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打盹的猛虎(三)
平南將軍府大堂內。
蘇哲跪伏在地,本就炎熱的天氣,因為大雨將近,愈發的悶熱難耐。
他的儒袍身前身後均已濕透,雙股戰戰。
氣氛一時間沉悶。
「唉。」
蕭澤終是嘆了口氣,「子賢啊,你在害怕什麼呢?我非是無情之人,蘇家助我於荊襄大地站穩腳跟,至今二十餘年矣,我所能想之,無非是踏進木棺之前,如何保全你蘇家,讓蘇氏更上一層樓,若非如此,我雖死心卻難安。」
「主公對蘇家情深恩重,哲不敢再奢求其它!」蘇哲的聲音中,帶著絲絲顫音。
蕭澤上前一把將蘇哲拉起來,道:「你瞧你,你不敢奢求,他人便不想奢求嗎,蘇家上上下下數百口人,卻不都是能如你一般清貧過活,子賢,你做不了所有人的主。
對了,蘇家有人入軍中否?」
「未曾!」
「有人做郡守否?」
「未曾!」
「既如此,二十餘年來,你們做的是什麼?」
蕭澤不等蘇哲回答,自顧自道:「你們是傳書世家,做的是幕府之賓,是謀策之事,蘇家作為某襄陽立足的根基背脊,是我最大的依仗。
蘇家並無權勢,你因何會怕?
你是怕我這個殘暴的老骨頭,在臨死之前,將你們全部帶走陪葬嗎?
子賢,我於你眼中,是夏桀商紂一般的人嗎?荊襄八郡,非蕭澤一人之荊襄八郡,是百姓之八郡,更是庶人黔首之八郡,你何有此憂?」
蘇哲猛地抬頭。
他是心思通透之輩,聽到這裡早明白許多弦外之意,驚愕的道:「主公莫非是想用程子高來……」
蕭澤微微一笑,「我老啦,你我二人尚年輕時的志向,我是無法完成了。
一人之力終有窮盡之時,秦奮六世之餘烈,終的橫掃六國,成就霸業,我雖不能自比秦始皇帝,但意思一樣。不過想來,三兩年的活頭還是有,尚能為後人多做一些什麼。」
蘇哲默然,整個大梁,敢對秦始皇帝無比推崇的,也只有面前的這個老人。
只是,蘇哲尚有疑慮,「主公,我們之前推算過,任其自然發展是最好,若是強加干預,一朝爆發,則有無法控制全局之憂慮,變數太多。」
蕭澤搖頭,「變數?今晚我便見到了一個最大的變數,子賢,原本我打算對此孺子用完即棄,但是他的一番言語,卻讓我改變了主意。」
「主公是指?」
蕭澤捻須一笑,「子賢,你說長久生意跟一鎚子買賣是什麼區別呢?」
蘇哲擦了擦額頭的汗,同樣一笑,「方才臣聽聞此言之時,同樣覺得巧妙,一鎚子買賣,想必便是一錘定音之意。主公言下之意,是此少年坦誠?」
「是啊,坦誠。」
蕭澤微微搖頭,「儘管他的城府不像是一個十六七的少年能擁有,但的確足夠坦誠,我並不擔心他日後的圖謀,若他果真危險,我三二年間若要走,必帶他入土。
但是,我不信一個孺子,能想到十年八年後的將來,所以我只要他此時之坦誠便已足夠了。
至少,我能明白能控制他一段時間所能夠擁有的,至於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
蘇哲微微拱手,「那麼,主公早已決意,想要以此變數來擊破彼之變數?」..
蕭澤點頭。
旋即道:「我深知,這段時日以來襄陽城內不平靜,子賢啊,他們私下是不是日日小聚,籌謀大事啊?」
蘇哲無奈搖頭,「何事都逃不脫主公的慧眼,可需略微驚他們一驚?」
「不需要。」
蕭澤冷笑,「便讓他們歡呼,讓他們振奮,讓他們狂歡,靜觀其變,且待日後。」
蘇哲拱手下拜。
心中苦悶。
襄陽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倒像是從前積壓的風暴,一朝來襲。
程鴻離開平南將軍府,長出一口氣,盯著手中的中庸劍,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楊再興不解,「主公,你來之前不是說,讓我們不要暴露武藝底細嗎?」
程鴻搖頭失笑,「你暴露了嗎?」
「可是……」
「可是我對蕭澤說,你跟季正二人勇武非常是嗎?」
程鴻迎著月光高高舉起中庸劍,將劍鋒拔出鞘,凝視著朦朧的銀光,
「再興,話是自我口中出,但他人心中自有一桿秤,你猜我說你二人能敵荊襄任何一位大將,可有人信?」
楊再興思忖一番,搖頭。
周立接話,「不信!」
「正是如此。」
周立又疑惑道:「主公,我們來之前,您不是說龍澤湖的真實情況不能隨意透露么,為何?」
程鴻收劍歸鞘,只覺渾身輕鬆,「的確不能隨意透露,但不是不能透露!
我昨晚於油江口杜匡身上,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罷了,先回去吧。」
楊再興和周立對視一眼。
對主公的謎語人做法無可奈何。
但是二人知道,程鴻和蕭澤剛才在他們聽不懂的領域中交鋒,應是取得了上風,否則不會如此高興。
明白這一點足矣。
於是齊齊抱拳應諾。
來時三人小心翼翼,回去時,程鴻卻是笑吟吟的,從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東西。
周立跟楊再興跟在程鴻身後走出長街,匯合蔣歆,和仍舊在暗中的玄甲十八騎。
一行人朝著驛館而去。
「公羨,你說主公到底在開心什麼?」
蔣歆微微沉吟。
方才周立和楊再興二人,斷斷續續的算是幫蔣歆還原了平南將軍府中發生的對答。
但他同樣不解其意。
依照最後的結果來看,其實程鴻跟蕭澤,仍舊是達成一個交易罷了。
只是擯棄一開始蕭澤「用完即棄」的危險想法,改換成「合作共贏」模式。
不過主公一柄君子之劍,著實立了大功。
良久,蔣歆還是不敢妄下論斷,只能遲疑道:「主公,方才我們可有得利?」
走在前面的程鴻聞言,放緩了腳步,「得利?我們不是商賈,因何要計算得利與否?」
「可是?」蔣歆皺眉,「主公方才跟蕭澤之言,請恕臣愚鈍,不能解其意。」
程鴻笑了笑,道:「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方才跟蕭澤說了些什麼,得到什麼或是失去什麼。
但我明白了一件事!」
蔣歆連忙追問,「敢問主公,何事?」
楊再興和周立也連忙豎起耳朵,這兩個莽漢被蔣歆感染,同樣變得好學起來。
程鴻腳步一頓。
回首望著黑暗中那猶如匍匐巨獸般的蒼涼府邸,「季正,再興,你二人以為,蕭澤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楊再興一怔,「主公,某覺得蕭澤就是一個打一拳就能躺著進棺材的老人。」
眾人失笑,程鴻看向周立,「季正覺得呢?」
周立倒是沉吟半晌,悶聲悶氣道:「某覺得,我一嗓子能吼死他……」
「!」
程鴻都驚了,楊再興不著調就罷了,怎麼周立也被傳染的神經病了!
蔣歆無奈搖頭,「主公,您以為呢?」
程鴻駐足,「我以為,我方才看到了一頭打盹的老虎,他雙眼惺忪,半開半合,正所謂雲從龍風從虎……」
程鴻抬手,感受著從指尖卷的冷冽颶風,輕聲道:「你們瞧,襄陽起風了。」