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又似從前
沈要有些難過,偏偏他又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好在有個想法始終安慰著他,那便是無論走到天涯海角,蕭子窈都不會離他更遠了。
他以為這個孩子將會是一條鎖鏈,或者說手銬也許更為恰當一點,拴住也銬住蕭子窈,另一頭連上他自己,像畸形的連體嬰胎,也更像無法達成同謀的兩個共犯。
這既是鐐銬,也是保護。
那大夫並不建議蕭子窈立刻下床走動,這也就意味著,可能他與蕭子窈今晚要在小白樓里留宿了。
蕭子窈面色凝重。
「我要回家。」
她說。
「我想回家住,我不想留在這種陌生的地方,我會睡不著。」
那大夫微微一怔。
「哎,軍長夫人,我記得這裡原先不就是您的……」
「——早就不是了。」
蕭子窈一口氣打斷他道,「反正我要回家,現在就要回……這邊有人看我不痛快,我又何苦賴在這裡給自己不痛快。」
什麼痛快不痛快的,一時之間,她自己都有些不知所謂了,不知究竟是誰不痛快,到底是梁延還是何金妮,也許都有,人總會有各自的不痛快。
就連沈要也有。
所以他張口的時候甚至顯得十分哀求。
「六小姐,就留在這邊住一晚。」
是時,他只管小心翼翼的這般說道,話里哀求的意思遠比試探來得更多,偏偏哀求正好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自說自話,他也沒給她留什麼餘地,她也有她的不痛快了。
「如果你睡不著,那我就去門外守著你。」
「就像我們從前那樣。」
「你在裡面,你是六小姐。我在外面,我是你的狗。」
「好不好。就這一晚。」
蕭子窈啞然無言了。
她於是緊了緊五指——那原本光潔一片的錦緞被面早就被她給抓皺了,淚痕乾枯,只剩一點點斑駁的印跡,原來血肉可以生花,她身上開出一朵又一朵。
「好。」
她終於說道,「你讓人把葯煮好拿過來吧。」
沈要立刻應聲。
只不過,兜來轉去,他卻最終沒有照做。
那大夫開的本是一副再尋常不過的安神湯了,偏他疑心暗鬼,總以為旁人都信不過,便親自跑去了小白樓里的小廚房熬藥,結果何金妮一聽便惱了,劈頭蓋臉的便想將人攆出門去。
「這成何體統!我現在是住在小白樓里的,你們難道要罔顧我的顏面……」
「你沒有顏面。」
沈要木無表情的說道,「這又不是你的家。」
「可這裡也不是你和蕭子窈的家!」
「現在的確不是。但以前是。」
他皺皺眉,「你不是也想讓她保住這個孩子嗎。那你就閉嘴。」
何金妮微微一滯。
「我那是因為……」
沈要不想聽她的因不因為,更不想聽她的是是非非,便冷然插進嘴來,說:「你不希望她來帥府。我也不希望。你要是想她以後都不來,那現在就該順著我的意思來做事。」
「你想讓我做什麼?」
「閉嘴。然後走開。」
他一字一頓,「快點。」
小廚房裡靜悄悄的。
這裡的陳設原來當真一塵沒變,乾乾淨淨的小爐灶,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窗棱,是放在大戶人家裡面稍顯伶仃的小小一角,畢竟曾經的小白樓里只住了三個人,蕭子窈、鵲兒,還有一個他,再算上一頭鹿也不是不可,安安靜靜的一方小院落,下雪也不會覺得冷。
他已經很擅長熬藥了。
並且,除此之外,他開始更擅長哄他的六小姐。
——沈要端著瓷碗推門而入的時候,蕭從玉早已被人抬下去了。
聽梁延的意思來說,蕭從玉應當是安葬不了的,今晚就得連夜抬出去燒掉,免得明兒早起霍老太太過問,倘若說出一個死字,難保不會害得老人家犯心臟病。
他是借口的何金妮的說辭,只道是蕭從玉晚間見過了海關總長之後,便為了避嫌,不辭而別了,以後想見再見便是了,倒也不必因此掛心。
沈要沒多嘴,便徑直走上前去,只在蕭子窈的床前坐了下來。
「六小姐。吃藥。」
蕭子窈於是側著臉瞥他一眼。
沈要一瞬怔忪。
原是她那模樣居然與從前並無二致,蜿蜒的、壓滿了枕頭的黑髮里只管長出一張細白小臉來,美人蛇似的,在床幔後面躲藏著,又窸窸窣窣的蹭著被子,看他的眼色也蛇,冷冰冰森森然,他既愛她,又想跪下,那下賤的肖想終於再次破土,從始至終,他到底還是她的一條狗罷了。
蕭子窈冷冷的說:「這葯聞著就苦。」
「我去給你買……」
買點心。
他原本還想這麼說來著,卻陡的回過神來——如今的岳安城裡早就沒點心可買了,煤渣衚衕不會再開一間四方齋,就如同小巧死後便再沒人燉得出鵲兒做的酥酪的味道來一樣。
蕭子窈也是。
蕭六小姐沒了,現在的她,只不過是軍長夫人而已了。
蕭子窈就在一旁笑他,不帶多少恨,不咸也不淡的笑,輕飄飄又無可奈何。
「還買什麼點心?我這一年多來都吃過多少葯了,這安神湯里才放了幾味葯,甚至我還聞得出裡面還加了甘草,再苦也苦不到哪去,再苦我也吃得下去。」
說罷,她便慢吞吞的坐了起來,沈要扶了扶她的腰,她沒躲開,卻也沒順從。
「碗給我,我自己端著喝,不用你伺候。」
「好。」
藥水如死水,黑漆漆似夜裡的水銀鏡子,照出杯弓蛇影。
其實,眼下她坐的位置,剛剛好可以望見那根弔死了蕭從玉的橫樑。
非但如此,此時此刻,她身下躺的,還是鵲兒死過的那張拔步床。
是時,她碗中有蛇影,更有鬼影,卻唯獨沒有人影。
蕭子窈直覺喉嚨發苦。
她於是小口小口的啜著葯,像只小狗似的,既害怕大雪彌天的冷天氣,又害怕滾燙滾燙的葯湯子,所以喝一口停一下,看看那小軒窗外紛紛飛花似的飛雪,一如往昔。
她忽然就說:「沈要,不如你還是進屋來守著吧,外面冷,你站一晚上,人會凍僵的。」
這到底還是新的一年。
沈要心想到。
畢竟,這句話,蕭子窈以前可沒對他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