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重思
陸沉未料到這鬼族帝姬如此豪爽,說化龍便化龍,說跳水就跳水。他低頭朝水下張望,不多時,一條黑龍以優美的弧度竄出江面,爽利地落在船上,恢復人形。重思兩隻手各抓了一條魚,口中也叼著一條,一股腦丟在船艙。
「你們鬼國人都會化龍嗎?」陸沉失笑。
「也不是。」重思抹了把嘴笑笑,拍拍手站起,從江邊扯了些樹枝回來,將魚串好,催起鬼火烤了。
魚肉的香味在清冷的江面瀰漫,驅散了江上夜晚的濕寒。隔岸人間燈火通明,然而漆黑的江面,這一點篝火竟也讓人感到同樣的溫暖。烤魚的香味勾起陸沉的食慾,他這才重新拾起一百年來習慣到已經忽略的那種飢餒。
火光在他思緒飄搖的雙眸中跳躍,深藍的眼瞳鍍上了金色的光澤。重思一邊翻烤魚肉,一邊拎出個口袋,從裡面掏出一把赤紅枯葉,捏碎撒在魚肉上。陸沉捏起一枚枯葉端詳,問道:「這葉子狀似羽毛,我過去未曾見過,不知是什麼葉子?」
「這叫玄木葉,在鬼國很常見,一般用來做調料的。」重思言罷,舉起一條魚遞給他:「熟了,酆都烤魚,前輩你嘗嘗看。」
陸沉接過來,見重思又烤好了一條,才將手中的咬了一口,稱讚道:「酆都菜系如此可口,我從前居然不知。」
重思笑了,「酆都還有彼岸花炒飯,鬼火烤黃泉蝦,炸落頭蟲各種本地特色菜,今夜正好是鬼節,鬼門大開,前輩若是有興趣,晚輩帶你去鬼市嘗嘗地道的館子。」
酆都如今不知形勢如何,陸沉慢條斯理地吃著魚心中思忖。他所關心的並非酆都美食,卻也不願自己的深沉心思掃了重思的興緻。他所認識的酆都帝君非是甘受家室拖累之人,不知為何會在這百年間生下一個女兒。倘若他的目的是利用這份血脈繼續完成他的事業,面前這少女也過於正直單純了。
正直單純,這又有什麼不好,然而在這殘酷的亂世,這樣單薄瘦小的肩膀又能承受多少呢。面對著無所察覺專心吃魚的少女,陸沉冰冷的妖心生出了一絲憐憫。妖族秉行弱肉強食、有仇必報的生存法則,他生來不知憐憫為何物,然而多年前與那名西方教之人的邂逅相識,就算以決裂收場,卻也終究在他心裡留下了這些柔軟的痕迹。
「陸某未曾去過酆都,有勞帝姬帶路。」陸沉說道。
「前輩不要客氣,儘管交給我。」重思欣然允道。
陸沉收起妖力,容與舟便停下了漂行。重思支起了棹,向江邊劃去。
小舟在深草中靠岸,重思取下船頭昏黃燈籠,手中一劃,催出猩紅鬼火,重新點亮了燈籠。以鬼火照路,四下幽寂的景緻迥然有別於人間。陸沉裹緊輕裘,跟在重思身後從容緩步。林中漂浮著藍色磷火,一股腐朽氣味漸漸濃烈,兩人竟來到一片亂葬崗。
「墳地一般是最接近陰泉的地方。」重思言罷,左右看了看,選了一處地方,亮出枯骨陌刀,高高舉起,一刀朝地劈下。
「嘩啦」一聲,地面出現一條裂痕,起初看不到什麼,待重思將猩紅的鬼火燈籠照過去,才見汩汩泉水在溝壑中流淌。
陸沉攏手瞥了眼,嗅了一下,說道:「聞到鬼氣了,確是陰泉。」
「這道泉水最終會匯入忘川,」重思收起陌刀說道,「前輩,我帶路,你跟在我後面。」
她說完化出龍形,「嗖」地一下鑽入泉水之中。
陸沉撿起她丟在地上的燈籠,右手兩指捻訣,指端亮起幽藍之光,須臾身形散開,化入陰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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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思站在岸邊等了一會兒,須臾見一股清流從黃泉脫出,落在她身邊。
陸沉輕裘微敞,修長的手指提著燈籠,閑閑立在她面前,隨意打量四周。入目是鋪天蓋地的昏黃。泉下之國,一條曠闊的川水九曲蜿蜒,凝滯而濁黃。天空映襯著河水的顏色,也同樣是一片渾濁的暗黃。天上沒有雲,沒有日月,沒有任何生靈。
「黃泉之水匯入忘川,忘川最終流入黃海,黃海的中央有輪迴台,是所有靈魂的必經之路,」重思解釋道,「我們這裡的光亮主要是借隨黃泉進入的現世之光,所以前輩你看光亮是從忘川中發出,映亮了天空。」
「靈魂必經之路,卻也未必。據我所知,修仙修佛者不入輪迴。」陸沉道。
「這……至少父親告訴我,所有靈魂都應該通過輪迴台,這才是盤古定下的天道。」重思也不知如何解釋,只得這般說道。
「我們走吧。」陸沉提醒。
「好,我這就帶前輩去鬼門關坐船。」重思見他還拎著燈籠,便接過來,卻見燈籠中的鬼火已不見了,不知是否遺落在陰泉中。
鬼國的空氣混濁而沉重,生靈吸入得多了,便會有些暈沉。陸沉的步子慢了一些,重思卻健步如飛,神色輕鬆。忘川兩岸生長著一望無際的紅色稻田,陸沉隨手摘下一穗,扒出幾顆石榴模樣的種子。
「這是什麼草?」陸沉問。
「這是酆都稻,名為重思。」重思回頭,停下腳步等他。
「重思,不就是你的名字么?」陸沉反應過來。
「嗯,父親說,民以食為天,重思是鬼國最常見卻也最重要的糧食。他為我取這個名字,是讓我以民為重,」重思回憶起酆都帝君,心中難免惆悵,卻不願自己的情緒影響了別人,按下心緒朝陸沉笑道,「酆都稻生嚼味道也很好,前輩不妨嘗嘗。」
陸沉聞言,將一顆赤紅晶瑩的種子放進嘴裡,齒舌間立刻漫開一股菱角的清甜味道。
兩人沿著忘川不知走了多久,紅色稻田漸稀,一座森然城樓矗立眼前,正是鬼門關。鬼門關兩側城牆延伸萬里,關口橫跨忘川,門上黑柵高懸。與人間關城不同,其石磚灰白,細看可見嵌在其中的斷骨和牙齒。
中元節鬼門大開,許多小船搖搖晃晃駛入鬼門關。「怎麼了?」見重思盯著那些小船,陸沉問道。
「總覺得今日的鬼船有些多。」重思搖了搖頭。鬼船的增多,意味著人世的死者增多。重思將此事放在心上,暗道回酆都再做計較。她招呼一條小船,從懷中掏出幾張紙錢投進船頭油燈上,對頭戴斗笠骨瘦如柴的引渡人道:「去酆都城。」
入了鬼門關,天色更為暗淡,沿岸星星點點生長著血紅色的妖嬈花朵。重思嗅到花香,不由又思念起了酆都帝君。他漆黑如墨的髮絲間,常年繚繞著這股彼岸花的幽香,對重思來說,這就是父親的氣息。
——爹親,你現在在哪裡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照顧你……重思很想念你……
聽聞鬼國獨有的彼岸花在人世代表著無盡的思念,陸沉注視著她眼中漸漸盈出的淚光,心底嘆了口氣。他不擅長安撫兒童,此刻搜腸刮肚只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名西方教之人把受驚的孩童們抱在膝頭,揉著他們稚嫩的頭髮,微微笑著的模樣。
他也下意識地伸出手,揉了揉重思的頭,卻說不出什麼,半晌道:「……彼岸花炒飯,就是這種花吧?」
重思一愣:「炒、炒什麼飯?」
陸沉別過臉,支頤望著黃濁川水:「你不是說酆都有一道菜叫彼岸花炒飯。」
重思見他維持冷淡,卻又沒話找話的模樣,突然明白他是想安慰自己,心下一暖,「噗嗤」一聲笑了,「是了,就是這種花。」
「謝謝前輩。」她凝視陸沉,雙目熠熠生輝,宛若星河下的湖水。
陸沉見她神色已無悲戚,便不再開口,安靜地打量著前方風景。
寂寂忘川,一座孤峰遙遙聳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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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松陵江畔,雖已深夜,鎮上一朱門大戶仍亮著燈。偌大的祠堂中,一具肥胖的老者屍體靜卧在一簇簇精緻蓮花燈盞中央。焚香裊裊,經聲不絕。
一名清瘦的僧侶跪在屍身前的蒲團上,手勢優雅地敲著木魚,口中誦經聲清朗醇柔。
他身著黛青色袈裟,未似中原僧侶那般剃度,柔順整齊的墨發垂在肩窩。平平無奇,長相柔和,燈影下有幾分雌雄難辨。眉心一點硃砂痣,讓他平易近人的氣質中脫出了幾分端莊不凡。
祠堂外偶有人聲,雖壓低了嗓門,門內也聽得分明:「裡面這和尚是刺史大人從天竺請來的高僧,現是水月寺的住持,老爺讓他念經超度一下,應該就不會每晚入夢嚇哭那十幾房姨娘了吧?」
「若還是無用,那可就虧大發了。你知道請這和尚得捐多少香火錢?這個數……」
「我的天,這和尚真貪啊!還號稱佛門高僧?」..
「不過我聽說,他的錢都花給那些窮病鬼了。最近不是好多人都染上那個『屍染病",我聽說他把不少病人拉到水月寺去救治。」
「水月寺千年古剎啊,聽說還藏有佛寶連珠琴,他把那種病人拉去以後誰還敢去!而且屍染病不是無葯可醫嗎,他把病人拉去做什麼,念經超度?他要有錢不如修修寺院,我看水月寺的大殿都快塌了。再說了,你知道他是不是把錢藏起來了,說給窮病人用了,又沒人看到。」
「噓,小點聲兒,別讓裡面聽見了。這和尚和刺史關係不錯,很會鑽營呢……」
人聲漸小,門外唯余夏蟲唧唧。蘭若抬起長睫,面不改色,手中木魚一聲一聲,紋絲不亂。
漫長的深夜過去,東方透出魚肚白,黎明降臨。蘭若揉了揉膝蓋,收起木魚和佛珠,施然走出祠堂。戶主的長子朝他拜謝,說了不少客套話,昨晚守夜的兩名家僕也滿臉堆笑。蘭若莞爾,雙手合十與他們一干人禮數周到地寒暄后,這才走出朱門,踏進濕重寒涼的晨霧中。
門外有一輛牛車,趕車的是個十的小沙彌。他抱臂靠在車裡睡著,此時被吵醒了,吐出口中草根,抱怨道:「你可算出來了!」
蘭若看著他凍紅的鼻尖,輕笑道:「讓你也進去念經,你不肯去,只好在外面挨凍。」
「呔,我才不想和死人待一晚上!」小沙彌道。
「待一晚上才有香火錢買米煮粥……」蘭若款款道。
小沙彌一骨碌坐起打斷了他:「別什麼話都往外說!這種話我說說就完了,你可是得道高僧!」
「是了是了,貧僧失言。趕車吧阿賢,去西巷殷家。」蘭若有些蹣跚地爬上馬車,揉了揉睏倦的眼,吩咐道。
「你還真是放不下那祖孫倆。」小沙彌又抱怨了一句,便趕起了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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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口支著個包子鋪,蘭若叫停馬車,低頭數了數手心的銅錢。
「我不吃,不餓。」阿賢看著他手裡那零星幾個銅板,揮了揮手。
蘭若還是買了三個素包子,塞給阿賢一個,剩下的揣在懷裡捂著。西巷最里是間破舊的木門,蘭若叩了叩門,等了會也無人應,阿賢跳下馬車用力把門拍得搖搖晃晃,道:「殷阿婆耳朵背,那小丑丫頭又指望不上,你每次這麼客氣做什麼!」
「隔壁住的陳老施主也病了,這麼大動靜,我怕擾了他休息。」蘭若無奈道。
饒是動靜這樣大,裡面仍無人應門。兩人對望了一眼,蘭若眉頭一緊,阿賢直接將門推開了。
院中無人,阿賢率先衝進屋子,到了門口捂住口鼻掉頭就出來了。蘭若走進屋子,聞到了一股撲鼻的腐臭,破床上躺著的殷阿婆已經咽氣。她渾身都是爛瘡,深可見骨,卻非是死後才腐爛至此。她所染之疾是這數月來橫行江淮一帶的怪病,百姓稱之為「屍染」,因其病症先是身上生出屍斑一樣的爛瘡,隨後漸漸肌膚潰爛,最後臟腑肚腸流出,死狀凄慘。
「應是昨日咽氣的,昨晚我若來了就好了。不知紅豆去哪裡了?」蘭若目中露出憂慮之色。紅豆是殷阿婆外孫女的名字。
「你來了又有何用,這病早晚是個死。」阿賢在門外接話道。很多時候他看到蘭若這種神態會有種說不清的心煩意亂,夾雜了少年期的那種叛逆,往往表現成一股無名之火。
「紅豆不在,又能去哪裡。罷了,我先將殷施主的屍體帶回寺中火化,」蘭若說著把手中幾個素包遞給阿賢,「喏,你拿去吃。車子留下,你先回寺里等我。」
「為何我先回去?」阿賢反詰。
「我要用馬車載她,你不喜歡和死人待在一起。」蘭若道。
「我不喜歡,我爹娘說好了送我當滿兩年和尚就接我回家,下個月他們就來接我了。」阿賢哼了一聲。
「但你身上的屍染……」
「就屁股上銅錢大小那麼一塊!那有什麼打緊!我多糊幾次香爐灰就能好!我下個月就能回家!」阿賢叫道,「也是奇怪,之前咱們倆人一起抬的那人,怎麼佛祖就保佑你一個……難道就因為我撿了他兜里掉出來的那一文錢藏進了自己□□里?」
他說著話時蘭若已經徑自把殷阿婆瘦弱的屍體包裹好搬上了牛車。
這時天仍未大亮,除了早點鋪子,街上還沒什麼人。隔壁陳家卻推開了門,陳家大兒子用一輛板車將陳老漢推了出來。他望見殷家門口站著的蘭若一怔,悶聲打了個招呼:「蘭若禪師。」
蘭若回了禮,問道:「陳施主這兩天可看見殷家那小孫女了?」
陳家老大想了想,答道:「昨晚聽見她嚎了一嗓子,我出門看,見她跟個小鬼兒似的瘋瘋癲癲跑出巷子了。」
「陳施主可進殷家看過殷阿婆了?」蘭若雙手合十,又問。
「她有屍染,誰都知道。蘭若禪師,我是個殺豬的,佛祖會保佑你,可不保佑我。你這種高僧可以三天兩頭跑這孤兒寡母家,我們小老百姓不敢。」陳家老大不冷不熱道。
「放屁!什麼叫三天兩頭跑孤兒寡母家!殷婆昨日咽氣了,你都不知道吧!」阿賢惱道。
「這年頭,瘟疫橫行又兵荒馬亂的,各家管好各家吧!得了那種病,早晚要死的。」陳家老大狠狠瞪了阿賢一眼。
蘭若察覺板車上的陳老漢聽到「死」這個字眼,渾身打了個寒噤,臉上的屍染瘡又流出膿來。於是他扶住了板車,問道:「陳施主,你這是要送陳老施主去哪裡?」
陳家老大皺了皺眉:「爹嫌家裡人雜,休息不好,要我送他上山裡屋子養病。」
陳老漢瞧了瞧蘭若,又瞧了瞧兒子,畏畏縮縮地點頭。
蘭若道:「山裡是安靜些,只是怕日常生活不方便。」
「我每隔幾天送些柴米過去,飯爹自己會做,老躺著就和那殷婆子一樣躺爛了,多動動有好處。」陳家老大有些不耐煩,推著板車往巷口走。
走了兩步,他發覺推不動,回頭一看,竟見陳老漢拽住了蘭若僧袍的袖子。
「爹,你做什麼呢!」陳家老大斥道。
陳老漢和蘭若對視,似乎讀懂了他溫潤雙眼中無聲的鼓勵,顫巍巍道:「我想去水月寺住。」
「什麼?」陳家老大一愣。水月寺收容屍染病人是遠近知曉的事,但多數人只是聽聞,畢竟沒人敢真正進去。水月寺的病人都是被家人拋棄丟進山裡,被蘭若背回寺中的人。
「去那裡做什麼……」陳家老大嘀咕了一句。
「我要去!」陳家老漢喊破了音,用力捶著板車,兩道老淚從他眼中淌下。
「這……」
「水月寺在深山中,十分幽靜,貧僧倒是覺得陳老施主能來休養些時日也好。」蘭若溫言道。
陳家老大想了想,說道:「既然爹自己想去,那就有勞禪師照顧了。過些日子待爹病養好了,我要將他接回來的。」末了他又補了一句。
如此一來,陳家老大推著板車把陳老漢送上山裡寺中。說了這一會兒子話,天也大亮了,阿賢也就跟著蘭若坐上了牛車回去。
「住持你也是傻,你以為那陳屠戶真想把陳老爺子接回家?呸!他這是怕人說他不孝,假惺惺說什麼病好了接回來。你等著看吧,指不准他老爹死了日後他還要訛你一筆呢!我看早上他就準備把陳老爺子扔山裡小屋等死呢,沒想到被你撞見了……」阿賢一邊趕車一邊喋喋不休道。
「年紀不大,想得太多,容易迷途,」蘭若不以為意道,「專心趕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