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五妹妹碼頭盼
在江上漂蕩二十三日後,王船終於靠近了京都永昌碼頭。
永昌碼頭是御用碼頭,水裡沒有百姓商船,岸上沒有平民腳夫。以禮部尚書為首,浩浩湯湯的迎接儀仗排滿了碼頭空地。
太子坐在華蓋下飲茶納涼,一位頭頂珠翠的琵琶女抱著琵琶坐在太子旁側,手指靈巧地攏捻抹挑,如女兒嬌俏哼吟的樂聲縈繞在太子的耳邊。
他煩躁地搖著扇子,抱怨日漸熾盛的太陽。
「他們的船在那兒停了半個時辰了,就是順水沖也衝到碼頭了,有沒有人去看看怎麼回事?」
一名小吏說道,「回殿下,前頭的人報來,說那船槳不僅未向前划,反而整齊劃一地緩緩回退,恰好抵消順流的水速,將將停在那兒。」
太子也沒見過這般與眾不同的操作,但無疑,蕭洵安是故意戲耍他。「他什麼意思,本宮已經在此處候了一個時辰,他究竟來是不來?他再不來,本宮要回宮了!」
「殿下!聖上交代,定要殿下親自將鎮北王迎進京來……」
「什麼狗東西,竟敢指揮我?」太子將紙扇狠狠擲向說話的小吏。
其實也無怪當今的儲君是這副嘴臉,他當初得知文帝允許蕭洵安帶兵馬進京的消息時,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論不出意外地傳進了紫章宮。
自那日起,他就一直被禁足於東宮,只有他親自迎接了蕭洵安,才能徹底解除禁足。
原本身為儲君,接不接親王,都無關痛癢,可誰讓他質疑自己的老子呢?
即使太子已經氣得肺腑疼痛,卻還是壓了壓脾氣,「你!去問問!到底何時靠港?」
「是。」小吏唯唯諾諾將砸他的扇子遞到侍者手中,快步退了出去。
小吏登船,八名堯手合力將小舟迅速划向王船。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小吏瑟瑟縮縮地回到太子面前,跪在地上,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有屁快放,不放投江!」
「放放放!」小吏忙在地上磕了頭,「鎮……鎮北王說,沒看見殿下的身影,不……不敢靠岸。」
太子不用腦子想便知道這並非蕭洵安的原話,而鎮北王的確不是這麼說的。
蕭洵安站在高偉的王船上,俯視著船底水面上那隻小舟。
「本王離京太久,有些不識歸家路。五妹妹不站在碼頭上接,王兄我可不知往哪靠啊!」
他口中的五妹妹,正是華蓋下的太子殿下。這位太子如今雖是一副暴戾脾氣,幼時可不是如此。
當年文帝還是文王,生了四個女兒之後,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個兒子,還是嫡子。可這小世子許是跟姐姐們混慣了,木馬不騎,蹴鞠不玩,反倒喜歡擺弄些簪釵水粉,常在屋裡將自己的小臉兒化得濃墨重彩。
雖然挨了不少打,但那到底還是在自家王府里,沒教外人瞧見,偶有傳言,也沒人敢多嘴。
真正讓他名聲大噪的,還是五歲時偷溜出王府,跑進胭脂鋪里,給自己塗了個花臉,挽著一條花色披帛被隨從追了幾條街。
這下兒,不知道的知道了,從前聽說卻不敢信的終於相信了。
從此,這位小世子,被戲稱為文王家的五郡主。
後來文帝登基,小世子長大成了儲君,便沒人再敢提這綽號。
這小吏聽了不敢傳話,但太子殿下很清楚蕭洵安的那張嘴,自然不肯輕易退步,仍舊坐在華蓋下不肯出去。
可日頭越發正了,太子的額頭冒出豆大的汗。
而王船上的蕭洵安,正坐在涼爽的艙中陪著黎川看書吃果子。
岸上的儀仗站得頭昏腦漲,有人口乾舌燥,怨聲載道,有人耳鳴目眩,昏厥倒地。
而王船里那些緩緩划槳的堯手唱著歌,袒著健壯有力的胳膊,汗水在投進艙里的日光下晶瑩閃亮。
華蓋下的樂聲驟停,原來是琵琶女不慎彈斷了指甲。她伸出斷甲的纖纖玉手,嬌嗔道,「殿下,妾身手指都彈斷了,何時才能跟殿下回宮啊?」
那琵琶女也是一身香汗,鬢髮衣衫打濕了粘在酥白的皮膚上。臉頰熱得發紅,斷甲還劈出了些血痕來。那模樣,誰見都憐。
太子殿下終於是不能再拖了,怒髮衝冠地站起身來,快步沖向碼頭,「本宮就給他蕭洵安這個臉,看他如何好意思讓本宮等這般久!」
太子殿下叉著腰,站在碼頭最前頭,最高處。
船頭觀望的將士走進船艙,「王爺,太子站上碼頭了。」
蕭洵安放下手中的李子,戲謔地笑了一聲,「靠港!」
堯手得令,唱起高亢的戰歌,王船迅速進港了。主船率先靠岸,其他王船並排停靠,船與船之間搭了船板,互相能夠通行。
太子殿下黑著一張臉站在王船下,寬大厚重的艞板「通」地一聲砸在了他的腳尖前,將太子殿下驚得一跳腳。
「多年不見,五妹妹長這麼高了?」蕭洵安的聲音在太子殿下的頭頂響起,太子一抬頭,明晃晃的日光刺得他瞳孔驟縮,不得不眯起眼來。
一個身影漸漸擋住了刺眼的光,在他身上投出一片高大的陰影。
蕭洵安一身丹色蟒服,頭戴金冠緩緩從艞板行下。黎川則是穿著海天霞的宮裝,大小東珠攢的花冠,跟在蕭洵安的身側。
當蕭洵安朱墨的靴子踏上地面的那一刻,彷彿整個京都已在他腳下。
「諸位久等了,本王那些隨從在塞北呆慣了,船也不會划,來遲了。」蕭洵安一臉親厚地對禮部的官員以及那些儀仗寒暄,完全沒管被他擠到一邊的黑臉太子。
太子自然不肯被人忽視,朗聲道,「四十日的水路二十八日就到了,偏偏今日就不會劃了?分明是故意為之。」
「話可不能這樣說,方才本王還同那位大人講明了緣由,說本王離京日久,記不清歸家的路,旁人都臉生,就認得五妹妹。請五妹妹站出來些,站得醒目些,王兄才好靠岸。這不,五妹妹一出來,船便也聽話起來,真是拖五妹妹的福。」蕭洵安當然知道那小吏不可能重複他的話給太子聽,故意一口一個「五妹妹」地親自複述出來。
太子殿下本就壓著一肚子的火,被蕭洵安徹徹底底地點燃了,「蕭洵安!你再敢叫一聲試試!」
「這是誰惹我們家五妹妹如此生氣?王兄替你出出氣。」蕭洵安不僅不收,反而變本加厲。
「你把自己剁了,本宮就能消氣!」被點燃的太子殿下說罷,頭頂傳來鐵衣碰撞的金屬之聲。
蕭瀅瀅披著軟甲與赤紅披風,在肩寬體壯的眾將擁簇中走下船來。
這恰好被太子抓住把柄,「好大的膽子!竟敢帶兵進京!可是要造反?」
蕭瀅瀅回頭看了看身邊這些人,疑惑道,「什麼兵?這些都是我的隨從。」說著,指了指魏鋆,「這個,給我洗衣的。」又指指另一名將士,「這個,倒茶的,這個是牽馬的,那個是個廚子……」被點名的將士個個展肩昂頭,絲毫沒有隨從的氣質。
「你這隨從個個全副武裝,分明是狡辯,本宮當即就可將爾等拿下!」
「殿下誤會了,我自小喜歡舞刀弄槍的,就愛穿甲挎劍。將身邊這些隨從打扮打扮,看著便覺得賞心悅目。殿下您不也是愛金釵紅妝,一個道理。」蕭瀅瀅可是蕭洵安嫡親的妹妹,旁人在蕭洵安那裡占不到的便宜,在她這裡也休想佔到一滴。
眼看這邊就要炸鍋,禮部尚書慌忙出來打圓,「王爺郡主千里迢迢,一路舟車勞頓,終於回京。不枉太子殿下辛苦等候,血親終於團聚,想必聖上今日定能開懷。這烈日當空,不如請殿下們移步,休整片刻。待明日進宮,與聖上一同慢慢敘舊。」
蕭洵安笑吟吟地贊同,「大人說的是,諸位辛苦了!」也不管太子殿下是何種表情,隨著禮部尚書指引之處行去。
禮部一早為鎮北王一行人安排了行宮,可蕭洵安卻並沒有領情,而是浩浩湯湯往昔日的涵王府去了。
蕭洵安站在涵王府門下,抄家抓人的景象歷歷在目。王府大門封條尚在,他抬起手來,輕輕一揮。
立刻有人上前揭下了破損泛黃的封條,可往昔的屈辱並非如此輕而易舉能夠摘除。
厚重的銅釘木門被推開,門槽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積灰從門上落下,見證著他們被迫離開的長久年歲。
蕭洵安一步一步踏上台階,一腳跨進了記憶中高實的門檻。
他,終於回來了!
他輕輕握了一下黎川的手,「帶你看看我的家。」
與大門的古舊不同,府內早已被人清掃乾淨,打理如新。這很符合蕭洵安的行事,他從不打無準備的仗,兵馬不動,糧草先行。
「隨從們」魚貫而行,忙著將從塞北帶來的東西搬進王府。蕭洵安牽著黎川的手,緩緩地踏過幼時踩過的每一塊磚石,可記憶中的草木,已然不是從前的樣子。
那裡的牡丹,如今開的是月季。那株他為妹妹種的海棠,如今已經長得很高了。
鞦韆還在,只是架子腐朽得一碰就吱呀作響。
蕭洵安輕輕晃一晃鞦韆,陷入長久的回憶,「小時候,瀅瀅坐,我就在後面推。她的小裙子在風裡飄啊飄,像只小蝶兒似的……」
蕭洵安並沒有表現出憂傷,可黎川知道,蕭洵安心中定然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平息。
她握著蕭洵安的手,不知該說什麼。她在這一瞬間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曾經她在塞北,據說是幫助蕭洵安驅散了瘟疫,擋掉了暗箭。去掉這些自己不記得的,起碼能與他一同商討山勢地形,排兵布陣,甚至能去演武場看著些騎射練兵。
可到了京都,沒有她認識的人,她分不清那些名門望族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不明白朝中暗潮洶湧的爾虞我詐。她甚至開始擔心自己的門第,是否會成為旁人暗害蕭洵安的把柄。
「我知道一處地方,你定然喜歡。」蕭洵安的聲音將她從雜亂的思緒中拽出來,跟著蕭洵安牽她手的力道往前走去。
從外觀來看,那就是一間雕樑畫棟的屋子,除了門窗小些,沒什麼特別。
走進去才發現了玄妙,屋子裡沒有鋪得平整的地面,而是用青石磚砌出了整個屋子大小的池子。
蕭洵安指著一邊的耳房,講解道,「那間屋子裡燒了熱水,直接從那裡的一條溝渠引入湯池。而那頭有一個出水口,將水流引出去,順著溝渠流到外面的塘里。源源不斷有熱水進來,可保持池水一直溫暖。」
「夏日就放了涼水在裡頭,可解暑納涼,我幼時最愛在這裡玩耍。」
「我今日便讓他們將這裡燒起水來,也好洗沐這一路的風塵。」
黎川不知其緣中由,只覺得蕭洵安對湯泉近乎執著,並認為蕭洵安這個愛好頗為奇特,笑道,「你當真是很熱衷於為我找水源。」
蕭洵安笑而不語,他從前受盡了寒冷的苦,於是時時刻刻擔心黎川涼著,為她打造溫暖處所。
他親眼見過黎川離水虛弱的樣子,所以時時想著尋找湯泉,再不濟也要燒一大桶水來泡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乾巴了。
但一直以來,他只是在這些外物上下足了功夫,此次進京,他打定了主意,這趟渾水,再不可讓黎川去趟了。
皇權的爾虞我詐決不似戰場,他不是不相信黎川的才智,而是那些他自己都不敢保證能夠完全躲掉的暗箭,絕不允許刺到黎川的身上。
可是這美好的願景很難實現,因為早已有人盯上了黎川這條軟肋。
宮牆深處的魚塘里,魚兒們爭先恐後地將大嘴巴擠出水面。雍容華貴的婦人站在亭子里,慵懶地斜倚在欄杆上,用純金打造的湯匙一勺一勺將魚食灑進湖中。
「明日鎮北王進宮,想辦法將他身邊的那個女子留下吧!」..
純金的湯匙被隨手丟進裝魚食的瓷碗里,魚兒沒了食,又重新隱入油碧的池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