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翠微仙君(下)
翠微仙君撥開頂在咽喉的劍,坐直身體,緩緩道:「天常道每三十年一次宗魁戰,一來這代表天常道權位的更迭,二來也是因為青城山每三十年便會迎來一次修鍊天常眼最佳的天時。宗魁戰先由門派弟子相互比武,選出最強的弟子,與掌門進行最後的決鬥。其實所謂決鬥只是名頭,實則並非兩人對決,而是師徒可有一人入陣修鍊天常眼,另一人為其護法。修鍊天常眼若失敗容易走火入魔,有性命之憂,所以活下來的那個人便是掌門。一般來說常由師父修鍊,弟子護法,但也並非都是如此。若是彼此不相讓,自然也可通過武鬥決定。」
玄九在天常觀待了這麼久,還是掌門的愛徒,卻全然未聽說過宗魁戰的本質。修鍊天常眼需要護法可以理解,但為何要用這種方式選出護法,而且只留一人護法呢。事出反常必有妖,玄九心裡掂量著翠微仙君這番話里到底有多少真實,多少謊言。
「修鍊天常眼的方式,你是否知曉呢?」翠微仙君問道。
「洞里的藏書,但凡涉及到天常眼修鍊的內容,書頁就被撕掉,」玄九冷哼,「怕不是你練成后,捨不得讓別人練,所以故意把那些內容都撕掉了吧。」
「那些天常眼的內容是師父毀去的。天常眼是天常道的門派神功,對抗鬼族大有用處。但它的修鍊之法有損陰德,所以多年來師父一直不贊成門派弟子繼續修鍊。但那時我執意修鍊,所以與師父起了衝突。最終師父拗不過我,為我護法,趁著天時我在宗魁戰那夜入陣修鍊了天常眼,但因為缺少了一樣祭品,修鍊失敗了。我失敗後走火入魔,失手殺了師父。」
「師父果然是你這狼子野心之徒殺的!師父對你那麼器重,對我那般疼愛,你卻殺了他!沈玉衡你該死!」玄九雖一直懷疑他殺了恩師,卻也未忘記當年他提點武學之情,心中也曾為他辯解。但此刻聽到他親口承認弒師,憤怒與悲痛壓倒了理智。玄九暴跳而起,一腳踢在翠微仙君的胸口,將他踢出數丈。翠微仙君如飛葉飄落,痛得眼前發黑,一連嘔出數口鮮血。
「沈玉衡你該死,你該死啊!」玄九撲過去,騎在他的身上,對著他不斷揮拳。
翠微仙君聽到自己肋骨斷裂之聲,一呼一吸冷汗直流,卻仍是悶聲不吭。他答應隨玄九回師門時,就已經有了覺悟。
「你可知缺少了哪一樣祭品?」翠微仙君語氣虛弱,碧袍染血,面容卻仍是一派平靜。
「你說!你都說完我再殺你!」玄九面容猙獰。
「當年黃泉主率眾鬼出世,橫掃西南,所向披靡。天常眼應劫而生,所用的卻不是道法,而是巫蠱咒術。用極致的痛苦將特定命格的鬼族熬製成鬼王,再以陣法抽走鬼王全身的鬼氣,用以修鍊天常眼。天常眼雖是為了對抗屠殺人類的鬼族,但修鍊之法卻極端殘忍,所選取的鬼族祭品也都是心志純善堅忍的無辜鬼民。師父時常反思,為了達到目的就可以不擇手段么,那人與魔鬼又有什麼分別。」
玄九神情愕窒,再次注意到周圍這八個銅人。翠微仙君咳喘道:「你若不信,就打開看看。」
玄九瘋了一般將銅人一個個劈開,裡面掉出七具鬼族乾屍,唯有一個銅人是空的。正如翠微仙君所言,它們被活活抽幹了鬼氣。鬼族壽命長於人類,這些無辜族人不知被禁錮了多久才痛苦地死去。
天常道門竟然干出這種事,竟然干出這種事!怪不得沈玉衡一直不肯說,他當然說不出口!
「那為什麼……為什麼收留我……」玄九抱住頭癱坐下來。
「師父抱你回來時也不知你是鬼族,所以教給你的門派心法都是人類用的。後來雖知曉了,但他對你感情很深,所以仍是將你當成一般弟子疼愛。而且師父自覺天常眼對鬼族太過殘忍,所以對你更是有心彌補。」
「師父……」玄九想起了恩師總是慈祥微笑的樣子,心如刀絞。天常道的罪孽,怪不到恩師頭上,他甚至撕去了天常眼的修鍊之法,儘力去彌補罪愆。
玄九稍微冷靜后,又想起了一件事,走到了翠微仙君面前道:「但你教給我的心法卻適合鬼族,所以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鬼族。你不讓我把你教我的事告訴師父,你也一直都不揭穿我……」
他眯起眼睛,猛然扼住翠微仙君的脖子,將他提離地面:「……你想把我製成乾屍,當你修鍊天常眼的祭品?!沈玉衡,哈哈哈,你好歹毒啊!」
翠微仙君痛苦地扒住他的手,喘不過氣來,艱難道:「不錯……銅人里的鬼族死太久了……需要新鮮的鬼族祭品……你的生辰符合,你的死期也很重要……誰知你逃了……」
「啊啊啊啊啊!」玄九雙手死死掐著他的脖子,翠微仙君漸漸氣息微弱下來。
秋水劍在他背上顫抖,他這才清醒了幾分,鬆開了手。翠微仙君面白如紙,眉尖蹙著。玄九扯著他的頭髮,一路拖著他來到了另一個石窟。這間石窟中擺了十幾個石棺。
玄九把翠微仙君的頭抵在石棺上,嘶吼道:「後來你是怎麼練成天常眼的?你又折磨了多少鬼族!這些石棺里是不是關了鬼族?你把石棺打開!」玄九上一次來,曾試圖打開石棺,卻發現上面施有針對鬼族的術法,他無法開啟。
翠微仙君氣若遊絲,抬起眼皮便已用盡了力氣。玄九毫無耐心,恨他不聽話,抓著他的頭一下下撞向石棺。「開棺!你聽不到是嗎!」
翠微仙君知道玄九恨透了自己,但這種殘暴還是讓他心中難過。頭磕在石棺上鮮血淋漓,他頭痛欲裂,連一句話也說不出。這是意料之中的結局,他並沒有給自己其他退路。
與青鸞舉案齊眉,琴瑟和諧,是他一生中唯一快樂的時光,恍如一場美夢。
看到青鸞痛苦到失憶瘋癲,看到她忘記了自己,他忽然明白,或許自己帶給她的痛苦早已經超過了幸福。
「沈玉衡,你瞎了也聾了嗎!」玄九雙眼通紅,如同厲鬼。
翠微仙君渾身都是血,只能發出微弱氣音:「棺中不是鬼族……是……走火入魔的……歷任掌門……」
「什麼?!」
「修鍊失敗……就會走火入魔……變成半人半鬼……被封印棺內……」
「當真?!沈玉衡你別又騙我!」玄九將他丟開。
翠微仙君慢慢爬到一具空棺前,用手臂擦著滿臉的血,卻怎麼也擦不凈。他手指停留在自己灰白的雙眼前,捻了個訣,一點點綠芒從他眼中飄出,匯聚在手指尖。玄九看到他的雙眼從灰白變成了徹底的白色。
翠微仙君手指顫抖著遞上前,微聲道:「最後一點天常眼之力……償還你了……」
「師弟……」
他話音剛落,指尖的那點綠芒就散去了。
鮮血從他的口鼻和雙耳汩汩湧出,他栽倒進空棺中,全身痛苦抽動。天常道沒了……天常君今日也亡……他想替自己合上棺蓋,卻已再無力氣。
玄九終於知道,天常眼帶走的,不光是他的視力和功力,還有他的性命。
玄九茫然地將棺蓋合上,怔怔地想,他好似從未懂過他這個師兄。
他走出山門,山中風雨飄搖。過去香火旺盛,人流絡繹不絕的山階,如今只有他一人。他驀然回首,彷彿看到一個碧袍廣袖,背負長劍的挺拔背影走入欞星門去。
師兄……
手中秋水劍突然發出幾聲裂響,碎成了數段。人亡劍斷,最後一個故人也不在了。
玄九淋著雨走下山,茶博士還在泡茶。他呆看了一會兒,突然問:「天常觀這條山路早就沒人了,你每天泡茶,是給誰喝?」
茶博士局促道:「我只是個生意人……客人你看去很冷,喝碗熱茶嗎?」
茫茫天地,玄九竟不知該往何處去。他將秋水斷劍擺在桌上,坐了下來。茶博士奉上茶,瞥了那斷劍一眼,目中浮起悲色。他一邊用布巾擦拭茶壺,一邊說道:「過去天常觀是專長抓鬼的大門派,數百年前曾有一位天常君飛升。我聽說,有些鬼族世世代代混在人類村落中生活,那位天常君的掌門師父,就曾搗毀過一個***。」
玄九的視線從茶碗上抬起,落在茶博士臉上。
在這個寒冷的雨天,他又聽到了一個與沈玉衡所講的,截然相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