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黃泉主
天上流雲如海上浪濤滾滾而來,天帝身影單薄,青牛在雲霧中時隱時現。天帝盯著前面步履沉穩的大羅金仙,記憶中他從來穩重,有時還有幾分風趣,擅長扮豬吃老虎,卻從未顯露過自己真正的情緒。
今天卻有一些不同了。
或許並非今天的太上老君不同,天帝輕輕撫摸自己繃帶包裹的空空眼眶,而是現在的自己不同了,分明失去了一隻眼睛,卻反而對這世間萬物看得更清楚。
「老君,你還記得我選酆都六天那時的事情么。那時我本沒有選那名宗靈七非道人,因為那人是你的弟子,六天去了鬼國,未必還有命能再回來,」天帝平淡道,「但是你向我推薦了他。」
太上老君並未回頭,但是天帝知道他在聽。
「其實你希望有你自己的人插手鬼國,提供情報,」天帝繼續道,「很久遠前的天帝一直試探你,因為天帝不明白你為何背叛自己的師父鴻均道祖,為女媧創立的天庭賣命。但是無論怎麼試探,你對天庭都忠心耿耿,於是天帝便放下了對你的猜忌。直到今天,我似乎明白了你所求的,不是天庭給的權勢和名利。」
「女媧令天庭囚/禁監視鴻均道祖,卻從未說過為何要這樣看管他。現在我明白了原因,而你其實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清了這一點。你心裡有天下蒼生,也有你的師父。你既不願蒼生誅他,也不願他毀天下。所以你只能進入天庭,背負師門對你的誤解和仇視,暗中阻止你的師父,也同時保護他。」
太上老君的腳步變了,他佝僂的背不知何時挺拔起來,眯起的眼也睜開了。
他已經歷過幾任天帝,他們彷彿女媧製造出的人偶,擁有永遠不會改變的思想和維持世界秩序的永恆意念。他想把這名天帝帶回去,也只是作為統領天庭的擺設,只因死後封神的那些神仙如同失去自身魂魄一般對天帝絕對的服從。至於天帝是傷是殘,有何種想法都不重要。但他這時卻發現,天帝從鬼國回來,與以往不同了,彷彿人偶竟也擁有了人類的感情,竟也能說中他複雜悱惻的心事。
「你的徒弟死了,其實你很傷心吧,」天帝道,「你在想,如果你死了,你的師父會不會傷心。」
太上老君停下了腳步,青牛也跟著打了個響鼻。他轉回身,望著傷痕纍纍的天帝和他僅余的那顆蒼穹一般的眼珠。「我未曾想到,這世上最懂我的,竟然是天帝。」
「畢竟做了上千年的君臣,」天帝道,「今日你該迎回的,其實不是我。」
太上老君望著他,目中一驚,隨後又歸於平靜。「新的天帝在何處呢?」
「他還未成熟就從扶桑木墜落,現在也未能孵化。若是被敵人找到,天庭就要數年沒有天帝。我的壽命已經到了盡頭,與其回到天庭,不如去找回扶桑帝果。我與他同根同源,只有我能助他孵化。」天帝爬下青牛的背,雙足落在雲層上。青牛抬了抬鼻子,回頭輕輕拱了拱他的手臂。天帝撫了撫青牛的角,對太上老君道:「老君心懷天下,天庭諸事交你,本帝放心。有勞了。」
他拱手行禮,轉身踏雲向人間飛去。今日怕是訣別,太上老君嘆道:「天帝亦心懷天下啊。」
天帝縱身而下,略一回頭,聲音飄散在流雲中:「但我有負蒼生……是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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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卷著雨雪在京城肆虐,秦淮河上一片昏暗。天帝衣衫單薄,雙唇凍得發青,卻彷彿不知寒冷,慢慢在城外小路上走著。路邊有一處破寺,他走半坍圮的寺中,見佛像已經被砸碎,到處都是灰塵,已然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在太液池時,大自在天與他深談良久,也告知他扶桑帝果就在京城外的破寺中。
他未停留休息,又邁開腳步往城裡走去。
河畔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街邊匍匐著渾身潰爛的屍染病人。很久前大自在天也曾對他描述過屍染病人的痛苦,他卻置若罔聞,直到今日親眼目睹,才察覺自己往日的冷漠。雨雪濡濕了他的頭髮,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巷子里有人在鬥毆,他感覺到一股扶桑的氣息,便緩緩走了過去。
幾個家丁正圍著一名少年踢踹,饅頭和銅板噼里啪啦從他背上的包袱中掉落。「叫你偷!看我打折你的腿!」少年置若罔聞,哼哼冷笑,滿身污泥血跡,奮不顧身地抓著地上的食物和銅板塞回懷裡。
天帝道:「別打他了,他若偷了東西,你們可以報官。」
一名家丁道:「他偷得就是官老爺家,這小賊是個慣偷了,不打得他一個月爬不起來就治不了他!你是什麼人,去去去,別擋在巷子口礙事!」
天帝目光冷然,身如游龍,一把抓住了家丁的手腕。家丁先是嚇了一跳,待看清他俊美虛弱的臉,便猖狂起來:「哪家館子里跑出來的小倌,屁股癢了嗎?」
天帝手一用力,家丁就慘叫起來。「弟兄們打他,打死他!我手斷了!疼死我了!」
幾個人一起圍上來,天帝感到胸口發悶,咳嗽了一聲,咳出星星點點的猩紅。「這是個逞能的病秧子,打他!」
天帝被一把推到牆上,他卻面無懼色,瞥著癱在地上的桑小俠:「還躺著做什麼,起來快跑。」
桑小俠摸了摸鼻子:「不行,我哪兒能丟下你。」他卯足了勁兒,跳起來給了推搡天帝的那名家丁一拳。兩人一起打,支撐了片刻,天帝沉傷難愈又不願開殺,桑小俠的神力尚未覺醒,到底挨不過這群人的拳頭。
天帝被按在地上,那名斷了腕骨的家丁怒氣騰騰,抬腳就要跺向他的胸口。
「小心!」桑小俠心急如焚,剛才他已見這人咳了血,再挨這麼一腳,怕是活不了了。
天帝將神力匯聚於指尖,正要打出,那家丁哀嚎一聲,腳骨「喀嚓」也斷了。眾人根本沒看到是誰出手,紛紛嚷著:「怎麼回事?誰打折了你的腳?」
一股熟悉的幽幽花香若有若無漂浮在巷子里。天帝想到了什麼,蹙了蹙眉,拉起桑小俠跑出巷子。桑小俠不明所以地回頭,只見巷子里那幾個人影接連倒下,卻連哀嚎都沒聽到一聲。
外表光鮮的京城卻也有灰暗的角落,特別是秦淮河畔這種勾欄雲集之地。桑小俠引路,帶著天帝鑽進一家簡陋骯髒、散發著油膩味道的小旅店。「三個個銅板可以賃這條大通鋪一晚。這幾個小崽子睡剛好。」桑小俠掀開髒兮兮的帘子,指了指大通鋪上的幾個小孩子。小孩子看著都面帶菜色,身上還有屍染斑留下的痕迹。「一人半個饅頭,別搶!」桑小俠取出饅頭給小孩子們分發,打發他們心滿意足地爬回通鋪上啃。
這屋子沒有火盆,所有人都只得裹著發餿的薄被。天帝盤膝坐下,接過桑小俠掰開的大半個饅頭,瞥著上面髒兮兮的泥巴。
「我叫桑小俠,恩公怎麼稱呼?」桑小俠一邊吸溜著鼻涕,一邊咬著手裡另外小半個饅頭。
「我比你大,你叫我哥哥好了。」天帝一點點剝掉饅頭皮,眼也不抬地說。
「哥哥!」桑小俠喊了一聲。
隨口一說,他還真叫。天帝心裡莫名一暖,勾起嘴角:「我過去都沒有兄弟,聽著還挺親切。」
「我是孤兒,也沒有兄弟姐妹。不知怎麼,我也覺得你很親切,」桑小俠嘿嘿一笑,」沒準咱倆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天帝將剝好皮的乾淨饅頭遞到他跟前:「吃吧。」
「哥哥不吃?」桑小俠問。
「我又不餓,」天帝有些冷,又低低咳嗽起來,「這些孩子都是你照顧?」
「一起在破寺里住,住得久了就照顧起來了。我也不想這麼偷,但玄木葉在黑市很貴。前幾日出了點事,破寺讓人砸了,也沒人願意再雇***活。」桑小俠嘆氣。那晚大自在天清除了幾名孤兒身上的魔氣,又以佛血治好了他們臟腑的屍染,使他們性命無虞。但整個城中都瀰漫著魔氣,他們仍需玄木葉醫治不時浮現身上的屍染斑。
「你準備照顧他們一輩子么?」天帝問,「你在這裡討不到生活,不想去別的地方?」
「我走了他們就沒人管了。」桑小俠道。
天帝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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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們一起出去,桑小俠往自己臉上抹了幾塊泥巴,用一張草席往躺在地面茅草上的天帝身上一蓋,跪在他面前嚎:「哥哥啊哥哥!你不能丟下我啊!好心人啊誰能施捨點銀錢,讓我帶哥哥看病啊!小人就算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們啊!」
天帝翻了個白眼,一動不動地躺屍,恨不得真死透算了。
桑小俠嚎了一上午,得了些銅板。看天又下起了雨雪,準備收攤回去。這時又走上來一伙人,罵咧咧道:「這不是見過佛祖的桑小俠嗎?又騙錢啦?你猜今天佛祖保佑不保佑你啊?」
桑小俠把包好的錢往懷裡一揣,拉起天帝就走,低聲道:「這幾個是硬茬,哥哥你別管我,自己快跑。」
天帝什麼硬茬沒見過,魔紋鬼鼎里都打過滾了,對此只是嗤笑一聲。
幾個人抽出刀劍,鐵了心要留他們性命。天帝想動神力,卻只覺得胸口悶痛,又咳出一口血。他瞧著尚未破殼而出的桑小俠,看來也指望不上。他強忍痛楚,與幾人動起了手,刀風劃開他臉上的繃帶,露出空落落的眼眶。「原來是個殘廢!」幾人哈哈大笑。
他們尚未笑完,一股花香襲來,所有人的刀劍便都斷了。「誰?誰!怎麼回事!」幾人張皇失措。
一名頭戴幕遮,身披玄色斗篷的男子站在瀟瀟雨雪中。男子未回答,只是朝空中丟出一朵猩紅的彼岸花,手中刀光閃過,那花已整齊地分成了數瓣,飄然落在每個人面前。
「啊……大俠……大俠饒命……」幾人連滾帶爬地逃走。
「這幾個人是黑市倒賣玄木葉的,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多謝大俠相救!」桑小俠覺得最近時來運轉,經常遇到貴人,「敢問大俠名號,日後小人一定報答!」
「吾名黃泉主,你要報答不必日後,」那人竟開口了,「在下初來此地,無處落腳,不知小兄弟可否收留?」
桑小俠尚未回答,天帝冷冷道:「不能!」
「哥哥……」桑小俠看看天帝,正要拒絕,黃泉主從斗篷下掏出一片玄木葉。
「此乃在下故鄉特產,還有很多。」他用兩指夾著玄木葉,不疾不徐道。
天帝心裡大罵,冷哼一聲,拂袖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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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旅館擁擠的屋子裡,黃泉主坐在板凳上,用勺子攪著鍋煮湯。他果然有很多玄木葉,隨便就換來大把銀錢,出門一趟帶回來滿兜子糕點糖果。通鋪上小孩子們眼都綠了,哇哇叫著撲上來搶奪一空。
黃泉主脖子上騎著一名孩童,手裡糖渣不斷往他頭上落。大腿上趴著另一名孩童,一雙小臟手忙不迭地在他懷裡翻找剩下的點心。天帝冷眼瞧著,對他的耐性嗤之以鼻。這魔頭殺人不眨眼的,爾等人類真是無知者無畏。
像是猜到他此刻所想,黃泉主卻抬手摸了摸腿上孩童的頭,找出一塊糖給她。
「嘖。」天帝乾脆站起來走開。
黃泉主給眾人分了雞湯,又送給桑小俠厚厚一疊玄木葉,所有人都對他感恩戴德。天帝合著眼靠坐在大通鋪的角落裡,須臾聽到布簾被掀開的窸窣聲,一股幽幽彼岸花香瀰漫開來。
他睜開眼,看著遞到眼前香氣撲鼻的雞湯。
「天氣冷,喝一點。」黃泉主道。
「殘忍虐待后,再遞上一碗熱湯。你指望我說謝嗎?」天帝冷笑,「我只會遺憾,你怎麼沒死在虞淵的大火里。」
黃泉主盯了手中的湯碗一會兒,放到了一邊。天帝以為他終於要走開了,卻見他取出乾淨的繃帶和傷葯。他出門本就是為了買傷葯,糖果和點心都是附帶的。
「你眼睛的傷還沒好。」黃泉主道。
「看到你就好不了了。」天帝咬牙道。
「當年你也把我追殺得受重傷流落妖界,甚至還想用天雷劈死我。難道只准你殺我,不准我殺你?」黃泉主道。
「強詞奪理!不把你的眼挖出來,難消我心頭之恨。」天帝瞪著他。
「挖了就能消恨么,那你挖。」黃泉主說著坐到他身邊,抓起他的手覆在自己幕遮后的眼皮上。天帝的指尖觸到他臉上的疤痕,縮回手,默了默,又發出一聲冷笑:「我以為真燒不死你,原來臉燒壞了啊,怪不得蒙頭蒙臉像個逃犯。」
黃泉主聽了也不反唇相譏,也不生氣,只是又揚了揚手中繃帶:「我幫你包紮?」
「不用!」天帝吼完,就咳嗽起來,嘴角沾上了鮮血。
「你的身體已經太差了,扶桑樹在吸收你的命力,供養下一個天帝。如果摧毀扶桑木,就不會再有新的帝果,你也不會死。」黃泉主說著,用手指抹去他嘴角的血跡。
「別拿你臟手碰我!」天帝更氣惱了。
「整日說我臟,難道我就不會傷心么?」黃泉主看了看白凈手指上的鮮血,忍不住放到嘴邊舔了舔。天帝看得腦仁疼,若非身體實在虛弱,恨不得一腳把這變態踢下床。
黃泉主又從懷中掏出了一片樹葉,卻不是玄木葉,而是一枚泛著金澤的紫色桑葉。
「這是……」天帝喃喃道。
「這是你登基那年,我上天庭朝見時,你送給我的。」黃泉主說著,手中作法,扶桑葉便化成一片金紫霧氣,湧入了天帝胸口。得了扶桑葉中蘊含的神力,天帝胸口的痛楚瞬間緩解,人也精神了幾分。
「你有什麼企圖,特地把扶桑葉帶來……」
天帝未說完,黃泉主糾正道:「非是特意帶來,而是每日帶在身上。」
天帝惱羞成怒:「你到底有什麼企圖,你是不是想騙我的信任,讓我為你打開扶桑木的結界,然後再狠狠背叛我,看我的笑話?」
黃泉主怔了怔:「我確是想讓你打開扶桑木結界。因為這樣你才不會死,天帝的制度也可以中止。生靈的生死順其自然,陰陽平衡,輪迴台便不再生魔。而你卸任天帝,讓這個小朋友當,咱們就可以像當年說好的那樣,走遍天下品嘗各地美食,你覺得如何?」
鬼帝突然提起當年兩人感情好的時候的事,天帝心頭一陣酸澀。他眼角微紅,失神地笑道:「休得騙我,酆都鬼帝巴不得我死,你不是差點把我在鬼鼎里燉熟了嗎?」
「你知道什麼話最傷我,你就偏要說。我若哪句話說錯了,你就要拿天雷劈我。可你那時說出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我卻還是捨不得殺你。」
「你披上黃泉主這張皮,就什麼噁心的話都敢說了。」天帝譏諷道。
「那是,鬼帝是鬼帝,我是黃泉主,」黃泉主不以為意,「鬼帝屬於輪迴台,黃泉主卻屬於自己。」
「鬼話連篇。」
「鬼族當然鬼話連篇。扶桑葉給你了,我送你的曼殊沙華呢,給我看看?」
「早扔了。」天帝沒好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