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床前的看門狗
夜半風雪,燒燈續屋。
從蕭子窈的眼睛里,沈要隱隱約約瞧見了小白樓里的那扇小軒窗,帘子掛的不是絲絨,而是紗,所以在屋內也能模模糊糊看得清一點點外面的景象——天黑了卻不是黑色的,又或許是正好碰上了雪夜才會如此,雪映天光,照得窗子外頭黑灰灰一片,像骨灰燒不幹凈,風一吹,嘩,就都飛起來了。
曾經的蕭子窈,究竟有沒有躲在窗子後面看過他呢?
——沒由來的,沈要忽然就有些好奇起來。
那感覺其實不帶太多歡喜,就只是一條狗一下子變成了一個人,就開始好奇人能看到的東西,以及過去人看他的時候的心情與角度,那究竟該是怎樣的一番場景他始終不得而知,卻從頭到尾都顯得他很是狼狽,像被人丟開過的棄犬,也像不怎麼被愛的、情場里的下等人。
那廂,蕭子窈終於含著淚睡下了,軟發如雲,雖然不夠長,卻足夠蒙住他的半張手,黑髮的另一面則是她的臉,他只管坐在她枕畔,可以躺下去的,卻莫名其妙的覺得冒犯,便沒敢。
果然,一旦身處小白樓里,他便不由自主的處處低她一等。
沈要於是想起以前冬日,窗子後面那雙忽閃而過的桃花眼,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卻次次都不聲不響的裝作看不見也沒被看見,然後站定,漸漸悄無聲息的拳緊一雙凍得通紅的手,又在心下對自己說道:「她怎麼可能看你。」
偏他總也自相矛盾,罵完自己又不甘心,便很快的自己哄好自己,緊接著尋個四不像的借口鑽進她的房裡去,心道:「如果六小姐不願意看我。那我就去看她。」
小狗可以隨心所欲。
隨心所欲的膽小,也隨心所欲的勇敢。
所以,整徹夜,他都沒有合眼,也沒有上床,似舊時,膽小怕她討厭,又勇敢擋在她的身前,只管垂眼看著她輕輕的蜷成一團,背對著他,彷彿只要他在,她便可以安安心心的將後背交出來了,又彷彿她周遭只剩他一個了,所以她終於再無所依了。
於是,等到天青雪暖的時候,蕭子窈便睜眼瞧見蹲在地上睡著的沈要。
他很乖,夜裡有特意為她掖好被角,又擔心她兩手空空,握不住東西、容易夢魘,便留了一隻手伸進被窩裡小心翼翼的牽住了她去——除此之外,他的姿勢便再尋常不過了,額角靠著床沿,一夜過去便留下一道微微凹陷的紅痕,那模樣當真與小狗沒什麼兩樣,蕭子窈曾經養過的那條杜賓便是如此了,為了守著她而寸步不離,便會不自知的將通身的短毛睡成地磚十字縫隙的形狀,沈要與它簡直出奇的相似,難怪她會喜歡他。
蕭子窈於是輕輕的鬆開了被子里的那隻手。
誰知,只此一瞬,沈要卻陡的睜開了眼睛。
他幾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抬頭望定了她去,那眼光清清亮亮的,根本不像是一個才睡醒的人該有的樣子。
「六小姐。」
——他下意識的張口,語調略微有些緊張,卻不過片刻就軟下來了,像是忽然鬆了口氣似的,無論是肩膀還是手,又或是眼色還是口吻,反正,就只是一下子而已,便都軟綿綿的耷拉下來了,如杜賓的尖耳朵,難得一見的耷拉下來,要多柔軟便有多柔軟。
「你醒了。」
蕭子窈沒應聲,卻一面反問他道:「你怎麼在地上?天這麼冷,為什麼不上床來睡?」
「我答應了你的。說要晚上守著你。」
「那你也可以上床來……」
「——不行。」
沈要展了展僵硬的肩膀,側著頭看她,「我們說好的,我守著你,就像從前那樣。我以前不會上你的床。」
話畢,他便撐著床沿站了起來,頭有些暈,但不要緊,只要他不說便沒人會知道,然後埋頭捧起蕭子窈的一雙鞋子,小心翼翼的問道:「六小姐,是現在起床,還是再賴一下床?」
蕭子窈頓時失笑了。
「如果我說現在就起床呢?」
「那我幫你穿鞋。」
「那如果我再賴一下床呢?」
「那我就等著幫你穿鞋。」
小軒窗的棱格里是天青煙雨色,雪色化作的,尤其美麗。
那是她年復一年都在看的、昔日里的舊時窗景,如晨曦朝露般熟悉,眼前的沈要也熟悉,就好像真的和他走完了一生。
也許她本來可以擁有一個共此時的結局——沈要還是沈要,但也可以是沈軍長,唯獨她一定還得是蕭六小姐,然後,日子翻過去,冬雪皚皚,她穿著他捧來的鞋子,兩人一路走去主樓里坐,緊接著,嘰嘰喳喳的鵲兒便告訴諸位,說:「哎,見過大帥,見過夫人,見過少爺小姐們,我說件事,我們小姐有喜啦,沈要這廝要當爹爹啦!」
只可惜,小白樓里的一切早已結束,所有事情都在無可挽回的走向庸俗。
所以,眼下,她再張口,便只能問道:「那我們今天能回家了嗎?我不想待在帥府了,多一分,多一秒,都不想。」
沈要於是嗯了一聲。
「好。都聽你的。」
之於蕭子窈,他總是既認真又有耐心。
替她穿襪子,哪怕皺了一道小邊他也會立刻抹平,不是一口氣套上去的穿法,而是一點點的、如蛇蛻皮一般的將襪子一寸寸堆疊又往上展平,就連穿鞋也如此,像西洋故事書里的插畫,他單膝跪地,多像求婚。
蕭子窈忽然就翹了翹鞋尖。
「你有提前聯繫李大夫嗎?」
「啊。」
沈要微微一愣,「還沒有。」
「那怎麼行?」
蕭子窈踢踢他,沒捨得用力,原是怕踢髒了他,又怕這獃子干坐了一夜,踢一下腿就要一跪不起,便收住了腳,說,「你不是怕我胎氣不穩所以才讓我留宿的嗎?那你就該提前知會李大夫,讓他今早去公館里等著,等我們回家了,就給我開方子,為以後做打算,懂了嗎?就你這幅一問三不知又什麼都不懂的勁兒,究竟憑什麼敢說讓我把孩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