時間內開始了與這條左臂的對抗,直到這條左臂被我一點點撕去血肉,只剩下沒用的骨頭懸垂在那裡。
我的生命徹底投入到了教科書上知識的學習中,在我的「左臂」尚存的時候,我打心眼裡輕視這些愚蠢至極的知識;在失去「左臂」之後,我卻越來越把它們當作寶貝了。從此我與深夜交心,比起人而言,它使我能夠得到慰藉。很多時候,我覺著自己就像一台毫無生氣的機器,進行體量巨大的工作時毫無倦怠感。
這一點在我初中畢業的最後一次班會上得到了別人的驗證,這讓我在當時的心情有了罕見的波動,那時候我的成績已經穩居全年級第一。那是班裡一個個子矮小,成績倒數的孩子,但他最明顯的特徵就是時常掛著熱烈的笑容,他在發言中提及了我。
「我喜歡班上所有同學,除了林辰。「他提到我時,熱烈的笑容仍然掛在嘴邊,像是在說著讚美我的話。
「薛同學,你不能這樣開別人玩笑哦。」班主任提醒道。
「我沒有開玩笑,老師。」他繼續說:「我敬佩林辰的功課,總是事無巨細,毫無瑕疵,但是我覺得他太無趣了,簡直不像個人。」他手指戳進嘴巴,將嘴角拉到一種誇張的長度。
班上的少年們被他最後搞怪的表情逗得哄堂大笑,他得意洋洋地望著我,我回敬一個冷冽的眼神。
「怪物。」他躲開了我的目光,我聽到了他在同學們大笑聲中的咕噥。
這是我第一次從同齡人中得知他們對我的看法,我失掉的「左臂」似乎在那時恢復了代表「憤怒」的一部分血肉,一股悲哀的心緒從腳底升起,我感到了巨大的冰冷。我在一瞬間幾乎要控制不住布滿紅血絲的一雙晶瑩的眼睛了。但在這方面,無數次積累的經驗和技巧使我讓這雙眼睛迅速平靜下來。
在初中畢業典禮上,我收到了大約二十封信,它們的落款人是一些擁有陽光、燦爛笑容的女孩子們,我不知道她們在哪時哪刻對我產生了情愫,她們在信中將我描述為一個成熟有魅力上進自律的男士,這讓我覺得好笑無比。我將它們都扔進了垃圾桶里,直到後來,我才驚覺那時的我表現出的行徑過於自負與愚笨了。
那時,我將「情感」二字定義為失敗者的共性。
我是在高中時期認識王的,我們在高二同時參加了一個物理競賽特訓營。起初,我並沒有注意到這個身材瘦削但又喜歡獨處的人,直到有一天,我在特訓營的競爭對手——一個自負卻又不得不在成績上屈居我之下的高個子男生,在我不備時突然襲擊了我。
王喜歡一個人待著的特性救了我,他路過了這個偏僻的角落,
「同學你沒事吧?」他毫髮無傷地走了過來,向仍躺在地板上發獃的我伸出了手。
我看看那隻皮膚有些粗糙、長著老繭的粗壯的手,猶豫了片刻,最終將我右手搭了上來,他的力量一下子就把我拽了起來。
「兄弟你物理真的好厲害,別管他們,等你競賽保送之後,看他們什麼嘴臉。」王毫不羞澀地向我表達了他對我的讚賞和對高個子的不屑。
「你呢?」我不知道該怎樣向他表達感謝,只是獃滯地反問了一句。
「什麼?」
「我是說你以後什麼打算?」
「我,只能踏踏實實高考了吧,競賽保送,對我來說太遙遠了。」他的聲音裡帶著苦澀,我方才想起他的成績在我這裡差不多一直墊底。
「考哪兒?」
「當然是北大了,我儘力試試。」他露出古怪而勉強的笑容來,我知道那是一種對未來的不確定。
「其實高考代表著一場修行,我認為這種修行經歷比高考本身更加重要,」他向我解釋著:「反正,要是能考上,血賺;考不上,也不虧。」
「是這樣的。」我心裡默默贊同他的看法,對一些事情似乎想得更加透徹了。
在這場全國性的競賽特訓營結束之後。我在國賽中「發揮失常」,最終沒有成為學校和父母期待的「保送生」。
王回到山西,繼續在中學為高考努力奮戰著,我和他在大學之前僅有三次簡訊聯繫,但我知道,他已經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了。
王其實和我是兩種性格的人,他喜歡獨處的同時又與大多數同學保持良好的溝通與交往,而我,更多地在一個人的世界中倔強地摸索著。
最終的結果讓我感到了上天對我莫大的眷顧,王和我,都考中了這所中國最優秀的綜合類大學。對於王來說,他已「血賺」,贏得了那個小縣城人們的尊敬和實現了自己的理想;而對於我來說,他和我同在一校,這個消息比起我自己進入北大,更值得激動和歡喜。
更為奇妙的是,我們被分派到了同一個專業班級,同一間寢室,這讓我感受到我們之間存在的隱隱綽綽的緣分。
不同於王在進入理想大學后全家乃至全村人的興奮,我被北大錄取的訊息在我家更像一則平淡的新聞。父親當時只是在飯桌上說了句:「沒落榜就好。」
母親倒是把它當成一種談資向親戚朋友們四處傳揚了出去,我記得暑假舅舅來我家作客時,母親對她哥哥無不炫耀地說:「我們家林辰本來是狀元的,可惜這次一分之差考了第二,也算是考砸了,唉,」在短暫的嘆息后,她又恢復起了自得的神態:「哥你知道吧,林辰小時候數學只考十幾分的嘞,他那時候可笨了,連個位數的加減法都能算錯。」
「那妹子你這是咋教育的娃兒啊?回頭我也學學你,教育教育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
這話在母親的意料之中,她將我的成績歸功於她自己的教育成果,隨即就開始和她的哥哥分享器長達數小時的育兒經來。
透過房門的縫隙,我看到母親在認真地講,她的手不時在空氣中比劃著;而憨厚的舅舅也滿臉嚴肅地聽講,他甚至掏出一本筆記簿來記。
我才吃驚的同時,不禁感到有些滑稽。
進入我北大唯一值得讓我興奮的點,即是我終於不在這個只有我一個人的大房子里孤獨地生活了。我對我的大學生活開始憧憬起來,我將結交到無數志趣相投的好友,他們充滿智慧又懂得禮貌;我將加入各種團體,徹底拜託孤獨的標籤;我將在未名湖畔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與那個我最喜歡的人談天說地;我將學習並沉浸在各種知識的海洋中,與一眾氣鼓鼓相當的高手公平競爭,一較長短……
這是多麼美好而幼稚的心愿啊!的確,就大一結束時的情形而言,我的確加入了吉他社,並找到了一個富有學識且外貌出眾的女朋友;在數學建模大賽中挺入四強而遺憾敗北。但這過程並非想象中那麼美好:社團內的關係因各種利益衝突顯得複雜無比,加入社團使我的表面朋友與日俱增,明槍暗箭卻讓我在處理人際關係時疲於奔命,脫離社團使我獲得了難得的安寧;我和女友在一次次拐彎抹角的考驗和矛盾中逐漸喪失了最初的那種喜歡;比賽中的對手們實力固然強勁,我敬佩他們天馬行空的思維與本身強大的學習力,但他們令人稱奇的能力常常與奇怪的性格相佐,因此我只能止步於「敬服」二字,而產生永恆的疏離。我用一年時間體驗了我從前所憧憬的生活圖景,當然,也用一年的時間使這種「憧憬」支離破碎。
「累了。」當有一天拖著疲累的身軀倒在床上時,我大喊了一聲。
說說瑤吧,這個我唯一的前女友。我尊重她,感激他;崇拜過她,厭惡過她;但似乎,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這曾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陷入自責與羞愧中。
在我剛剛入學時,方進入北大一年的瑤已經成為吉他社的風雲人物。在吉他社的宣傳海報中,身形靚麗的她佔據了最顯眼的位置,同時,在圖片的左下角用密密麻麻的白色字體,標註了她在音樂方面取得的成績。
我想,當時幾乎所有男同胞都是被這張海報而吸引的吧,包括我。
我們因為吉他走到了一起,她教我,我問她。我們則在一來一往中逐步確認了戀情。在未名湖畔美景音樂和她美麗的面龐的加持下,我的心為她怦然跳動,我終究沒能剋制住生理和心理的雙重誘惑,在一個生動的月夜,我貼近她那張美麗的面孔,她的眼睛閉上了,我能將她長長的發亮睫毛一根根看得分明,心加快了跳動,隨即兩瓣柔軟貼近了我的嘴唇。
這樣的體驗是我在前半生中從未體驗到的,我第一次受到了來自除我母親之外的異性的愛,也第一次試著全身心地在乎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試著去愛一個人。
瑤於我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她社交圈廣泛,內至學院教授,外到一些社會人士,她都有聯繫。而我則更多專註於自我能力的提升,大多數時間待在寢室或者教室自習;在她進入我生命的一段時間,我也常隨她去外面演出、遊玩,這使我發現了世界的另一面——異彩紛呈而又變幻莫測。這樣的生活無疑帶給我幸福的光亮,我則驚訝於這樣的改變並為之感到信息。在那段時間,我深覺擁有她時身體與心靈的快活,也告訴自己這應該就是我林辰要許諾一生的女子。只是在後來,我覺察到了這個想法的衝動與荒唐。
按理來說,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應該反過來才對:我因她的社交過泛而總是憂心忡忡,她則對我的枯燥生活不能理解。可事實恰好相反,我曾試圖因交友問題與她鬧騰,但這種試圖讓我覺得莫名其妙,我內心從來相信她,她和朋友們也從未逾矩;瑤反倒開始頻繁地憂心起我來,即使她單獨外出,每隔十數分鐘也總要發幾條微信,如我沒有及時回復,她會憂心並在隨之而來的電話中強調這一點,即使她高超的說話藝術讓人生不起任何脾氣來,可那種言語的滯澀讓我在一次次言語交鋒中很快敗下陣來,陷入難堪的境地。
更哭笑不得的是,瑤曾在短短兩個月內,催動她的八位朋友對我進行網路中的,現實中的情感忠貞測試。其中一位名叫「琉璃」的女網友,甚至在生理上並非女性。具體的過程多是些無聊幼稚的把戲,雖有波折,我還是通過了她的「考驗」。當然,大多數測試她並沒有跟我明說,我也不想與她因這種事情挑起矛盾。
但我已然迷戀她到了一種幾乎難以自持的地步。在當時,對於這些細節,我毫不在意,因為這在我擁有她的幸福中不值一提,我想我應該到了人們口中所說的「愛一個人即是愛她的一切」的境界。後來我才想明白,這是熱戀期的盲目和衝動,尚不值得被冠以「愛」之名。
直到我們分手前的一周,我仍舊延續著這種盲目和衝動,它甚至快要給我這正是「愛」的錯覺。但我對父母離異的反思,讓我感到這種盲目和衝動或許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而我,不想承受這種可能貫穿一生的代價。
「兒啊,爸回來了,有些事情要跟你說明白,你晚上回家吃飯吧。」那天,我跟瑤正在市區逛街,父親突然打電話給我,他的聲音中透露著難掩的疲倦。
當我打開那扇栗色木門時,我看到那排三人沙發上安安靜靜地坐著兩個中年人,他們是一對夫妻,卻各自靠在沙發兩端,中間寬大的區域讓人覺得那中間應該是擠了兩個胖子的。父親的手肘支在膝蓋上,他的頭髮近年來斑白了不少,一根燃著的香煙被他夾在手中頻繁送往嘴裡,他從來不在家裡吸煙的,這是他跟父親很早以前就約定下的,十幾年的約定忽然間不再作數了。在煙氣繚繞中,我看到了父親臉上的陰沉與倦怠;母親微微低著頭,她那已有些蠟黃的面龐上掛著兩道淚痕,見我回來,這個外表強悍實則內心敏感的女人慌忙用手擦了擦臉,隨即站起身來。
「林辰回來了,我去給你們爺倆做飯。」她在轉過身前露出一個極為勉強的笑容。
「爸,你這次回來有沒有捎給我什麼好東西?咳咳,不會就是這二手煙吧?」我故作輕鬆,甚至開起難得的玩笑來。
「兒啊,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沒必要瞞著你。你也考上北大了,我的心愿也算了了半遭……」他掐滅了煙頭,開始說起一些毫不相關的事情。
我安靜地坐在他身邊,聽著他漫長而無意義的鋪墊。
「呃,」他右手攀上耳朵,眼神開始飄忽起來,在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終於開口道:「我今天跟你媽去民政局了,我們倆不再是夫妻了。」
見我並沒有任何反應,他此刻反倒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這個長相兇悍的中年男人雙手交叉在一起,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慌亂地不停抖動著。
「兒啊,我,我也不想這樣,你媽早就同意了。可你得替爸爸著想一下,這麼多年來,我跟你媽媽真不合適……」他的語調高低不一,言辭也失了邏輯,「嘶嘶」的炒菜聲從廚房傳了出來。
「爸,這件事情我沒有異議,你們好聚好散就行。」我輕聲笑了,從父親投來的不解的目光中,我讀出了驚愕與迷茫。他的困惑很快在他臉上煙消雲散,他點了點頭。
「爸,我們看電視吧,你好久沒陪我看了。」
我打開了電視機,調到動畫頻道,上面正播放著喜羊羊與灰太狼的動畫電影《飛馬奇遇記》。老實說,自初中以後,我很久沒有看過動畫片了,這部《飛馬奇遇記》上映那年,我的夢想就是能和爸媽一起去看。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個很久以前的小小願望仍舊沒有實現,現在也算了結了它,在我的家庭支離破碎之前。
父親這個年過四十的人陪我看動畫片時卻很認真,他好像暫時忘記了因離婚帶來的一切不快,他很自然地笑著,偶爾轉過頭來詢問人物,我給他解釋:脖子上掛著鈴鐺的是喜羊羊,喜羊羊是這部動畫片里最聰明最帥氣的形象,羊村解決過多次危機,我們這一代人小時候都很崇拜喜羊羊。
我就說嘛,看著就和我兒子一樣聰明。那那隻頭頂狗屎的羊呢?
他叫懶羊羊,不得不說他的髮型確實是像狗屎,他就有些好吃懶做了,還經常被灰太狼抓,我小時候還挺討厭它的,老是給羊村惹麻煩。
這羊挺漂亮的,就跟你媽當年一樣。
嗯嗯,是,她是美羊羊,漂亮是漂亮,有點綠茶的意思。
我看著這部小時候曾期待無比的動畫電影,卻不能像父親那樣看得進去。我仔細觀察著我的父親,他的身軀似乎一直並不像我想象中的那麼魁梧,他個子只有一米七五,身材倒是一點不瘦,一副銀邊老花鏡時常掛在他那並不算挺的鼻樑上,我能肉眼可見地看到衰老正慢慢侵蝕他的生命活力,鬢邊白髮已悄然滋生,皺紋也似枯藤一般爬上了他的臉龐,他這些年腰椎出了問題,坐姿總是相當端正的,讓感到一股正直的氣息。可一到陰雨天,這股正直氣息引發的疼痛使她眉頭緊鎖,由此夏天雨季,我聽到他在房間發出痛苦的呻吟。
在《飛馬奇遇記》播放過半的時候,母親已經將全部飯菜端上了桌,這張方桌是棗木的,沉得很,是父親在我七歲時從集市上扛回來的,我在這張桌上,吃過不下一萬頓飯。
「爺倆吃飯啦!」她解下圍裙,在放桌上放好碗筷。
「來了!兒子咱吃飯吧。」父親摁下了暫停鍵,畫面定格在了喜羊羊飛翔在雲端的那一瞬。
飯桌上,父親、母親和我都在儘力以最平常的姿態完成這一頓午宴,我們故作輕鬆自在地在飯桌上聊著天,母親做的拿手飯菜保持了慣有的好味道。
這一切好像還是沒有改變,母親照舊在飯桌上沉默寡言,但安靜地包容著我們父子倆的聊天;父親依然喜歡說話講一些人生哲理或者歷史軼事,我和父親就他的某些觀點爭辯著,在一旁吃飯的額母親偶爾插進一兩句來制止我們的辯論走向焦灼。
「兒子你等會還看么?」父親看向在雲端的喜羊羊,微笑著問我。
「不了吧,等會我學校還有課。」我正拿起一張餐巾紙擦嘴,我瞄向父親,他有些失落地點了點頭。
「爸媽,我快遲到了,得走了。」我背起書包,像往常一樣信步走到客廳門口,打開了那扇沉重的栗色木門。
「兒子!」父親哽咽地喊住了我,我的淚水在眼眶中無聲打著轉。
「我會常來BJ的,看你,吃,吃吃飯。」
「沒問題!」我並沒有扭過頭來聽,迅速比了個「ok」的手勢。
「嘭——」那扇栗色木門在我身後徹底關閉,與此同時,我14歲時即給眼淚下的最後通牒被我狂涌而來的情緒第一次徹底撕碎,那些咸苦的水珠子彷彿碎紙片一般在我的左右臉頰紛紛揚揚。
我奔跑著衝下樓梯,追出小區,在車水馬龍、人流密集的街巷用兩條腿釋放著內心最難以示人的軟弱和孤寂。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陰沉了下來,連一點兒太陽都不曾讓我見到,冬天的寒冷對我來說不過像一隻待宰的羔羊,我奔跑獲得的熱量足以將它五馬分屍。我驅動著並不健壯的雙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跑著,不分任何方向地跑,直到我在一棟陌生的大廈旁被一塊冰面滑倒,我跌坐在樹下一堆混有泥土和枯葉的雪裡。
雪在我半邊臉上沾住,在我掙扎著坐起后,這點雪又在我通紅炙熱的臉頰上迅速消融,最終只剩下幾點沾了雪水的泥留在臉上。
他們的婚姻在曾經的我看來是一艘堅固完美的帆船,它在海洋上平穩行駛了二十多年。父親和母親很少吵架,就算有也更像是夫妻之間的嬉鬧,母親性格強勢堅韌,父親溫和體貼,他們的結合在外人看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相敬如賓這個詞更是為完全體現在他們的夫妻生活中。但在今天,這艘帆船卻在一瞬間土崩瓦解,並露出其中的千瘡百孔,我,幾乎不敢相信。
而正當我坐在雪堆上苦思冥想之際,母親給我發了一封內容相當長的郵件,看樣子,她是原本早已準備好這些文字了的。我懷著一顆快要涼透了的心閱讀了這一封郵件,裡面講述了他們雙方在一次長談后的認知,內容也涵蓋了這麼多年來我並不知曉的一些事情以及離婚後的生活計劃。
總而言之,他們用這些文字告訴我:早在我小學還沒畢業時,他們就已經明白並相互確認了他們彼此並沒有與對方相伴一生的勇氣,當時的開始只是一個美麗的錯誤。他不愛她,她也並不愛他;父親所謂的職業調動不得不赴山東工作,並非出於無奈,而是躲清靜之舉。在長久以來的相處過程中,他們「相敬如賓」的行為並非出於愛意的包容,而是戴上面具的朋友之間的「禮儀」。他們之間唯一的阻礙,就是我,毫無疑問,他們愛我並希望能將我培養得出人頭地,履行好作為父母的職責,於是我的父母雙方在委曲求全中度過了十年光陰。
我終於明白了母親為什麼對剛升初一的我突然變得要求嚴格,不復以往的溫柔了;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性情一向溫和通達的父親會我十四歲那年因我的成績而變得暴躁,給了我印象深刻的一個巴掌;我也終於明白了剛才在我進門時父親臉上的陰沉和母親臉上的淚痕所代表的真正含義了:那並非是悲傷,而是面對兒子不知該如何開口的顧忌與憂慮;那也並非因離婚而傷心產生的淚痕了,而是母親十多年來為了我委曲求全的自我憐憫和感動。
他們早已不把我當成一個可以永在膝下的兒子了,他們從沒有想過能一輩子照顧著我。
事實上,他們在飯桌上「自然」的神態,並非是與我一致的偽裝,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情緒: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骯髒的雪在我的屁股底下慢慢融化,我感到我的兩瓣臀濕漉漉的,同樣潮濕的內褲、秋褲和運動褲一層層包裹著這兩瓣,讓它倆在短時間內喪失了恢復乾燥舒爽的可能。該死的天空這時候倒是有點兒陽光照進來了。
要麼你就一點也不來,要麼你就晴空萬里,這樣搞得所有人都不舒服!
我生氣地拍了拍屁股從雪堆上站了起來,在一側的馬路牙子上抖落了滿身的狼狽。
「去你他媽的,草!」我怒視著只露了一個小角的太陽,朝著雪堆狠狠踹了一腳,這罵人的話我還有些生疏,不過當說出來時,莫名很爽。
在明晰我家庭的一切情形后,我反倒不為自己感到任何悲哀了,也對父母任何一方生不出一丁點恨意來。
「嘿,girl,出來轉轉嗎?我在你們宿舍樓下等你。」我以調笑的口吻約瑤見面。在上地鐵回北大前,我脫下了我的內衣和羊毛衫,將它們埋在了那個骯髒的雪堆里,單薄的外套足夠包住我赤裸的上半身而不至於因著裝暴露問題連地鐵都上不去。
半個小時后,我在瑤宿舍樓下等到了我的女朋友,她的臉和身材挑不出一處毛病來,我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看著她推開宿舍門朝我一路小跑過來。
「怎麼啦,突然過來找我。」她甜甜的聲音與笑容幾乎讓所有男人難以自拔。
真是個好女孩兒,可惜碰到了我。
我淺淺笑著,心裡的決定卻愈加斬釘截鐵。
她將我冰冷的手握在手心,一股溫暖傳遞開來。
「我們分手吧。」我把她的手從我手上掰開,笑容在我的嘴角肆意叢生。
「哈?darling別開玩笑啦。」她愣了一秒,隨即重新挽住了我。
「沒有,真的。我走了。」我收起這似乎讓她有所誤會的笑容,用嚴肅的神情說完之後,從她的臂彎中抽出手,轉身離去。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她從背後追了上來,白皙的雙手扣在我的腹前,我感覺到她的臉和上半身都貼緊了我的背部,似乎有兩行淚珠印濕在我的脊背。
「我不愛你,僅此而已。」我知道此刻我的語氣同我的話一樣,冰冷得嚇人。
我解開她死死扣在在一起的雙手,邁著故作輕鬆的步伐遠離了我的前女友,大概,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吧,可我不管了,連一次回望都不能給她。
在我確認我已離開她的視線后,一股錐心般的疼痛出現在心頭,我的鼻子一酸,差點使那萬惡的淚水奪眶而出。胸膛劇烈欺負著,我再控制不住我的十指,它們不住地戰慄著,捂著我藏滿悲傷與疼痛的雙眼。
大腦不知何時開始暈暈乎乎起來,我感到周遭的世界變得灰白一片,我意識到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信號。多年來的做題思維和思考方式救了我,我快速將大腦中感性的部分驅除,提煉出我這一天中所遇到的各種問題,將它們像清單一樣排列在腦海中,並一一從物理、數學、生物學的角度思考答案並論證其中的邏輯和證據。
我陷入到一個只有我與這些問題的世界中,但還能勉強控制這具軀體向寢室的方向行進。這是我的特殊技能,它曾不止一次幫助我解答各類難題,現在,它又幫助我從崩潰變瘋的險境中逃離開來。
……
與那一次不同,我這次的「思考狀態」並非是精神崩潰邊緣時的大腦自我保護,而是一種充滿理性的思考。對過往回憶的追溯已使我的頭腦偏離了原本的方向,而正好這種狀態恰恰驅散了我身上所有睏倦。
在床頭那隻柜子上,擺放著喬恩教授給我們的羊皮卷,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上來的。檯燈打開,順便將圖紙捧在手心裡。那張羊皮卷要稍重一些,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與神秘的圖案似乎有意要引導我進入一個不同的世界,但在這關頭下,我不知道這把「鑰匙」的使用方法。在我和它之間存在著一張忽遠忽近的隔膜。
我再次細細觀察著這張羊皮卷,它枯黃的遲暮狀態並沒有帶來有效部分的任何殘缺,上面神秘的符號能將我們拉入對古老與神秘的探索中。我數了數地圖上的叉形圖案,總共是31個,它們分佈在古老的波斯灣海岸線上,毫無規則地排列著。
我從床旁的置物架上拿起我沉重的背包,從裡面翻出一本《中東地圖冊》來。比照上面標有叉形圖案的地圖,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做的事情。
「這邊是烏達德那兒,有十一個『×』。」
「這邊是阿聯酋境內,福爾特城附近,標兩個『×』。」
「這分別標著兩個和一個的,分佈在沙烏地阿拉伯東北和東南。」
「阿曼境內標有一個『×』。」
「霍爾木茲海峽標著十一個『×』。」
「這人應該是伊拉克的沃爾拜島,標有兩個『×』。」
我趴在床上,一邊放鬆身體,一邊對照著書上和羊皮卷上的地圖,並在一張紙上列表記錄。
「提亞馬特在沿途的許多地方都發現了一種紫色石頭,她用神明的力量將紫色石頭投擲於乾澀的海水中,於是,那汪海水被提亞馬特變成了一方清泉,於是海神隱退,光明降臨。」我用上次喬恩發給我的閃族文字翻譯工具將所有詞對照著輸入。當我翻譯到「石頭」那一詞時,天藍色界面上顯示著兩個結果:「石頭」;「液體」。
「會不會,文中的意思並不是紫色石頭,而是紫色液體?」我突發奇想道,但隨即否定了這個想法。卡達國家博物館可是真正藏有一枚紫晶體的,官方文檔中將它描述成「一種紫色發光的石頭」。
那華和拉賓提到的「腸子」似的紫晶體又是怎麼回事?真的是觸覺夥同視覺一起欺騙了他們么?可眼睛容易被懵逼,觸覺的欺騙可從未聽聞。
我的視線移動到了羊皮卷的底端,那兩行類似「加號」的神秘圖案更像是這張牛皮紙的裝飾,第二行的顏色明顯比上一行更淺,像是經歷了磨損一樣隱隱約約。而第一行的墨跡,則清晰得有些不像話,像是剛剛拓印上去的。
「兩行一模一樣的圖案,22個……」
很難不讓人懷疑這是近代印表機才能作出的成果,但在喬恩家時,我和李欣的這一疑問被喬恩加以了徹底的否定。這份牛皮紙的來源,材質和墨跡與內容都經過了現代精良儀器的檢驗與科學家審視的目光。
「22,基督徒眼中上帝審判的前一天,會不會有這個意思?」
「這幅圖的作者是蘇美爾人?」
「提亞馬特,巴比倫神話中的創世神之一。」
「海神退散,光明復現。」
「公元前七世紀,阿拉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