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酒館瘋說
黑夜,悲憫的,滲透了,令人窒息的。
殘月,遺憾的,冷酷著,牽引思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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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能邀張辮兒去一家小酒館聊天兒,被婉言拒絕了。
「神人!神了嘿!」
趙大能像看怪人似的看著他。他實在難以想象會有人能拒絕美酒和花生米,還是在累了一天和挨了一頓毒打之後。可不就是個莫名其妙的神人么?
然而此舉越發挑起了趙大能的興趣,這個面頰泛紅的新夥計身上有股子他從沒見識過的溫文氣質。於是他磨破了嘴皮子總算讓張辮兒答應了一起去酒館小坐。
這家小酒館就開在李家糧倉街對面往北兩百米的位置,裝橫老舊,桌椅松垮,但凡路過一個人碰到了都會咯吱響個不停,而這家店的亮點在於它的招牌,那是一塊破木頭做的牌匾,往左斜著掛門楣上,大書了「瘋來酒館」四個紅字。
張辮兒站在門口抬頭看了眼牌匾,跟天一樣高的模樣。
酒館裡面人聲鼎沸,坐著有埋頭虎吃的,舉碗呼號的,高聲划拳的,站著有比比劃划的,模仿自家老闆寒酸樣兒的,有幾團兒人還都是穿了藍灰制服的李傢伙計。
櫃檯里站了個三四十的男人,穿一身灰色粗麻布衣長袍,正在那擦拭一個杯具。
「麻爺,上點啥暖和的來!」
「得,熱酒來!」
「不忘炒點米子!」
「得嘞!您二位一起?」
「一起的,都來倆!」
「得,侯兒會咱就來!」
櫃檯里的麻爺笑吟吟地掀開廚房帘子走進去。
趙大能一看就是老顧客了,張辮兒就不消說話,只跟在他身後。他們來得晚,早沒座兒了,就靠吧台邊撐房梁的柱子站著。
這當口,離他們最近的一張桌子擠坐的十一二個人在大聲討論什麼,很惹人注目。其中有個人說了什麼話,被別的人給呵斥了。
「聽咱說,這破日子啥時候到頭咧?」
「你可消停會了。」
「這拼死拼活的,吃酒都不能讓你這個衰神閉嘴!」
「你說的啦!拼死拼活的!啥時候到頭咧?」
「哎呀,就這時候能說說,而且這是哪兒啊,啥不能提的!哥兒幾個由著他了。」
「是嘛,這雞賊(意為小氣吝嗇)工頭兒,活辦得稍慢點說翻車翻車(意為翻臉),跟誰在這炸了廟(意為急眼)呢!也就跟咱橫,到北京爺兒底下去不還是怕將怕將顛兒(撒腿跑)了。呸!孫賊,夾巴夾巴尾巴的狗崽子嘛!」
幾個罵人的詞兒一出,他們的嘴巴就把不住門兒了。一個打斷一個的罵人的話,然後自個兒接著罵天罵地。
消停一會,他們又像變成了大政zhi家。
「說起咱皇上,可是被妖人蠱惑不行喲!」
「話亂說小心割你舌頭!」
「咱木得亂說的話,幺三兒,是不?」
被點名的幺三兒正嗦著一塊豬骨,聽他這麼說,就抬起袖子擦乾淨嘴。
「沒得錯兒,皇上不曉得被誰蠱了,竟不打洋人兒,倒打咱兄弟。前年,我一堂兄參加了南邊的農頭兒組織軍,他們是和洋人兒交手了的,就被咱皇上的兵兒圍了,死得那個慘,哎,哎呀!咱世父(父親的兄弟)氣得一病不起啦!」
「嘿,你也跟你堂兄借個膽兒,帶咱也鬧上去。」
「行了,您老兒也就啃啃肉得勁,到上頭可是賭命的!您兒個不腳底抹油,溜啦?」
「賭命呵,誰說咱現在就不是了。」
那哥兒幾個聽這麼說似乎也認為沒勁,都不嘮了。張辮兒不見他們眼睛看哪兒,筷子都能準確夾住離自己最遠的一片肉。
「這些個小小子(原意指孩童,這裡作嘲諷他人之用)真膽兒大嘿,你說是吧?好是麻爺這確實不管顧咱說話。」趙大能接過店小二端來的酒水和一小碟花生米,轉手給了張辮兒。
「喏,拿著。」
「謝過您了。」
張辮兒接過熱酒,手指間淌過氣霧,暖和得讓他渾身一顫。
「嘿,您老兒知道為啥麻爺這兒能這麼放肆不?」趙大能喝了口酒,問他。
「為啥?」張辮兒反問。
「麻爺兒啊是做官的!噢不對,應該是馬上要做官的!他兒啊中什麼中邪啦?」
「俺家小子是中舉啦!」麻爺邊擦著櫃檯邊抬眼看他倆笑。
「他已經被挑(意為皇帝「大挑」,會派親信去一眾舉人里挑選人才直接任命為官)了,咱知縣不是被查了么,大概率能做咱知縣的官兒呢!」
「知縣被查了?」張辮兒問。
「去年就是別的爺代管俺們縣,這現在俺家自個出個舉人,能不被上去頂著么?」
「怎麼被查的?」張辮兒繼續問。
「說是包庇下面的貪污啦,具體的俺也不清楚。」
「這樣哦。」
「到俺們自家店兒里就隨便說啦,」麻爺放下擦帕,「俺也老有看不慣的事發不完的牢騷呢!俺敬重皇上,俺們哪有一個不愛皇上的。但這幾年俺們過得日子也是難,又憋屈,叫人打到家門口了還是只有聯合起來打俺們自己人的份兒,都不聯合起來打破洋帽兒(意為外國人)。」
「喲,您老兒還給那些洋人兒取個叫破洋帽兒的名兒啊?」有個男夥計過來加酒。
「可不是?他們打進來的那陣,俺可見過,俺還年輕著咧。那些個兵兒,戴大圓帽,寬邊,那丑的,哪有俺們的好看!更扯的,他們居然沒有辮子!」
「是啊,這太扯了!」男夥計搖搖頭。
「太扯了!」
大伙兒聽見那些洋人兒沒有辮子,一個個睜圓了眼睛。
趙大能靠上櫃檯,一隻手捏住自己的辮子帶到麻爺眼跟前,另一隻手張開往上舉,跟唱戲的一樣。
「我沒聽錯吧,他們是沒有這個辮子?」
「沒有呀!」
「這太扯了!」
張辮兒看著滿屋子逐漸疑惑和憤怒的人們,愣了,然後摸摸自己的辮子,光滑有色澤,長到可以繞自己手掌三四圈。這是為什麼呢?他們為什麼沒有辮子?他沒有多想下去,因為麻爺他們又說道了新的話兒上,剛剛的疑惑與憤怒似乎只是曇花一現,於是他也加入新的話兒里去。
酒過三巡,張辮兒感覺有些發熱,頭重腳輕,飄飄欲仙,生怕誤了明天工作,就打住不喝了。趙大能也滿面紅光,但花生米都吃完了還不停喊著加酒加酒。
「咱說啊,麻爺這地兒酒可便宜,喝多少都不佔多!有錢人倒不來,成了咱的福地......哎,對咯,咱說這麼久都忘了問問,您老兒哪兒的人呢?貴庚啊?聽口音是北京的,怎的有點別(意為彆扭不舒服)?」
「年方十六,祖上都是北京人。」
「原來爺兒們才十六?算半個小小子(意為孩童,這裡作驚訝他年輕之用)啊。咱二十啦!爺們兒,摸不出您面相,咱冒犯了。」
「不礙事。」
「那爺兒們您不在這一帶待?不曾見過。」
「之前因為戰亂舉家遷到更北的地方去了。」
「哼,戰亂,戰亂咯,爺們兒趕回來是覺得現在多和平啦!」
「怎麼說?」
「什麼怎麼說,咱爹就跟那些『吃食』戰鬥咧!你不曉得吧,滿屋子的臭味兒!呸!那些渣渣哪兒捎來的?不就是他丫的外面捎進來的么!多少年啦!」
「您個說的渣渣是啥?」
趙大能嘿嘿一笑,把酒擱櫃檯子上,雙腳張開跟肩同寬,弓下腰,然後兩手這麼放胸前一比劃,像是手裡抓了什麼桿兒似的,然後把手放於頷邊,砸吧砸吧嘴。
「呼啊,好煙!好煙呀!」
「沒了治了(意為幹得好)!咱家也有老煙鬼!是這行頭(意為這模樣)!」
邊兒上有幾個夥計注意到趙大能的表演,嘖嘖稱讚,一會也都相對模仿起來,還有些演自家婆兒的,自家公兒的,又哭又笑,又唱又跳。
「小小子兒,坐門墩兒,
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要了媳婦兒做什麼?
點上燈說話兒,
吹了燈作伴兒,
明兒個起來梳小辮兒。」
張辮兒稀里糊塗地被趙大能拽入「大合唱」裡面。他確實很喜歡這個大夥子。
天黑透了,磚瓦平房漸漸被困意包圍,但這家小酒館還燈火大亮,像是人群跑去另一個世界肆意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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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搖擺的,靈動了,囅然而笑的。
殘月,清朗的,浮遊著,歡歌縱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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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張辮兒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如果一大捧子乾草加一條薄被子鋪就而成的床也能叫床的話。
昨晚的半醉加上被馬鞭一頓伺候,對常人來講應該是爬不起來的,可他在南蒙貧瘠的土地上滾過那麼多年,身體素質自然能強上一點半點。只是後背的印痕還沒完全消退,抵住糧袋子往上扛的時候還疼。
到中午發飯,倉管說因為今兒李老爺子的一個大客戶匯了錢,人老爺一高興,准放他們工人一個中午的假,但正午得繼續回來做工。
趁這空擋,張辮兒想去銅門大街的當鋪當了爹給的物什,本來打算昨兒早上去結果沒成。
「辮兒爺!您兒打算哪兒去啊?」趙大能端個飯碗就過來挨著他坐下。
「這麼喊不得,喊不得。」
「有啥嘛,這叫法兒順嘴,哪兒去啊?」
「去銅門大街,當點東西。」
「喲,辮兒爺以前真是爺啊?」
「不得不得,不是個什麼。」
「我跟你一起吧,不然也是擱酒館裡頭待。白瞎大把時間。」
「得。」
吃乾淨飯,他們往銅門大街方向走,一會,拉李家糧倉工人飯食的牛車徐徐擦過他們。
張辮兒瞥見,那一大盆兒的飯碗在反光,跟狗舔了似的。
通向銅門大街的道路被踩在腳下,儘管是堅實的土地,也像踩在雲上,沒個定點兒。張辮兒清楚那是他心裡還懷疑自己是否真正回到了北京,因為感覺一切都在變化,甚至草木。
但京城之繁榮是一直未變的。兩邊商販已經換了年輕的一批,搖晃撥浪鼓的,縫製小玩偶的,攤開乾貨賣的......可以說讓張辮兒看得眼花繚亂。包括那些古樓子也重刷了各色,花花綠綠有如春時爭相開放的小野花兒。有個挑擔叫喊人來剃髮的走了一小段路,樓子太多,隨便找個房檐下面涼快的地兒就能坐下歇歇,至於來往的路人,那更多更彩啦,就給馬車留剩中間一小道兒。
很快,這「仁德源」三字就擺到他們頭上了。當鋪門口兩邊各擺了木牌子各大書了一個「當」字,黑底金紋,搭配比兩邊兒鋪子高一階的檯面,稱得上氣派。
張辮兒抖抖衣服,要走進去,趙大能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眼當鋪名兒。
「爺們兒您去吧,咱在外面等。」
「您個怎的不進來?」
「爺們兒就去吧。」
他欲要再說什麼,趙大能就扭過頭去張望什麼。
「那我去了。」
「誒。」
當鋪裡面兒沒什麼多的東西,右邊的位置放了兩條兒長凳給人侯的,左邊就一個一面米多高的大檯子,上半面給木頭桿兒緊實圍住,外面的就只能靠中間櫃員給打開小門遞進來東西。
張辮兒進來之後,櫃員上下飛快掃一眼。
「你有什麼好物件?」
他把袋子里的全部家當給一併呈上櫃檯。
「嗯,破頭開線錦鞋一雙,」櫃員把鞋放一邊,抄起銀表左右端詳,然後放耳邊聽聽,「不得計時,內損八成的銀表一隻,褪色手絹兒一張,總共三兩碎銀,當否?」
「當了,當吧。」
接過三兩碎銀,張辮兒只覺得自己的心涼涼的,記得父親告訴他這些東西都沒怎用可花了有幾十兩碎銀。但現如今,能得多少就多少吧。
「不悔入當!慢走。」
出來和趙大能會面以後,他告訴趙大能當的錢。趙大能一瞪眼,連叫他好幾聲爺。
「這麼老多?」
「什麼?」
「這是咱大半年的月錢啊。」
張辮兒聽了擺擺手,又擺擺頭,辮子盪到胸前又盪回背後。
他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路上趙大能在一直說著別的事,但他沒聽進去一句,只是想,這樣怎麼是個頭兒呢,被吞個把碎銀就算了,工作也不像父親說的那樣受到多少來自朋友的幫持,反而頭天就被打了。難道這是應該的?長久如此便是對的啦?
回去路上,他們遇到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頭子,那人大熱天披了件兒蓑衣,還戴個斗笠,挑個小擔子,裡面傳出鐵器相撞的聲兒,一邊走一邊把腦袋湊近路人嘿嘿笑,也不說別的話,惹來許多罵他瘋子傻子的惡言。
那人瞅見張辮兒和趙大能,站原地嘿嘿笑幾聲了就走過來,神神秘秘地放下擔子,然後掀開上面蓋的白麻布。張辮兒探頭去看,那是六七八農用刀具,什麼鋤頭啊菜刀啊。
「買刀不,可以先賒著。」
「先賒著,不得還是要出錢咧,瞎搞名堂糊弄人。」趙大能擺擺手讓他趕緊走。但他似乎並不生氣,也不收回擔子,只是還在重複同一句話,但是在盯著張辮兒說的。
「買刀不,可以先賒著。」
這個老頭兒眼神透徹,不像壞人,寬臉闊骨,兩頰的鬍鬚剃得很短,面相挺老實,但為什麼逢人就做那樣的怪事兒?張辮兒想了解其中緣由,又想到以後肯定得有自己屋子,也需要添置這些東西,先賒著也無妨。於是他就拿起一把菜刀看看。
「您老兒說賒賬,那到時怎麼取錢?」張辮兒問。
「我自有法兒,您是看上這把菜刀了?這刀賣十文。」老頭兒答。
「欸,辮兒爺,別著他道兒啦(意為被誆騙)!」趙大能喊。
「我需要的,之後有需要的。」張辮兒還是買了。
「行嘞,我得知道您叫啥,好來要賬。」
「張辮兒。」
「行,張辮兒,辮兒爺對吧,」老頭兒看了趙大能一眼,又對著張辮兒說,「等您啊東山再起,日落西山,隨咱皇上一個樣兒了,嘿,我就來要賬咯!」
臨走,他問了一嘴老頭兒為什麼要盯人看還笑,老頭兒只繼續笑,說是「天機得需要給有緣人知道」。
話罷,老頭兒蓋好擔子,挑著就走了,嘴裡哼起他倆都沒聽說過的歌兒。
「銀皇帝?土皇帝
換個帽檐兒上轎去
銀轎兒?土轎兒
拽下台成小小子兒
......
日過西山咯
祖宗回頭咯
辮兒又長咯
辮兒又沒咯」
「這神神叨叨的,我看要不是看他瘋了人肯定給他抓了。在外面都敢對皇上瘋言瘋語,真該上藥房給人看看。」趙大能說,「辮兒爺你也是,瘋老頭的話也信,白搭十文錢。」
「信不信,其實於我無礙的。」張辮兒又看看刀,感覺挺鋒利,就把刀裝進爹給的袋子里,然後給繞上一圈緊緊包住。買完刀,時候也是不早了,他就和趙大能一同回到了糧倉。
夜晚,他睡在乾草上,把被子蓋得很嚴實,迷迷糊糊地走到了一個感覺不似自己以往的夢的夢中。
一個明亮的大堂,兩邊各擺了三把紅檀木椅用來待客,上座除開兩把椅子還有一張方桌,桌上放的一杯茶在冒熱氣,似乎有人剛剛離開。而那桌上掛的一幅字吸引了他的注意:「虛懷若谷」。
這是什麼意思?他覺得有些熟悉,也許兒時私塾先生有講過,但他此刻只覺茫然恍惚,欲倒之時,一掌扶到了一面鮮紅為底、黑字凌厲的旗幟:「還我河山!」
他不明所以,感覺後腦勺涼颼颼的,伸手一摸,可好!辮子沒啦!
哎呀!
他驚醒過來,四顧無人,張手看看,有什麼旗幟?趕緊摸摸頭,辮子還在,還好還好。
但是這個夢......他深深慚愧,口裡叨叨「皇上莫怪」,害怕地捏緊辮子失眠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