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前綴
禮堂劇幕之下,觀眾席像是盈盈月亮的側面,只能借到一點沉沉的光,落著倉皇的藍白,孔知晚側頭,做好了只見石漫輪廓的準備,但卻對上一雙彎起的笑眼。
已經快有十年的光景,孔知晚從陰鬱的少女長成了冷艷的女人,石漫卻被光陰格外寵愛似的,永遠是少女的模樣,那雙古靈精怪的眼睛破開時間的迷霧,直直地望過來,輕快得令她有些堂皇。YuShugu.cOm
孔知晚終於確定了,今天的石漫與往日不同。
不,倒不如說,和再往日一些的往日重合了,那些沉甸甸的無可訴像被哪陣迷路的風吹散了,世無牽挂的懶散融成了愜意,沒了令人窒息著不敢靠近的壓迫。
石漫:「你當時還不太願意。」
「是你太驚世駭俗。」孔知晚微頓,「也太不正經。」
石漫笑,竟有幾分稚氣:「公主的角色是我搶來的,你沒記恨我吧?」
「女巫的角色更適合我。」孔知晚一錯不錯地看她,「無論人設還是性格,我的確是會強取豪奪的人。」
石漫好像被嚇到了,「嚯」了聲:「也不用這麼說,我怎麼沒看出來?」
「也不是什麼都搶。」孔知晚也跟著有了點笑意,「就你一個。」
石漫望了眼台上有點荒唐的戲劇,目光透過念詠嘆調的學生,落到了更遠的地方,柔軟了幾分:「台下看別人演原來是這種感覺。」
孔知晚聽她要笑不笑,好似調侃,卻莫名覺得這瞎指揮別人的看客在失落,她垂下眼睛:「那便在台下,不上去了。」
果然,石漫眼底的笑意散了些,沉下來成了一片霧青的靄:「自己的戲還是得自己唱,這麼多人向上望,等著看我的結局呢。」
察覺到握著她的手收緊,她才知失言,又開玩笑:「也不怕我砸了檯子。」
她心道,黑暗令她放鬆,也令她過於放鬆了,有點過了。
「你的話,不稀奇。」孔知晚淡淡的,「但你愛逞英雄,恐怕一個人砸不了。」
知道她還有下半句,石漫看過來,孔知晚冷慣了,都是黑色,但那雙眼睛比她的深,卻融著最安靜的黑暗,將她溫柔地裹了進去:「我便毛遂自薦了……你不同意也沒用,我是強買強賣。」
「也是女巫的人設?」石漫一愣,輕快的笑意又回來了些,「這麼強勢,你也不怕我嚇跑了。」
孔知晚低頭,拇指和食指圈起她的手指,像落下一枚枷鎖的環:「不強勢你才會跑。」
石漫一下子想起自己的人間蒸發,有些心虛和苦悶,但很快又被笑意抹了去,帶著賠罪似的討好意味,孔知晚沒抬頭,卻像頭頂長了眼睛:「笑得倒是好看。」
石漫的笑容更加燦爛,像把十六歲的石漫搬到了孔知晚的面前,簡直是在挑釁:「你喜歡?」
「喜歡,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孔知晚淡著神色,情話卻自然而然,「所以不笑也可以。」
她注視著石漫似乎不知維持還是淡去的笑容,說:「我愛你,只是你而已,哭的笑的,明媚的陰狠的,十六歲的一十六歲的八十六歲的,我都如此,不用加任何修飾詞。」
石漫慢慢從喉嚨里泄出一聲笑,笑容沒了,她懶懶散散地一偏,倒在孔知晚的肩膀,不說話了。
她這才真正放鬆下來,明明滅滅,今日雖也任務在身,但她總覺自己是受孔知晚和學生們的邀請,定位不同,心情也不同。
等見了學生們熱鬧的青春,她看得晃神,不慎被拉入了熱鬧里,竟有幾分無所適從,乾脆放任自己穿梭時光到以前。
她想,孔知晚應該會喜歡以前的她,其他人也是,以前的她就是這麼招人喜歡。
於是她在劇幕黑暗的恩准下,掩藏起了自己的暗,想趁著她陡然想起、還能記得以前的自己什麼樣子,讓孔知晚開心開心。
說不定情到濃時,能順便討個吻呢。
反正她在重逢之後,所有與之前相似的作態,都有下意識「演」的嫌疑,等孔知晚一走,她有時也分不清自己是真羞惱,還是裝有心。
這也算以前的她,最後的一點價值了吧?
但孔知晚說,她愛她,沒有前綴。
石漫忽然嘆了口氣,卸下了好看十六歲的前綴,只有散不去的疲憊:「剛才鄭康說七中地下挖開了,除了滿地墳碑和『化石』,連一個咒令都沒有,以前應該有,但蛇像祭祀失敗時就自毀了,線索斷了,還得另尋他路。」
「你要查向老一的死。」
「先找到林海亮的夢境再說,我這幾天用他的血試了遍,也沒被請去夢中做客,他留下的『鎖』不是輕易就能解開的。」
「向家那邊我會留意。」被向家神明選中的子嗣,一點也不在意當間諜,孔知晚不認為石漫會這麼放棄七中的兩層墳場,「七中地下,你準備自己去?」
石漫埋在她肩頭,為她猜到自己的想法愉悅地笑了聲:「對,我親自下去一趟,現在就去。」
只是說到最後又蔫下來,一動也不動,像賴在孔知晚身上了,明顯不想走的意思。
孔知晚捏了捏她的指骨:「我送你去,走吧。」
「不用,那場景不會好看,再嚇到你,今晚我在8號待。」石漫似乎覺得說得太拒人千里,又撒嬌道,「明天你休息?我想吃青提,你給我帶點,不要別的啊。」
直到孔知晚被磨到點頭,石漫才得逞似的起身,她趁人不備,偷偷親了一下孔知晚的臉頰,然後就像她來時般悄無聲息離開了。
等孔知晚看眼舞台再側頭,身旁已經空了,不知怎的,她的心也空了些,提不起什麼勁了。
果然,方才所有令她不自覺陷入柔軟的觸動,都是因為石漫在她身邊,而不是記憶的某處被翻出來,供她觸景生情。
台上的劇幕還在演,學生們的表演生動而鮮活,她卻一時失去了興趣,她對戲劇其實沒那麼熱衷,就和她對情詩是一個不冷不熱的態度,只是石漫聽了高興,她才多分了心神。
離了石漫,這些東西就顯露出無聊的本質了。
孔知晚給主任發了消息,也提前離了場,反正有蛇像祭祀的事在前,七中的領導們對她客氣得很。
古董行一條街的某處一樓,向無德用咒令鑽進窗戶,屋內一片漆黑,只有桌前擺著一台小夜燈,還有就是月華落在綠松石流過的奇異之色,如非常入夜的怪聞有了具象。
「你還有演武俠片的愛好?」孔知晚翻著書,沒抬頭看他,「窗戶關好,冷。」向無德關好,面上說不出的苦:「我也不想像個猴似的,這不被向少盯上了,給您遞消息都不方便,他那小眼睛一眯,我脖子都冷三分!」
「所以你放棄自己擅長的電子設備,咒令傳書,反而到別人的地盤線下見面?」孔知晚不置可否,「石漫說得沒錯,你腦迴路的確清新脫俗。」
「小石隊長這麼誇我?嘿嘿,抬愛。」向無德把疊好的摺紙倉鼠一放,紙張展開,露出孔知晚要的情報,「楊老闆是您的人,那就是自家人,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了。」
孔知晚掃了眼,紙張就被自毀的咒令絞碎了:「不查向善豪,倒是有工夫查我,查出什麼了?」
「是您尋常世界『父母』留下的房子,臨近烏山區,比較偏遠,為了學費和生活費,您當初把房子賣出去了。」向無德也不賣官司,「那片地方……有點邪乎,好像出過不少事。」
孔知晚一抬眼,向無德被激地低下頭:「那裡曾經被大規模除咒,更早之前地下應該種滿了咒令,而且不是普通的咒令,甚至有咒毒,向少懷疑是您做的……」
「令他失望了,咒令是我除的,卻不是我種的。」孔知晚雲淡風輕地說,「你可以去『復命』了。」
「啊?」向無德一時傻眼,「這就完了?」
他有點猶疑:「這、這能騙過向少嗎……」
「我騙他幹什麼,還是你覺得不夠?」孔知晚勾了一下唇,卻沒什麼笑意,「也是,他很聰明,不如我把怎麼逃出向家,怎麼拿到九頭蛇像,這些有趣的事都和你說說?你也聰明,替我選選,告訴他。」
「不敢不敢!」向無德再傻也聽出不對勁了,他堆著最擅長的諂笑,迎著孔知晚沉而冷的目光,「我有選擇恐懼症,我可選不了,平生最喜歡被安排,您快安排安排我!」
孔知晚神色淡到了冷凝,好似能奪去別人呼吸的膽量:「伸手。」
向無德一頓,嬉皮笑臉:「這都放學了,您不會『師』性大發,要打我手板吧,這種情趣您還是留給小石隊長……誒!」
被咒令撩起袖子的胳膊,看似毫無損傷,但細瞧,皮膚的縫隙之下有紅絲跳動,點點亮著,像燃燒的火焰。
「鳳凰火,向子旭果然比我更了解浴火鳳啊。」孔知晚扯了扯嘴角,暗沉的眼神轉到向無德惶恐的臉,「除去孽障的感覺如何?」
若有若無的殺意一瞬間凝實,向無德警覺地四看,滿屋子古董的紋路都活了過來,變成一個個咒文,轉動著天羅地網般的咒令。
退路是沒了,孔知晚早有預料。
向無德當即跪下,那動作叫一個果斷,一米八高的大男人,竟然一秒就哭了出來,淚流滿面。
他仗著封咒在,內外被隔絕,放生嚎道:「小姐嗚啊啊救命,向少給我種這鬼東西,他要殺我,只有您能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