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蠱蟲
三公主之死,掀起來京都的軒然大坡。
文帝怒不可遏地廢黜了三公主的一切封號嘉獎乃至皇室身份,徹底貶為庶人,遺體不得入皇陵。
將三公主所提到一切犯罪相關人等統統下獄,等候審問完畢,不管情節輕重,將全部處以絞刑。
文帝頹然坐在龍椅下的台階上,老黃門跪在他身側,「當心龍體啊聖上!」
「她寫了好長一篇罪己書,洋洋洒洒千餘字,全都是在怨朕。沒有一個字是與朕認錯!」文帝說著,眼淚就不能自抑地往外淌。
「聖上!哀傷過度,有損龍體啊!」老黃門勸道。
「我的孩兒沒了,她死前還恨著我!你叫我如何不哀傷?」文帝用力拍打地面,木質台階被震的山響。
文帝緩緩走向床榻,聲音飄忽沙啞,「點上良妃所獻醉生香,讓外面那個混蛋滾回去。」
老黃門勾著身子,從大殿走出來。
熱烈的日頭曬在白慘慘的漢白玉地磚上,晃得他不由擠了一下眼瞼。
地磚中央跪著一個素服的男子,汗水從額上滾滾而下,滴在磚上,透了衣袍。
「二殿下,請回吧!聖上午憩了。」
「父皇真能安枕嗎!」二皇子高聲呼喊。
大殿里沒有回應,回應他的,是四個壯碩的廷衛。
凡與三公主結交者,結仇者均是人心惶惶,生怕被捕風捉影,抓去陪葬。
二皇子卻又一次在早朝上進言,希望文帝收回成命,准三公主入皇陵。
又一次被廷衛被拖出去時,蕭洵安的衣袍被死死扯住,「堂兄,三姐待你最是親厚,你替她說說話呀!」
年幼時,三公主的確是待他很好,可錯就是錯。更何況她是想斷了皇家香火,是忤逆,是不忠不孝,是不可饒恕之罪。
蕭洵安默著沒有說話,用力抽出了自己的衣袍。
二皇子的叫喊聲響徹紫章宮,卻無一人與他同腔共鳴。
蕭洵安回到王府,陪著黎川一起用膳。
元清說,她月份大了,風險也更大,要做萬全的準備,讓他等著。於是,他也挨著,遲遲沒有開口。
一小盅燕窩端到黎川面前,她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嘴邊吹了吹,然後就要往嘴邊送。
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臂,「你可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響?」蕭洵安問。
黎川瞪著一雙大眼睛,將勺子放下,靜靜聽了一陣,神情顯得不大聰明的樣子,「沒有啊!」
可蕭洵安明明聽到從小盅里傳出的,細小微弱的水動聲。他伸手將小盅拿了過來,李宣見狀,立刻追出去拿下了送燕窩的侍女。
小盅在他手中,水動聲越發清楚。
他「哐當」蓋上了蓋子,「請監正來。」
元清很快趕來,揭開蓋子,即刻發現了異常,「是蠱蟲。」
侍女被押在院子里跪著,哭喊著開脫。
黎川在此刻終於意識到蕭洵安的謹小慎微是多麼必要,開始後悔之前的莽撞。
「我先前在宮宴上得罪過徐氏。」黎川說,「也不是在宮宴上,我的身份,就已經得罪了徐氏。」
是的,她是又一個踏入權斗的大族宗女。
在不明內情的外人看來,她就是又一個徐氏,又一個新的,即將崛起的勢力。
對皇室而言,這些年來,四個皇子一直無所出。鎮北王卻先一步有了皇家血脈,這意味著即使蕭洵安不篡位,將來也更有可能,有機會將自己的兒子扶上王座。
太多人想讓她在沒成氣候的時候泯滅於鬥爭塵埃,太多人想要她的命。遠不止徐氏而已。
她內心震顫了片刻,說道,「可知道這是什麼蠱?癥狀該當如何?不如就說我已中蠱,藉此為題,將那些不安分的手都攪起來。」
她說話時的樣子很不像她平日的親和,眼裡甚至有殺意。
「我自己怎樣都可以,但他們若要傷害我腹中的孩子,我便與他們至死方休。」
所有牝獸懷有幼崽都會有本能的暴躁,或應稱之為母性的利刺。人也如此,龍也如此。
那兩個想要傷害她腹中孩子的男子在她對面,兩人相視無言。
「若這個孩子……最終保不住,我們也可以不要孩子的。」蕭洵安靠向她,握住了她的手。
「他來的或許不是時候,但已經來了,我們就應該以最大的努力保護他,而不是一開始就說喪氣話。」
元清忍不住插嘴說,「這孩子脈象並不好,你期間飲過好幾次酒,我很擔心會對你身體不利。」
黎川的神色瞬間有些慌亂,「哪裡不好,有什麼補救的法子?我先前不知道……幫我想想辦法!」
「川兒,我們將來一定會有的。」蕭洵安如此說,可他心中萬分矛盾。
他很希望自己與黎川能有來生,可又不希望來生變成另一個人,那個蓮花座上的他並不認識的神。
這場辯論必然不可能有定論,最終誰也不能說服誰。
唯一能達成統一的,便是放出了消息:王妃病了。
這種蠱蟲,並不針對她腹中的胎兒,而是會鑽進腦顱,影響她的行為。養蠱人則能以此操控她的軀體,甚至心智。
這種蠱蟲是巫蠱的頂端,是所有蠱師夢寐以求的東西。
可他們並不知道任何與此相關的人物,現下最最懷疑的徐氏,也沒有任何舉動。
然而當晚,王府外響起了異域色彩極濃厚的葉笛聲。
黎川從床榻上坐起來,雙目失神,赤著腳,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寢殿,一步一步走向聲音的來處。
寬大的冠帽在地上拉出巨大詭異的陰影,黎川走到他面前,看清了他的臉。
那是雲桑的使臣,阿朗。
阿朗拿下葉笛,命令道,「跟著我。」說罷,轉身欲行。
「去哪?」黎川開口,阿朗猛的轉過身來,不可置信地看向黎川。
「你沒有!」他驚呼,而後立刻發現自己中計,拔腿就跑。
可他那還跑得了,王軍一把就將他按在了地上。
蕭洵安出現在黎川的背後,雙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提了起來。
赤裸的雙腳離開地面,蕭洵安聲色不善,「為何不穿鞋?」
李宣趕忙將一雙鞋放在她腳下,可蕭洵安沒將她放下,而是輕輕拋了一下,將她打橫了抱在了懷裡。
他斜睨了一眼地上的惡賊,全然沒放在眼裡,轉身將黎川抱回了王府。
手段太直接且低劣,讓人毫無興趣立刻審問他。
蕭洵安將黎川輕輕放在床上,單膝跪在她身前,捉住她的腳腕拿起來,用手輕柔地抹掉她腳底的灰塵以及一些細碎的砂石。
「疼不疼?這麼大的人,怎麼不知道穿鞋?」
黎川搖搖頭,「我怕演的不夠真。」
「就他那顆腦子,也值得你這樣費心?」蕭洵安很是不悅,賭氣似的將她的雙腳放進還有些燙的洗腳水裡。
「嘶!燙!」黎川想收腳,卻被蕭洵安按在裡頭,他的手也在熱水中,「燙些對身子好。」
黎川的腳,蕭洵安的手,都變得粉紅粉紅的。
「是不是我有了身孕,你不開心?」黎川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蕭洵安用手掌捧著熱水澆到她腳腕上,將有些涼的三陰交捂熱。「你與我不同,你還有更好的以後。」
「有何不同?你如何就沒有以後了?」黎川不喜歡聽他說這些聽起來很不吉利的話。
「我是說如果。」蕭洵安抬頭看她,笑了笑,以緩和現下有些凝重的氣氛,然後又低下頭去忙活,「如果有一日我戰死,你的日子還是要過。你或許會忘了我……那樣最好……」
「沒有你,我一個人何談以後?」黎川說,她極少對蕭洵安說這樣凌厲的語氣,可言辭依舊是深情。
蕭洵安一下一下地捧水,「沒有我,你也要好好的。遇見我之前,你一個人就好好的,以後也要好好的。」
「你說什麼呢!」黎川很不高興,腳下輕踢了一下,熱水被盪了出來,打濕了蕭洵安的衣袍。
蕭洵安也沒惱,輕柔擦凈她的雙腳,挪到床榻上。「騙你的,我哪捨得讓你一個人呢?」
阿朗知道中午才等到了審問他的人,甚至不是蕭洵安本人,而是周羽。
「說說吧。」周羽手持鐵鞭站在他面前,蓄勢待發。
可阿朗根本沒給他機會,直接和盤托出。
「我本是雲桑的小祭司,尋雲桑夜鶯而來的。」
「普通人不知道,但我們一族一直知道,夜鶯不僅是鳥,還是一個女子。」
「王妃就是雲桑夜鶯,我不能讓她待在異國,扶持別的人。」
「她應當是我族天定王后,她必須跟我回雲桑,守護雲桑的安寧。」
周羽第一次見這麼坦白的犯人,可這答案讓他很是不爽。
「狗東西,也不睜眼看看你搶的是誰的人。那可是我們鎮北王府的王妃!」
「她是我族的天定王后!無論怎樣,我都要將她帶回去!」阿朗還在執著。
這倒是把周羽逗笑了,「你們雲桑人都沒腦子嗎?來吧!繼續說說,你是怎麼把蠱蟲放進王妃的膳食里的?」
「你們的二皇子幫我的,他說你們王府有他的人,我只要能讓夜鶯無法順利產子,他便助我行事。」
周羽實在被他的爽快鬧得有些迷糊,「你……你這麼爽快的坦白,是不是有詐?你可知胡亂攀咬皇子,是要掉腦袋的?」
「我們雲桑人,只是不願說謊。不似你們,滿口謊言。」
「你說二皇子幫你,可有證據?」
阿朗手腳被縛,用下巴指了指被他們摘下來扔在一邊的冠帽。「縫隙里夾著二皇子給我的字條,提示我行動的文字。他為了使我信服,每個字條都印有特殊徽記,只有跟第一張一模一樣,才真是他的。」
果然,王軍從冠帽的縫隙里找出了許多張字條,每條都有一枚食指指腹大小的紋徽。
這案子順利到周羽不敢置信,生怕被這個雲桑人唬了,到時可是牽連誹謗謀害皇子的罪名。
他又反覆驗證了一遍阿朗的證詞,阿朗說,「你無需擔心,我被種了真言蠱,如若騙人,會生不如死。」
東西遞到蕭洵安面前時,周羽仍舊是忐忑的。
「王爺,這小子真不像是說謊,他腦子都沒有黃似的。」周羽言語鋪墊道。
蕭洵安掃了一眼,「確實是二皇子的暗徽。」
二皇子在朝堂上求他為他皇姐說話的情景再一次出現在他腦海,或許是因為這個。
可更多的該是,京都沒有一個人希望他好。
包括宮牆內的那位。
「揪一揪吧!看看咱們的二皇子,還藏著多長的尾巴。」蕭洵安將字條對齊,輕輕在桌上磕了幾下,而後放進匣子里。
「是,王爺,那雲桑的怎麼處理?」周羽詢問。
蕭洵安蓋上匣子,「他要偷走我的命,你說,他還該活著嗎?」
周羽瞭然,迅速退離了書房。
與元清約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那是元清算好的吉時,對黎川軀體吸收天地光華靈氣最好的時候。
可蕭洵安還沒有與黎川說透。
「等不了了。」元清說。「等的越久,對她越是不利。」
「你不就是怕她恨你嗎?」蕭洵安在心中想,「恨就恨吧!說不定,她甚至能因恨參透他們所謂的情劫。他與她的一切,本就是偷的。到此也知足了。黎川為他承受的太多,不能再有了。」
他如此想,心下一橫,默許了元清走進寢殿。
黎川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正熟睡著,全然不知即將到來的一切。
元清放下背後的長劍,從乾坤袖中取出準備好的一切。
「你真的決定了?」涇川站在他身側。
「即使將來她恨你,你也不悔?」
「不悔。」
「即使你也有可能會遭天罰……」
「費什麼話!還要你幫忙!準備好了嘛?」
元清不耐煩的催促道。
涇川猶豫地從拿出了匕首,在手腕利落割出一道口子,鮮血滴落,滴滴答答裝滿一個金碗。
天上黑雲翻滾聚集,雷聲滾滾。
蕭洵安抬頭看向天,一滴雨錘落在他眉心。
他閉上眼,從前美好的一切,或許,都要從這一刻開始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